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此生隻怕恩難報,情難還
明清的病房裏一共住了三個病人,每天來來往往的家屬,雖然互不認識,但也都點頭微笑。
大家各自細心照顧著自己家的病人,很有默契地不交流各自的病情,但相互地開始有了些照應。
比如說自己床頭的熱水用完了,便會把臨床病人的空水壺也一並拿了去灌滿回來。吃飯時,無論哪個病床的家屬外出買飯,都會問問其他兩個臨床的家屬要不要捎帶什麽。
明清性格本來就好,看著雲新時常去幫著兩個臨床做點手重的話,心裏也高興。這樣一來,心情也好了些。
雲新想讓娘常帶草兒來給明清看看,但明清考慮到婆婆坐什麽車都暈,雖然已入秋,可陽光還是很強,祖孫二人一來一回地走這麽長的路,她怎能放心?另外,她也想到,草兒現在老愛哭,來了病房一哭,也會影響到臨床兩家的休息。
雲新還是想讓明清能多看看草兒,他知道妻子的心思,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便也是多些滿足了她的心思才好。
於是,明清便讓小妹雲秀周六周日到醫院裏來,照看著大嫂。
早上,安置好明清,雲新便騎車回去讓雲一抱上草兒,帶了來讓明清看。雲一幫助大哥把侄女帶到醫院後,便走路回家幹活了去。傍晚五點六點,雲新又騎車帶著雲秀抱上草兒回家去。
這樣,周六日兩天,明清就能和草兒呆一起了。而且一般六日明清也不用做什麽檢查,比較閑。
沒過幾天,明清爹娘就過來醫院看女兒。
“爸、娘,你們要保重身體。我的身體不好,你們可得更加保重啊!”
“女兒,你就放寬心,我和你爸的身體好著呢,你要養好你的身體,可別……”
明清娘因為激動嘴唇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說到後麵怎麽也說不下去,強忍著一包淚,紅著眼圈,低著頭。
“你可別想太多。我們會常來看你的啊。”
明清爹看著老伴和女兒,接過了話茬,可是也紅著一雙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麽。
老倆口不再說什麽話,隻是坐在病床旁,女兒問一句,便答一句。
雲新給兩老剝了橘子遞過去,兩個老人說什麽也不肯吃。
明清心裏欣慰的是,爸和娘身體確實不錯,幾乎沒什麽病痛。兩個老人家一輩子和和睦睦,偶爾拌個嘴,但幾乎沒有吵過架。
娘的脾氣像個小孩兒單純,從來都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從沒對家裏家外的任何人顯出過怒色,心裏總是天然地替對方著想,性子溫和和順。
爸呢,一直開朗樂觀,好喝兩口,雖說每餐都不能少了白酒,但也還好,從不過量。逢年過節喝醉了,也就躺著睡了,從沒像別人那樣耍過酒瘋。
爸對娘,也是沒得說的,家裏的力氣活,都是爸一手攬下來的。那會自己還能幫著家裏些,現在大弟弟明林,也能幫著爸幹些農活了。
爸和娘對兒女,那也是沒得說的,從不打罵,都是言傳身教,由著兒女的性子來。所幸的是,兒女們也都聽話懂事。
隻是,自己這個大姐,怕是再也照顧不了爹娘,照顧不了弟弟妹妹們了。
不過,現在弟弟妹妹漸長,自己的娘家,也是可以放心的。隻是為難了爸和娘,讓他們這一把年紀,顧了家裏還要顧自己這個大女兒。
娘的性子,能克製住在自己麵前不哭,爸該做了她多少思想工作,她又是花了多大心力來克製自己的情緒啊!
如果真有來世,明清不想再做爹娘的子女,因為不想再讓爹娘受這樣的苦!
更何況,明清根本就不想說來世,她對於命運、靈魂,早已不再抱幻想,如果真的有靈魂,那為什麽她在這麽好的家庭裏,也要生這樣的病呢?
