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生同衾,死同穴
當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玻璃桌上,掀起一陣陣灼熱時,他們挪移到了離陽光的熱量稍遠一些的床頭,連帶著那本落在沙發縫隙裏的書也一起,又被一人一手地捧起,津津有味地共讀了起來。
他心裏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喜悅感,他終於,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把她心裏的疑慮和傷感都打消了去,要不然,明天一分開後,她又不知要在他看不見的時候如何折騰她自己呢。
他想到這裏,一隻手便伸了出去,輕輕握住了她屈膝中露出在裙擺中的一隻小腳。
她一米六零左右,按理說腳也應該穿三十七八碼的鞋,但她卻隻穿三十六碼的,甚至如果碼偏大的話,三十五的也能擠進去。
每次他情不自禁地握著她那小小的,白而細膩得如嬰兒般質感的腳兒,都忍不住心猿意馬又幸福滿溢,她則每次在他握上來的時候都會輕輕動一動腳,靜靜地享受著這種觸摸中的幸福,更是舒心地繼續著她自己的事情。
好一會,她抬頭,觸碰到他不知是在看書還是在看她的眼神,便嘴一彎,眼睛也隨之一彎地笑了起來,把書往旁邊一落,抬手就將頭埋進了他懷裏,額頭抵著他的胸膛,安靜地一言不發。
忽然,她聽得他似乎在說:
“生同衾,死同穴。”
“什麽?”
她從他懷裏探出頭來問他,深褐色的眸子在笑彎了的眼眶裏盈著一汪清澈的水光,像漫過石縫裏蹦跳出來的小溪流,流淌著光芒,臉上卻是雨後青山般的懵懂。
他看著她,隻是笑,不作聲。
她學他從前刮她鼻梁的樣子,淘氣地捏了捏他那長長高高的鼻梁,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卻不再繼續追問,而是撒嬌地提出一個跳躍式的建議:
“我們去看電影吧?”
“好。”
他毫不猶豫地答應著,起身將她放端正,蹲下身來幫她仔細地穿好涼鞋,扶她下來。
倆人手挽手地走到電影院門口,她又揚起頭在驕陽下彎著一雙眯縫的眼睛笑著問他:
“我們進去看看都有什麽好電影吧?”
“好。”
他仍是答應著,拉著她的手便進去了影院大廳。
倆人溜了一圈,他剛想問她想看哪一場電影,卻聽得她在耳邊說:
“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看電影了吧?一看就是兩個小時呢,什麽都說不了。”
他低頭看看她,又笑了笑,含著笑音答應道:
“你真是個時間的吝嗇鬼,那去做什麽呢?”
是啊,去做什麽呢?做什麽能跑贏時間,或是留住時間呢?
時間對她和他怎麽能這麽殘忍呢?讓她想矯情一下的機會都沒有!她又在心裏暗暗地恨道。
她拽著他還是坐在了一家街邊的小餐廳,一人點了一份餛飩,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慢慢地,一口餛飩就著一口湯地吃。
“有一次我吃豆腐,半截的豆腐我咬了一口,還剩一大半就放回了碗裏,又吃了一口,結果還剩一小半放了在飯麵上,我爸爸就說,’一口就吃完的,你這都好幾口都吃不完。快,一口就吃完。‘我抬眼看了他一眼,把剩下的一小塊便一口放了進嘴裏,正準備咽下去時,爸爸又在旁邊說,‘對,很好,就這樣,一口就吃了’。我媽就在旁邊說,’你管她怎麽吃啊,人家吃飯你也要說‘,我爸又說,’她這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一塊豆腐就吃完一碗飯了,營養都不夠‘。我默默地聽著,也沒說話,就在他們兩個話音剛停的時候,已經把碗裏的半碗飯吃完了,我爸很吃驚地感歎,‘飯你倒是吃得很快啊’,哈哈,好笑嗎?”
