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站在台階下,默默打量著眼前的殿閣,殿閣檐下明間懸滿漢文的木匾額『壽皇殿』,殿覆黃琉璃筒瓦重檐廡殿頂,上檐重昂七踩斗拱,和璽彩畫。
怔怔的站在那裡,而身邊的弘曆一言不發,也默立著。一陣風吹來,地上的落葉隨風起舞。我心中凄惶,抬起手,一片黃葉落入手心,未等合手,葉子已又隨風飛了起來。
輕嘆口氣,弘曆淡淡的開口說:「我們進去吧,外面風涼。」我點了點頭。
西側傳來腳踏落葉的『吱吱』聲,一個侍衛大踏步走了過來。看他的服色,應是宮中的侍衛,他疾步過來打袖跪下行了一禮,「卑職見過四阿哥。」弘曆一抬手,冷聲問:「這壽皇殿的奴才是越來越放肆了,這都什麼時辰了,院子里居然有這麼多落葉。如果這一殿一山你都管不好,你頭上的翔子也該換換了。」那侍衛一哆嗦:「卑職該死,卑職這就派人打掃。」
我木然笑笑,一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沒有了戰場;一個驕縱尊貴的皇子,遠離了政治,那被囚於景陵,還是被囚於這一山一景中,不論什麼樣的環境,對他而言,都是一樣的。
我依然目注著殿檐上的三個字,淡淡的笑著問:「十四貝子現在何處?」那剛剛站起的侍衛聞聲,身子一顫:「貴妃,……,回貴妃娘娘的話,十四貝子在殿後舞劍。」
抬階而上,徑向殿後走去。
十四斜靠在廊下,身旁了劍斜倒在身邊,他卻絲毫不在意,只是慵懶的望著半空。我靜靜的看著他,而他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勢,面上一絲表情也無。
身邊的弘曆越過我,向前走去。十四許是聽到了腳步聲,收回目光,向這邊看過來,他的目光自我臉上淡淡掠過,看向弘曆。
忽地,他面色一變,目光緊緊鎖在我身上,半晌后,他淡淡一笑道:「你還是來了。」我點點頭,眼有些模糊,強扯出一絲笑說:「我還是來了。」他看著我,卻對弘曆道:「弘曆,為十四叔進去拿錦凳來,不,還是拿椅子吧。」
弘曆默看我一眼,拿了三把椅子出來。待我和十四坐好,弘曆坐在了十四的下首。
我默默打量他一陣,淡淡笑著問:「近來怎樣?」話剛出唇,心中就有些後悔這麼問,他微微一笑,未答反問:「才知道的?」我在心中暗暗嘆口氣,畢竟是一母同胞,他太了解他的四哥了。
見我點點頭,他仰首長笑,笑過之後冷冷地道:「他還是這麼怕跟她有關係的人見到我?」我微怔一下,心中明白了他心中的若曦不是我,於是我搖搖頭,苦苦一笑道:「我們只能談這些嗎?」
十四斜睨我一眼,嘲弄道:「你們這點倒是一模一樣,在你們心中我們這些人怎麼也比不上他。」我掠了眼一臉漠然坐在一旁的弘曆,笑著對十四道:「弘曆新添了阿哥。」十四面色緩了些,望了眼弘曆道:「兒子好,大清的江山要有好兒郎來繼承。」弘曆笑笑沒有作聲,十四嘴角噙著絲笑問:「過得可好?」我點點頭,他輕嘆道:「他對你可好?」
我又點點頭,他微微一笑,面帶落漠神色,不再開口說話。一時之間,三人靜靜默坐著。
半晌后,他輕聲問:「他是怎麼處理曾靜一事的。」我心中一緊,他也知道這件事,遂詫異的盯著他,他面色平靜的回望著我。
我長出口氣,面容一肅,盯著他道:「我並不知道朝堂上的事。」他額頭青筋乍起,面上有些微怒:「你們不說,我也知道,『謀父、逼母、弒兄、屠弟、誅忠……。』」
我搖搖頭,截住他的話:「謀父、逼母,你心中明白,當年聖祖確實,確實是傳位於他的,若曦姑娘當時就在乾清宮,至於逼母,一母同胞的兩兄弟,當年德貴妃對你怎樣,對他怎樣,你心中不是知道的嗎?德貴妃的心真在他身上嗎?弒兄、屠弟,你不是好好的活在這裡嗎?」
十四一怔,隨即馬上大聲質問我:「不說我和十哥怎樣,八哥和九哥呢?」我心中先前的悲傷一下子全沒了,氣道:「八爺死之前曾和我見過一面,他走得心甘情願,至於九爺,有因就有果,他並沒有死在你四哥手上。弒兄、屠弟,他至少沒在玄武門直接殺了親兄弟。另外,誅忠,那些仗著功勞權力胡作非為的巨貪國蠹,如果這也是忠臣的話,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十四冷冷的盯著我,眸中閃著憤怒的光芒,我深深吸口氣,苦笑著問:「我們見面一定要爭論這些嗎?」他默盯我一會,恨恨地道:「他就真的這麼好。」我無奈的嘆口氣,站起身來,準備回去。
