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時間無限,日子有限
明清的身體並沒有恢複的跡象,病情在不斷惡化。
也許,明清一早就已經了然自己的時日不多,隻是不想讓大家都跟著自己難受罷了:
丈夫雲新常常關燈後默默流淚;公公婆婆對自己的異常關懷,小叔子小姑子們對自己的小心翼翼的嗬護,爹娘來看自己時難以抑製的悲切和不舍,弟弟妹妹們對自己的牽掛,連帶著大家對女兒草兒的發自內心的憐憫和不忍,明新都完全能感受到,但她什麽也不說,隻是在心裏拚了命地要和幼小的女兒多呆著,哪怕是多呆一分鍾。
她給女兒做的衣服能穿到四五歲了,她講的故事女兒是聽不懂的,但女兒能因此而記住她這個無奈而又不稱職的母親的聲音嗎?
她在想著還能做點什麽?但除了自己能多看女兒兩眼,多些陪伴,她再也做不了什麽,連織毛衣,縫製衣服這樣的活兒她已經覺得艱難。她突然有些害怕,不是害怕自己死了不能陪伴女兒,而是害怕還活著時也不能再和女兒一起。
她的心裏酸澀中夾雜著恐懼,一種母親與女兒要被強行分離的酸澀和恐懼。
雲新除了更多地寬慰、陪伴妻子,帶著她和女兒一起多逗樂之外,也什麽都做不了。
麵對生老病死,沒有人能成為超越現實的超人。
九月的南方,即使已經秋分,太陽卻仍有著夏天的餘威。雲新忘了已經多少次走過這條從後院門口到縣城人民醫院的路:妻子明清懷孕期間的孕檢、生產,女兒草兒的出生、生病、拿藥、複查,再到現在妻子的屢屢檢查、拿藥。可以後,他再走這條路,又會是因為什麽呢?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不敢想,卻又不斷鑽進心裏的關於死亡的黑影,令他害怕!
坐在自行車後座的明清,卻貪婪地看著兩邊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一田一地,其中有一段路還要經過自家的花生地……
剛嫁進雲家時,她還和雲剛、雲金和雲一來過這片田地裏,給花生除草鬆土和拔花生。那時7月的太陽最曬,她抱怨說出來幹一天活,就變成了一個黑人的皮膚,大家在旁邊笑話她,說她天生白,曬不黑。
如今,笑聲猶在耳,田地裏卻隻有一片綠黝黝的花生苗,悄無人聲,亦無人影。
到了醫院,明清依舊什麽也不問,讓雲新去辦各種手續,跟著雲新,按照醫生的吩咐做著各種檢查。
還是李醫生給雲新看明清的檢查結果。
“得考慮住院了。”
李醫生眉頭緊皺。
“還能再緩一緩嗎?在醫院恐怕她心裏壓力更大。”
雲新幾乎是央求的語氣。
“她的病情發展還算正常,沒有加快,但也是沒辦法抵製,住院的話,藥物能更好地控製,她的時間會長一些。”
李醫生在和雲新這段時間的接觸,也能感覺到這家人的真誠和質樸,也就在說話語氣中更多了些關照。
“那我和她商量商量,看看她的意思,她性子倔強,也還要照顧她的情緒。”
“好,你們商量好住院時間來告訴我。”
“好的,謝謝李醫生。”
雲新心事重重地再度走在那條從醫務室到門診大廳的長長的暗黑的走廊上,冷冷的穿堂風從後背鑽進來,再從心口穿出去,他不知道該怎麽和明清說。
“這次怎麽樣?醫生說好點了嗎?”
長椅上坐著的明清仰著臉問走到旁邊的丈夫雲新。
“明清,李醫生剛剛和我談了一會。”
雲新挨著明清坐下來,努力擠出一絲微笑對著明清說:
“嗯,他建議我們住院。”
“哦……”
明清並沒有太吃驚的樣子,反而看起來比雲新鎮定:
“他說非住不可嗎?”
“嗯,住院可以有更好的藥物治療,對你的病情會更有幫助。”
“那可以再過一陣子住嗎?”
