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周末放歸的鳥兒
草兒像一隻放出去的鳥兒一樣歡快地跑在羊腸小道上。從學校的家裏到奶奶的家裏,大概要走個二三公裏路,上坡下坡她一點都不介意,路的兩邊都是蔓延的山,有長滿灌木叢的山嶺,有流著紅沙土的小山丘,有山窩窩裏人家開墾種的莊稼、蔬菜。腳邊是在微風裏搖曳的各種各樣的草,有豎得高高的狗尾巴草,有趴在地上散著如同裙擺花邊的小圓葉草,有開著藍白漸變的野菊花,有素潔純白的不知名兒的小野花,總之,這一切,都是美的,花兒們在陽光底下相互碰觸打招呼,草兒們則蓋滿了山嶺田埂,傾瀉而下,如同流動的綠絨緞子,青綠色的河渠在莊稼地之間靜靜地斜躺著。
跑到了村邊的小河,她也舍不得停下來去撿石子,隻是更加快了腳步,朝著奶奶家裏跑去。路過村裏的其他人家,耳邊滿是村裏人們的招呼。
“喲,這不是草兒嗎?”
”嗯!“
“咿,草兒回來了呀?”
”嗯!“
“唉呀,草兒可知道回來看奶奶了呀!”
”嗯!“
……
村裏所有人的招呼和問話,草兒都用她慣常的聲音應承著,不停下一步,頂多轉頭看問話的人一眼,略帶羞澀地抿嘴笑一笑。
到了大門口。
”奶奶!“
草兒用力地喊著。
草兒奶奶有時在家門口的井口旁洗衣服,有時在廚房裏剁著菜,或是在客廳裏打掃房屋。一聽見孫女兒的聲音,她便立馬停了手邊的活,把雙手往圍裙裏一擦,跑了過來一把抱住跑過來的孫女,摟在懷裏。
“乖孫女啊,你可回來了,奶奶以為你都不能回來了……”
草兒高興地跟在奶奶身後,一刻不離。
奶奶去喂豬,她便跟著去喂豬,奶奶洗衣服她便在傍邊蹲著玩水,奶奶去菜園子裏,她便也跟著去菜園裏。
每次草兒說:
”奶奶,我來幫你!“
奶奶總是說:
”你這身子弱得很,能幹得了什麽,好不容易回來,就好好歇著吧,不然回到你家,還不是什麽都得幹?!奶奶這點活,奶奶幹完也不費力,你玩你的吧。“
於是,幸福的草兒,不,應該說此時此刻更覺幸福的草兒,無憂無慮地環繞在奶奶身邊。
有時候,她蹲在旁邊和奶奶說著學校裏的事,有時候,她翹腳躺在客廳裏的沙發上自由地歌唱,有時候她跟在奶奶身後來到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菜園子裏,奶奶在澆菜,她便在旁邊的田埂上隨風起舞——她竟然不經意間隨著歌裏的詞句不知不覺地編出了一個完整的舞蹈。
多年後的她,回憶起來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有著不同尋常的藝術天份:
“竹子開花囉喂
咪咪躺在
媽媽的懷裏數星星
星星啊星星多美麗
明天的早餐在哪裏
咪咪啊咪咪請你相信
我們沒有忘記你
高高的月兒天上掛
明天的早餐在我心底
請讓我來幫助你就象幫助我自己
請讓我去關心你就象關心我們自己
這世界會變得更美麗
咪咪啊咪咪請你相信
我們沒有忘記你
高高的月兒天上掛
明天的早餐在我心底
/
太陽出來囉喂
照亮我也照亮你
一樣的空氣我們呼吸
這世界我和你
生活在一起
請讓我來幫助你就象幫助我自己
請讓我去關心你就象關心我們自己
這世界會變得更美麗“
天真無邪的草兒在田埂上一邊唱著這首《熊貓咪咪》一邊按照歌詞的意境流暢地跳著自編的舞。路過的人們都笑眯眯地放慢腳步扭頭欣賞,就連已經上初中的小姑姑雲秀都在她回到家後問她:
“我白天在菜園裏看見你跳的舞了,是不是你們學校老師教的?”
“不是。”
“真不是。”
“那你怎麽知道跳的。”
“我根據歌詞編出來的呀。”
“你自己能編出這麽連貫完整,還和歌詞這麽配的動作來?”
“那我當初剛認識字的時候,不也自己唱會了《信天遊》嗎?”