走了兩步,心中難受,難道從此以後,再也不見了嗎?我禁不住回頭看了看,十四垂目沉思狀,我苦笑著回身繼續前行。
「若曦。」背後傳來十四略顯猶豫的聲音,我一怔,停下步子,緩緩轉過身子。十四面色肅然,眸中隱隱含著渴望,見我回身,他眉宇舒展,輕笑起來。我抿嘴笑笑,走過去坐在方才的椅子上。
他凝神看我一陣,探起身子湊到我面前,盯著我的臉仔細看起來,我面上一熱,抬起手欲推開他,他揮手擋開我的手,以手支起我的下巴,又是一陣細看。他下首的弘曆『騰』地站起來,從上至下看著我們,皺著眉道:「十四叔不可無禮,她現在是阿瑪的貴妃。」
心中猛然明白了他心中所想的,我格開他的手,我道:「你相信易容這回事,再說,她的身後事是你辦的,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十四掠了弘曆一眼,盯著我道:「這種話除了若曦能說得出來,其他人誰有這見解、膽子。」
弘曆聞言面色一暗,緩緩坐在椅子上,垂著頭不言不語。十四瞅了我一眼,扭頭對弘曆道:「你此次來,並不是單純看我的吧,你去忙你的。」弘曆看我一眼,起身向外走去。
見十四依然是若有所思的盯著我,我收回目光,靠在椅背上,任他打量。他默看我一會兒,起身道:「我帶你看些東西。」我一怔,他已大踏步向里行去。
我默默隨著他一路向前行去,過興慶閣,最後到了一間屋子前。抬頭見十四雙眉上揚,嘴角蘊著絲笑,我心有不解,怔怔地望望這黃琉璃筒瓦、綠剪邊重樓四角攢尖頂的房子。
他回頭看我一眼,上前推開了房門。我雖有疑惑,但心中還是有些許好奇,不知他意欲何為。
「活泥猴、風箏、燈籠、莒翠玉的煙嘴……。」長長的案子上擺著各種各樣的東西,大致過了幾眼,我蹙著眉頭道:「就這些東西。」他盯著我沉默了會,眉頭皺了起來,見他如此神情,我訝異的又細細看了一遍。
燈籠有些眼熟,我走過去,拿起挑竿,十四在背後冷哼一聲道:「總是還記起一樣。」聽他如此一說,心中突然明白了,我轉過身子,好笑地道:「十阿哥為這還與十福晉吵了一架,我怎會不記得。」
十四面色一暗,嘆道:「這些東西都是自八哥府中運來的,八哥曾說,雖說四哥封他為廉親王,可那只是暫時的。待天下一定,抄家封府那是早晚的事,所以把你和你姐姐的物件都收集起來,你姐姐的已運回西北,你的就運到了我那裡。」
我手一抖,燈籠順手而落,十四掠我一眼,彎腰撿起放回案子上,淡淡地道:「這是八哥聽聞你喜歡這種燈籠,特地派李福找遍全城才找來的。」說完,轉身走到柜子前,打開櫃門,拿出一錦盒遞給我。
我伸手接過,但雙手卻似有千斤重,怎麼也抬不起胳膊打開。他搖搖頭,拿過我手中的盒子打開,放在我面前。盒子里一塊紅絲絨包著什麼東西,我慢慢掀開,一隻翠玉鐲子出現在眼前,鐲子上系著一根細金絲,垂下的兩端穿著兩個同色的玉珠,樣子雖然別緻,但以自己從李煜那裡現學來的知識來看,這玉鐲子不論是從成色,還是從質地上都不是上品。
我從未見過這個鐲子,況且八爺府中也不應該有這種東西。我拿起來,默看了會,忽然發現里側刻著兩個小字『若曦』。我心中一緊,這應該是我來之前,若曦的東西。
十四等了會,見我一言不發的發著呆,他嘆口氣,輕聲道:「聽八哥說,你姐姐嫁過來時也有這麼個鐲子,雖然她很珍惜,時常會拿出來看看,但卻始終沒有帶過,八哥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整理你的物件時,也找出這麼一個,八哥說應該是你們從西北家中帶來的,就一併送了過來。」
我心中一轉,姐姐如此珍愛卻未在王府帶過一日,那不是她不想帶而是在王府她不願意帶,而且兩隻玉鐲子來自西北,這極有可能是若曦的母親留下來的,那應該是她送給女兒的陪嫁之物,姐姐之所以不帶,那只是她嫁的不是自己心中想嫁的。
我輕輕嘆口氣,拿過盒子,把鐲子包好抱在懷中,淺笑著道:「我們走吧。」十四沒有說話,又轉向柜子,拿出一個小匣子,直接打開,拿出一物遞給我道:「說物歸原主也行、說送給你也行,總之,給你了。」
