第3章 君系何人(2)

  蘇挽月忍不住沖他笑了笑,她對這個喜怒形於色的直爽少年很有好感,雖然她並不知道他為什麼也那麼討厭那位指揮使,但她看得出他是一個憨厚正直、偶爾有點莽撞的性情中人。


  明朝成化二十一年,時令正值冬季。


  外面天寒地凍,屋內因為燒著炭盆,所以格外溫暖。古色古香的紅木床榻附近,還有一尊金狻猊的香爐,升起一縷縷輕煙。等到所有人都離去,牟斌上前給蘇挽月蓋了被子,再走過去挑旺了下屋內的炭火。


  「得罪了萬指揮使,看你以後打算怎麼辦?」他走到她的床頭,盯著她發問。從進門到現在,她一直都是一副雲里霧裡、搞不清楚狀況的茫然表情。牟斌覺得有些奇怪,以前那個精明幹練的蘇挽月,似乎被廷杖打沒了,留下個只剩皮相的空殼子。


  八十廷杖的威力果然不是蓋的,蘇挽月怎麼調整姿勢都覺得難受,不蓋被子又覺得冷,蓋被子難免會碰到傷口,她呲牙咧嘴地用肘彎支撐著身體,半仰著頭說:「我也不知道……你有沒有好的建議?」


  她機智地把問題皮球踢回給了牟斌,她知道怎麼辦才怪!連現在自己是誰都沒摸清楚。


  「你的脾氣該收斂一點了。」牟斌走到蘇挽月床前,在床沿坐了下來,替她掖好被角,看她面目扭曲、嬌小的身體在被子里像蚯蚓一樣地緩慢蠕動,他掌心稍微用力壓制住她,「別動,怎麼動都會痛的,你只能忍耐一時了。」


  蘇挽月被他按住動彈不得,脖子也趴酸了:「忍耐多久啊?難道我要一直維持這個姿勢嗎?」


  之前牟斌說過,他們下手都掌握好了分寸,大概十天之後她就可以下床,雖然只是短短十天,但對於蘇挽月來說,可是個長得不得了的時間。她實在不明白,難道古人的醫術這麼差勁?小小的皮肉傷都要歇息小半個月才能下地?


  「以你的功底,應該不需十日。」牟斌臉上沒什麼表情,他看向蘇挽月側著的半張臉,眼神卻很溫柔。


  「我真有這麼厲害?」蘇挽月感覺到他對自己的善意,帶著試探性地問他。這個明朝的「蘇宛岳」究竟是誰?為什麼恰好和她同名呢?她現在知道的信息太少了,完全不足以去判斷她所附身的這具皮囊原本是怎麼樣的人,而且光憑一個「明朝成化二十一年」的歷史時間點,她也無法推斷此時朝內朝外、錦衣衛署衙里具體是什麼狀況,錦衣衛與宮廷關係密切,本來就是龍潭虎穴,稍微站錯隊只怕就會小命不保。


  「你鋒芒畢露,太惹人注目,所謂樹大招風,遲早累及自身。」牟斌依然面無表情,但言語沒有神色那麼不近人情,「誰都知道萬家上下仗著萬貴妃的蔭蔽在朝中肆意橫行,你何必如此執著?受了皮肉之苦不說,反倒更漲了萬氏的氣焰威風。」


  蘇挽月忽然想起來,明朝成化年間皇帝在後宮專寵萬貴妃一人,那時候的錦衣衛指揮使萬通,可不就是萬貴妃的胞弟么?這個「蘇挽月」看來是個倔脾氣,居然敢頂撞萬通,萬通是什麼人?那可是正宗的國舅爺,皇親國戚啊,人家踩死你跟踩死螞蟻一樣。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個道理蘇挽月還是懂的,她本人可不會吃這種眼前虧。


  「你說的對,我以後做人一定低調。」蘇挽月順口回應了一句,她覺得自己漸漸有點入戲了,「謹言慎行總可以吧?」


  「你能做到就好了。」牟斌輕微挑了下眉。


  「千戶大人,我被打成這樣,為什麼還沒有醫生來看我?」她的傷口隱隱作痛。


  「醫生?」牟斌目帶疑惑,提高聲調重複了一遍。


  蘇挽月馬上意識到自己說了個不恰當的現代辭彙,「我說的是大夫啦。」


  「大夫?」這下牟斌明白了,但他眼裡疑惑的神色更重了,「我記得你說過,你幼時喪母皆因庸醫開錯藥方,我從你十歲那年認識你,這七年時間裡你從來不屑於看大夫,只把他們當做草菅人命的儈子手,你何時開始願意讓他們診治了?