草兒拿出小姑姑那本歌本,翻到《信天遊》那一頁來給不相信自己的姑姑看,以此證明的確是自己編的舞蹈。
雲秀也曾經質疑過小侄女是通過別的途徑學會《信天遊》,但電視裏並沒有播過,家裏那時候還沒有收音機,再加上一開始聽她咿咿呀呀唱並不在調上,後來就越唱越準確,便也相信了。
現在這舞蹈,看來也是她自己編的了。
隻可惜那時候的農村以讀書考試分數來為重,包括身為教育者的草兒父親,也隻重視智育而根本不重視體育音樂的培養。再說了,家裏交學雜費,供子女吃喝穿住已經不容易了,還要額外再學什麽,家裏沒人有這樣的眼界,更沒有這樣的經濟條件。
直到草兒上大學,她仍覺得這些都是很費錢的貴事兒,家裏承擔不起,她也賭不起青春——她是父母養家糊口的一部分,而父母也是她未來養家糊口的一部分,她不敢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這些看起來虛無縹緲的事情上。
無憂無慮的時間走得最快。很快,周六過去,周日她就要回去父母的家裏了。
從早上開始,她就心裏開始升起回去見父母的恐懼,一分分地數著時間,希望時間走慢些。可是就算客廳裏的長圓的掛鍾停下來不走了,太陽的腳還是止不住的。
下午,她不得不麵對回家去的事情。
“奶奶,我可不可以等到三點後再走呀?”
草兒環抱著奶奶的腰,仰著頭可憐兮兮地央求著。
“好。”
草兒奶奶也想著孫女能多留一會。
下午三點,草兒在奶奶身邊走來走去,就是不開口。
下午四點。
“草兒,乖孫女,你該準備走了。”
“不嘛,奶奶,我不想回去。”
草兒的眼裏含滿淚,聲音已經帶著哽咽。
“聽話啊,早點回去,你爸和娘不會說你,太晚了,他們不但會說你,奶奶也會擔心的,你一個人,路太遠了。“
”奶奶,我害怕,我看見他們就害怕,我還很害怕我一個人睡的那個房間。“
”你爸和娘不是就住在你隔壁嗎?“
”是,可我還是害怕,我晚上一個人在家時開燈看見牆壁上滿是眼睛,半夜還老聽見各種聲音,怕得用被子捂著頭都睡不著。“
的確,草兒從小就膽小,怕黑,草兒奶奶深知。
“我給你撿個石子放兜裏,你換洗衣服時候就拿出來放到當天穿的衣服兜裏就不會害怕了。“
草兒奶奶拉著孫女的手到屋簷底下的走廊空地裏低頭尋覓著中意的小石子,放到孫女的上衣兜裏。
”好了,有了這粒小石子就不怕了。“
在尋覓石子的時候,草兒的心的確是穩的——哪怕能多挨一分鍾不用想回家這件事,她也是沉靜的。但一旦又要不得不麵對和奶奶的分離,她的心頃刻間又像要傾覆的小木舟,劇烈地動蕩起來。
草兒抱著奶奶大哭起來。
對即將要分離的奶奶極其不舍,又對分離後即將要回到的家裏看見父母親動怒的臉色,又匯集成令草兒內心無比恐懼的大哭。哭聲回蕩在草兒從奶奶家門口直到村頭的那條羊腸小路上。
到了村頭,奶奶就送不了草兒了。草兒和奶奶揮手道別,一步步艱難地邁在來時的路上。
她還是奢望時間能走得慢一點。她也盡可能地走得慢一些。雖然,她知道,拖延得越晚,回到家,父母親就越惱怒。為此,她曾經把父母親氣得胃疼,父母親睡床上背對著她,而她被父親要求跪在床邊。
但,隻要讓這些她不知該如何應對的可怕的情形來得晚一些,她能多拖一會就是一會。
就這樣,每當周末來臨,草兒都會糾結在要不要和父母說自己要回奶奶家。
當好不容易求得回奶奶家的那條羊腸小道上時,草兒既像一隻歡快的小鳥,又惴惴不安地擔心著:過一個晚上,便又要回來父母這邊。
得到與歡喜幾乎同時在草兒心裏交替著,讓她小小年紀便開始了患得患失。
在多少個夜裏,她都夢見,奶奶和她說幾句話後就轉身離去,讓她在後麵大喊著追著奶奶的背影,直至把自己喚醒。
因此,在草兒心裏,無論父母親和奶奶的矛盾中到底誰對誰錯,隻要想到奶奶的年紀比較大,她就會站在奶奶的立場上,無條件地。
反過來,如果是父母親的年紀比奶奶大,那麽她則會站到父母親的立場上,也是無條件地。
她雖不懂判斷事情的對錯,但對於親人,她用年齡的青老來衡量心裏對矛盾雙方的傾斜。
也許,小小的草兒在麵對父母的恐懼來源於對父母親的生疏和嚴肅,也來源於她不知道該如何去通過交流表達來化解這種恐懼,隻能選擇逃避。
她的善良讓她盡力不去對抗她的父母親,甚至連還嘴都不會,心裏也不對父母有怨怪,但她到底還是選擇了拖延的方式來逃避這種恐懼的發生。
麵對心裏的恐懼,用拖延式的逃避的方式,對後來的草兒成長裏的很多事,有著難以估量的左右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