我低頭看了一眼,心中暖暖的,氣笑道:「哪有你這麼說話的,既是物歸原主,又何來送我之說。」十四瞥我一眼,把匣子也遞過來,淡淡地道:「說是物歸原主,那是你給我的感覺你就若曦。說是送給你,誰知你到底是誰,哪有人已到了中年,面容還如雙十之年的,況且正如你所說,若曦的身後事是我操辦的。」
我無奈的看看他,他眼中閃著笑意,我搖搖頭道:「沒有想到你還留著。」他斂了笑容,冷哼一聲,怒道:「說起來,你名義上也是我老十四的福晉,他居然把你所有的東西都帶走了,連用過的筆墨紙硯都沒有留下。如果這不是那次你刺馬時沾了血,我這裡沒有一件你的東西。」
我心中百般滋味齊翻,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開口,只是覺得心中堵得難受。靜默一會兒,我放下手中的盒子,依在案子上瞅了他一會兒,他微怒的面色中夾雜著一絲煩燥,我輕嘆口氣:「時局不同、背景不同,有些所謂的立場也就稱不上立場了,這時候何不調整自己的心態,在自己現實的條件下過好自己的日子呢。」
十四靜默了會,冷冷地道:「你不必勸我,他是什麼么樣的人,我比你清楚。」我心中有些微怒,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執拗,也冷冷笑道:「以已之心去猜度別人,你可知他的克己是他人遠遠所不能及的。他一心為國,卻不似其他人會收買人心;他推行沒人喜歡的新政,對民族有益卻博得一片罵。他從內心裡心疼他那一母同胞的親生弟弟,可是他天生的孤寂性格,註定了他不會表白,讓別人誤解,而惹一身罵名。」
十四怔在原地,久久的出著神,半晌后,他搖搖頭,自顧笑了會,盯著我道:「這些都是你的,你想拿走就拿走,不想帶走就留下。」我點點頭,拿起盒子道:「還是留下吧,我還會來的。」
他搖搖頭,道:「他不會再讓你來的。」我一愣,他又道:「大風起於青萍之末,曾靜的案子仍需防微杜漸,文人們一般喜串聯,雖說我大清國基穩定,不怕這些讀書人,但文人們可以左右百姓的輿論導向,雖說強壓不被明君所用,但牽扯到這種事情,強壓還是最有效的辦法。」
我獃獃盯著他,有些不相信這番話出自他的口,見我如此表情,他眼光一閃,轉過走了出去,邊走邊辯道:「既是別人這麼心疼我這個弟弟,我也不會不識好歹。」我心中一陣高興,抑住笑意道:「你能這麼想就好。」
十四瞪我一眼,正要開口說話,卻看見弘曆自對面疾步而來。
弘曆看了眼我手中的盒子,微笑著道:「十四叔,過陣子我再來看你,額娘早上就出來了,我們這也該走了。」十四看著我,眉頭慢慢蹙了起來,淡淡笑著:「若曦。」我應了聲,把手中的盒子遞給弘曆,走上前抱他一不,他身子一僵,隨即伸出雙手緊緊抱我一下,后兩人面對面站著,我道:「在自己現有的條件下過讓自己舒服的日子。」他點點頭,笑笑道:「希望弘瀚侄兒像你多一些。」
隆冬時節,天乾冷乾冷的,沒有一絲要下雪的意思。
坐在房中,圍著炭爐子,默默發著呆。本想著等十三回來,問問承歡的事,可他一回來,就忙得不見蹤影,讓小順子去盯了幾次,每次回來小順子的回覆都是『怡親王說了,等手頭上事忙完,就會來。』可這一等就是半個月,也沒見到他的影子。
在心中暗暗嘆氣,不知朝中又發生了什麼事,這近一個月,胤禛也面色凝重,眉宇深鎖,我開口問了幾次,他都避開了話。
一陣風隨著細碎的腳步聲吹了進來,我收回心神,向房門看去,小順子縮著頭統著手疾步走了過來,走到跟前躬身行了一禮后,笑著道:「娘娘,怡親王現在正和王國棟等大臣議事,議完事後就會過來,王爺讓奴才前來先知會娘娘一聲。」我點點頭,隨口問:「他不是浙江整俗使嗎?現在回京了?」小順子一頓,開口回到:「他沒有回京任職,早在一年前他已是湖南巡撫了。」
我一怔,『湖南』,心中一驚,直起身子,肅容問:「王爺他們所議何事?」小順子大驚,後退了兩步,抬頭望我一眼,輕聲道:「皇上在湖南設了湖南整俗使。」
在心中暗暗苦笑,兩個書生又耽誤了湖南整個省的學子。當年浙江文化發達、官員散布朝內外,幕客布滿各衙門,因在攤丁入畝實施過程中,鄉紳們反對阻礙重重,又恰逢汪景祺、查嗣庭的案子發生,使胤禛震怒不已,他曾說『浙江風俗澆漓、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