沒有不甘心,沒有抱怨,雖然心有悲愴,明清的心,清涼得如同這入秋了的天地,不渾濁,清澈如琉璃。
隻是,明清不能想草兒,一想到自己的女兒,她便會控製不住地生出痛苦,對女兒說不出的牽念,便如同在心裏長出來的一個重重的圓圓的石球,陷在痛苦的沼澤裏,怎麽也拔不出來。
兩位老人坐到下午時分就回去了。本來明清爹心裏想著早點回去,但是看老伴情緒還算平靜,便沒提回去的事,讓老伴和自己,和著女兒女婿一起在病房裏吃了一頓午飯。
太陽的餘暉落在門診樓門口的大榕樹下,拖著長長的陰影。老倆口相互攙扶著走出了大門,雲新也跟著送到門口,接受了老倆口再三的叮囑,回到了病房。
明清斜靠在病床的貼牆一邊,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雲新想把她放下來躺著,又怕弄醒了她,便把她的手放進了被子裏,自己轉身拿了盆去倒熱水,準備給明清擦洗身子。
看著丈夫忙碌的背影,明清剛擦幹的淚水又忍不住流了下來。她想念自己的父母,她心裏極為渴望自己也能和其他人家的女兒一樣,讓自己的父母享到自己和雲新的福,但這,是不可能了,隻盼少些痛苦給他們吧。雲新無力地擦了擦眼睛,在雲新進來之前,她得恢複平靜。
時日不多,明清想:這樣也好,省得帶給自己的親人們更多的痛苦,快一些,就什麽都一了百了了。明清的心裏,說不出是在自暴自棄,還是,已經完全地看不見希望。
畢竟,她隻是一個普通女子,遇到這樣的事情,太多的心思,都隻能放在心裏,這不是情緒的壓抑,而是她的性格本身。
雲新打完熱水回來,妻子已經睜開了眼睛,等著自己端水過去。
“爸和娘臨走時說弟弟妹妹們也想來看看你,等周末,大弟弟就帶著小弟和小妹一起過來。”
雲新故意語調輕鬆地笑著對妻子說:“哦對了,二弟過幾天也回來探親,娘說等他回來也讓你見見他。”
“好呀,我也是很久沒見他們了,光聽爸和娘說他們都聽話著呢,我倒也看看,是不是都聽話著呢。”
明清原本想著放棄的心思又因為弟弟妹妹們要來而活泛起來,臉上的木然神色也都退隱,顯了點笑意出來。
“二弟弟聽說在部隊裏開車,這樣就有了一門技術,就算將來轉業回來,也能給人開車,過得好些。”
雲新見妻子臉上有了喜色,便繼續說著。
“是啊,起碼不用耕田那麽辛苦。”
明清的確很是高興。爸和娘實在不容易,兩人拉扯兒女,替兒女也都想得周到,等將來兒女們都成家立業,家裏日子還是會好過很多的。
“雲新,這兩年弟弟妹妹們還小,你有空了多照顧他們些,爸和娘那邊,你也替我多寬慰他們,別讓他們太傷心了。”
明清看著剛給自己擦完身子,正低頭給自己洗腳的丈夫說。
“明清,你現在住院,是照顧不了家裏,我已經和雲剛雲金說了,讓他們秋收的時候,抽空過去幫著明林一起打稻穀,雲玲說她也會過去幫著割稻穀。”
雲新一邊給明清的腳底按摩,一邊說著。
“那也要和雲剛雲金說別太拚命了,雖說他們年輕力壯,但也不是鐵打的,幫一把就行了。”
明清心裏有些過意不去,雲家耕的田地多,秋收雖然不像秋種時趕季節,但也是很累的,讓他們做兩家的活,還是太辛苦了。
“他們這個年紀,辛苦些有什麽,睡一覺就過去了。再說,他們倆也精得很,肯定不會累著自己的,你就放心好了。”
雲新按完腳底,又給妻子揉腳踝,不知是因為長時間臥床的原因,還是病情的原因,明清的腳有些微微泛腫。
“等你好了,我們倆個就過去看望他們去,小弟讀書不錯,要好好獎勵,小妹讀書反應是慢一些,但女孩子,怎麽也得上完初中。”
“嗯。等我好了,我們回去給爸和娘曬稻穀,切蘿卜切紅薯,曬蘿卜幹和番薯幹。”
幫助娘家人幹活這樣一件平常的事,在雲新和明清心裏,卻是一種遙不可及的憧憬。
無論希望是否能實現,信心還是要有的,這是夫妻倆相互扶持著的共同生出來的想法。
入夜,明清做了一個夢。夢裏,自己抱著草兒,坐在丈夫的自行車後座上,來到娘家,給娘曬了滿滿的一屋頂的蘿卜幹,白花花的蘿卜幹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連草兒也在懷裏手舞足蹈地流著口水地笑。
天黑吃完晚飯,她和娘、小妹睡一個屋,屋裏還是擺著那相對的兩架木板床。她和草兒睡進門左側的,娘和小妹睡進門右側的。
草兒躺在床上已經睡著了,自己便站在床頭給女兒織著上次還留有袖口沒織的毛衣,娘去洗澡還沒回,幹了一天活的小妹一躺就著,沒過幾分鍾就鼾聲如雷。
黃黃的燈光照在屋子裏,在她的身後,還靜靜地躺著一片四方的日光燈,那是從客廳裏照進來的白白的燈光,像一段平鋪的銀白的錦緞。看著熟睡中的女兒,聽著小妹如雷的鼾聲,等著洗澡回來一起閑話睡覺的娘,她的心裏,是前所未有的歡愉和滿足。
這樣的夜裏,這樣的夢,再美好的清晨,隻要醒來,都是殘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