  穿幫了!蘇挽月故意苦著臉說,「我都忘記了,你為什麼還要提這件事呢?我不喜歡別人提我母親,只會惹我傷心。」


  她臨時撒了個謊,只覺得胸悶得很厲害,要想把假話說得跟真話一樣順溜,原來並不簡單。


  「抱歉。」牟斌自知理虧,「言語冒犯,本非我意。」


  「沒關係,我不介意的。」她被牟斌的目光盯得有些發毛,只好假裝無辜地垂著眸子,睫毛眨啊眨,偽裝小白兔。她用眼角偷偷瞟了他一眼,只見他皺著眉頭,神情顯得有些糾結,頓時長舒一口氣。看來「哀兵必勝」這一招很有用!


  果然,牟斌很快就轉移了注意力,起身說道:「我幫你上藥吧,上完葯我就走。」說完要起身去拿藥瓶。


  「什麼?!」蘇挽月這一驚非同小可,眼睛瞪得巨大,他來幫她換藥?要知道明朝可是個超級封建的王朝,男女拉個小手都要被責斥「行為不端」,她傷的地方又是……怎麼著也算是隱私部位吧,怎麼能讓牟斌說看就看?怎麼辦?怎麼辦?蘇挽月想裝暈,可暈了不更好給人下手么?


  她整個人一下子僵掉了,從後腦勺到脖子到後背,都挺直成了一條線。


  冷靜冷靜!她腦子轉了幾百圈,但實際用時不到五秒,終於想到一條理由委婉拒絕說:「不必這麼麻煩,男女授受不親,算了吧。」


  「錦衣衛無分男女。」牟斌板著萬年不變的一張撲克臉說,「何況你我相識那麼久,相互上藥早就習以為常。」


  蘇挽月頓時語塞,差點就要抓狂,這個牟斌,他腦子是進水了還是怎樣?如此猥褻的行為,他竟然說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但她面上不好發作,只得繼續抗爭說:「以前是以前,人總是會變的嘛,我就是忽然覺得我們以前這樣做不妥……」


  牟斌突然不說話了,他目光凌厲地瞪著她:「說,你究竟是誰?」


  屋內被炭火燒得暖烘烘的,屋外在下雪,北方的冬天吸口氣都凍鼻子,但現在讓蘇挽月心生寒意的不是天氣,而是此時此刻的氣氛。


  「男女有別,你我縱然親厚,卻從未越雷池一步。」牟斌說話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我幾時碰過你的身體?」


  蘇挽月一聽,腦子裡「轟」的一聲就炸開了,她立刻明白自己上當了。這個牟斌,長得確實帥極了,雙眉入鬢、劍目星眸、一臉正氣,原本以為他只是喜怒不輕易浮於表面,情懷深藏內斂,一副頗有城府的樣子,沒想到他這麼腹黑陰險,竟然設套子給自己鑽!


  她心情高度緊張,唯恐他看出破綻,卻又要裝得若無其事,平靜地說:「那麼久的事,我哪裡記得?」


  「我再問你一次,你究竟是誰?」牟斌不吃她那一套,繼續追問。


  他的語氣讓蘇挽月覺得,她今天已經被識破了行藏,就算裝暈裝死都躲不過去了,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真相啊!此時此境,她不可能坦白對任何人解釋她的來歷,決沒有人會相信她,或許還會將她當做怪物或外星人,送去大街上展覽……她腦子轉了轉,立刻反問了一句說:「我就是我,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牟斌盯著她又黑又亮的眸子看了片刻,才說:「你不像你,像是變了個人。」


  「變了個人,還是換了種性格?人都是會變的嘛!」她很理直氣壯地、鼓起勇氣盯著他。以進為退吧,蘇挽月心想。


  牟斌揚起嘴角笑了一下:「你從小性格直率魯莽,與張允簡直半斤八兩,但從來不像今晚一樣伶牙俐齒。我與你相識整整七年,唯獨今晚,覺得你像一個陌生人,不知你在想什麼,更不知道你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蘇挽月覺得頭皮發麻,只好跟著乾笑了一下:「也許是因為,你沒有看到我的另一面。」她心虛地說完,立刻側過臉去偏向了另一邊,「我腿疼,要休息了。你請自便!」


  過了好一陣,她感覺床邊沒有人了,才逐漸將頭轉過來。


  牟斌果然已經離開了,但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他走得如此輕悄,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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