明清沒有對自己的病情發展的恐懼,卻有著對女兒的千般不舍。她還是想多和女兒在一起,哪怕她將來會忘了自己的母親,但是起碼自己盡了力了。
“明清……我們聽醫生的,好嗎?“
雲新何嚐不明白妻子的心思呢?隻是,於他來說,隻要多一絲希望,他也要緊緊抓住,絕不放棄。
”雲新,醫生說我還能多久?“
明清突然眼眸堅定地望著丈夫,臉上浮現的是一直深藏在溫順底下的寧靜。
雲新看著堅定平靜的妻子,無法拒絕,卻艱難得難以出聲:
”明清……“
“是一年多吧。我看過診斷報告,也私下問過醫生。”
明清不想折磨自己,也不想折磨雲新。如果說從她發病以來,夫妻倆都是心裏一致,麵上卻互相掩飾,那麽到這個時候,明清決定要和丈夫一起從心裏到麵上都要站同一條戰線,共同麵對屬於她的那些短暫的日子了。
雲新聽到妻子悲傷中仍是平靜的回答,心裏又被撕裂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他的心在在麵對這個問題時不知撕裂過多少次,但終於,這一次,是麵對自己的妻子,從此他不用躲閃,不用逃避,他隻需要和心愛的妻子同仇敵愾,和病魔作鬥爭了。突然之間,他變得勇敢,也和妻子一樣的堅定。
”明清……“
”雲新,我們一起去見李醫生吧。“
明清少有地打斷了丈夫的話。
她的心裏已經有了明確的想法:病是自己生的,是自己在拖累著丈夫一家,但丈夫和家人卻事事都替自己著想,她今生無法回報,隻待來生吧,隻是,作為一個母親,她實在是難以割舍繈褓裏的幼女。那種心痛和不舍,隻有做過母親的人才能體會。所以,她仍然要爭取和自己的女兒呆一起。
“李醫生,不好意思又來打擾您。”
夫妻倆回到醫務辦公室,找到李醫生,明清仍語氣平靜地對著李醫生:
“李醫生,我想遲點再住院,可以嗎?”
李醫生看著夫妻倆,眼前這個女性,他心裏是敬佩的:
但凡得了絕症的,不是尋死覓活就是大哭大鬧,或是情緒激動,但她卻在片子出來時,乘丈夫不在,私底下來找自己,了解自己的病情,隻當著自己的麵流過一次淚,後來每次來找自己問,都是麵色平靜,情緒穩定。尤為難得的是,還能清晰地向自己表達對病情與治療的想法。
現在,這夫妻倆一起來,應該是兩人都說開了,不再互相隱瞞了。這樣也好,隻是難得也難為這夫妻倆了。
想到這裏,李醫生忍不住讚許而又為難地回答:
“我還是建議你盡快住院,你的病情如果不住院,會很難控製。”
“可是我現在還能下地走,等實在不行了的再住院,可以嗎?”
明清的語氣裏沒有任何的傷心,有的隻是異乎尋常的冷靜,好像她是在解決一個與她無關的問題。
“到那會就來不及了啊。”
作為醫生,李醫生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
“李醫生,您也知道,我女兒還那麽小,上次手術您給做的,複查情況您也是親自過目的,她還那麽小,我實在是放不下她,我想和她一起多一些時候……隻是我這病,我已經不擔心了,隻是想多一天和她呆一起都好。”
說起女兒,明清的語氣裏才有控製不住的酸楚。
“好吧,那你們在家要觀察好,一旦有什麽情況要立刻來醫院住院,另外,每隔一天來醫院打針,能做到嗎?”
李醫生理解病人的心情,知道作為一個母親看見死亡站在門口等著自己,女兒在門內也等著自己的煎熬和選擇,終於做了些變通。
“能做到,能做到,謝謝李醫生。”
夫妻倆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他們敬愛的李醫生,恨不得鞠躬道謝。
如果可以,雲新真想用自己的壽命去換取妻子多一些的時間。但可能嗎?不可能!雲新也想明白了,按照妻子的心願,是他這個做丈夫最後能做的。
時間無限,但屬於明清能和丈夫雲新、女兒草兒在一起的日子,已幾乎屈指可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