她笑望著他。
她想起小時候和大人們出城總是要吃碗餛飩,但不知怎麽,此時曆曆在目的卻是小學時和父母一起,父母親對自己說的這一番話來,便忍不住笑了要告訴他。
他聽著,看見了她勺子裏還剩著的剛剛咬了一半的餛飩,便又望著她隻是笑,不說話。
“小時候和奶奶、爸爸、爺爺,還有叔叔嬸嬸們出城,他們必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帶我去吃一碗餛飩,有一次我爸看我低頭吃得一聲不吭的,就把他的半碗都撥到我碗裏,看著我吃完,結果回到家他就和其他的家裏人見一個說一個,說我吃了一碗半的餛飩,還特別強調他那半碗是怕我不夠吃讓我吃了,我當時聽了心裏很奇怪,當時明明他主動給我的呀,我不敢不接,也不敢不吃完,可怎麽他回家來逢人便說得好像是我想要吃他那半碗餛飩呢?我到現在也不明白。”
她低頭一勺一勺地往嘴裏送著湯,一邊帶著笑意告訴他這些她回憶裏覺得有些奇怪而又有趣的事情。
他終於是被她逗笑了,哈哈哈地瞧著她笑了起來,手裏的一勺湯懸在半空中,被她緊張地盯著,擔心他因為笑而不穩,灑在身上。
待到他停了笑,她便低頭不再說話,安安靜靜、認認真真地喝著這剩下來的湯。
倆人就這樣慢悠悠地一碗餛飩便吃了已經快四十分鍾還未吃完,仿佛這才能證明時間走得比從前慢,也緩釋了他們縈繞心頭的對時間短暫而又飛逝的焦灼。
四十分鍾過後,明明湯已經一滴不剩地隻剩下一隻空碗,她卻沒有一絲起身離開的意思,反而靜靜地轉頭對著落地玻璃窗外的大街,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車輛怔怔地發起了呆。
他也隨著她一起轉頭望向窗外街頭的人流車輛,和她一起發了呆。
中午的太陽還是熱得很,透過玻璃釋放著熱量,他忽然像意識到什麽一樣,從發呆裏先行醒過來,伸了一隻手過去,手背貼在她臉對著的玻璃上,為她擋住了曬在臉上的金黃滾燙的陽光,她卻微微抬起下頜,用下巴蹭了蹭他的手,又像小孩一樣雙手攀著他為她擋陽光的手掌,轉過臉來朝他彎嘴一笑,說:
“我們走吧。”
說完,她便拉著他的手起身,走出了餐廳。
她和他站在街頭,太陽籠罩,車來人往,她的眼睛在強光底下再度眯縫起來。她被他牽著,心裏很安然,卻又在這個城市的人群中仿佛還是有些迷失,似乎是一種踩在空中著不了地的感覺,她不由得攥緊了他的手,挨著他又近了一些,才覺得稍微更安定些。
他正望著前方,帶著她等紅綠燈。
“我們回去吧?”
過了紅綠燈,他轉頭望著她問。
她應了一聲,點點頭。她的確也不想和他裹夾在這逼近的暑熱裏汗流浹背地遊蕩。
這四月裏的中午,已然是大熱天,馬路上揚起滾燙的塵土,行走中的人們都是低眉皺額地追著街邊不動的樹影和建築呆立的陰影,匆匆趕路。她和他也循著陰涼處往酒店走。
回來房間,空調一開,她舒適地深呼吸了一口涼氣,一腳便蹦上了沙發,屈膝蜷腿而坐,嘴裏舒暢地喊了出來:
“啊,好舒服啊!”
他看著她微微一笑,煮了熱水,泡了兩杯紅茶晾著。
“你要看電腦工作嗎?”
她征求式地問。他已經半天沒碰電腦了,這是個奇跡,平常他一個上午至少也要看一眼郵件收發才可以的,可從昨晚回來直到現在,他都沒開一下機。
他卻依舊平靜,搖頭回答:
“不用。”
“那,你要午休一會兒嗎?”
她又探詢地問。
“你呢?”
他也含笑望著她。
“我想睡,又睡不著,還是不睡。你可以睡的。”
她說道。
“我也不睡。”
他仍是含笑地搖頭。
不一會兒,他便把晾好的一杯紅茶遞給了她,自己端了一杯喝了起來。
“那我們看書吧?”
她接過茶時,笑著朝著他說。
“嗯。”
他應著。
於是,坐在單人沙發上的她,和坐在沙發椅子的扶手一側的他,終於又能在這午後,靜心翻著她的那本脂評版的《紅樓夢》,一邊討論著脂硯齋的評論一邊說著曹雪芹筆下大觀園裏的那些小兒女情態。
忍不住要說,這清涼裏專注一致的二人世界,本也與那外麵燥熱嘈雜的外麵世界一體,卻又獨有一份知情解意,令這二人不知自己是在書裏還是在書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