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這是今冬的第二場雪,下得不如第一場雪那麼疾、那麼大,也不似第一場雪一直是雪花夾雜著冷雨,下完也化完。這場雪開頭便是鵝毛大雪,慢悠悠地在半空中盤旋,像無數只白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飛舞,並不急於落地。
站在門前,望著眼前披著銀妝的宮殿樓閣,回身走到弘瀚的小床旁邊,掖了掖被角,仔細交待了巧慧后,帶著菊香向坤寧宮方向走去。
剛走到乾清宮外的衚衕里,飛雪已不再是一片一片往下落,雪花像是在空中結成了團,一個個鬆軟的雪球不再飄忽直降下來。我雖然極喜歡這種雪景,可心中卻有些後悔,應該用暖轎代步。但即使現在回去,也已落了滿身的雪,只好加快步伐,匆促地向前行著。
「姑姑,……。」回身一瞧,原來是小順子領著四個小蘇拉抬著一頂暖轎疾步走來,待一行人走近,小順子道:「今兒雪太大,奴才怕姑姑身子頂不住,因此特意備轎趕了過來。」待菊香掀開轎簾,我正欲入轎,卻見這大冷的天,小順子的腦門子上竟涔著一層細細的汗。瞅了一眼地上薄薄的一層冰,我心中一暖,道:「擦把汗,別著涼了。」小順子笑嘻嘻的介面道:「姑姑這樣說就折殺奴才了,如若不是這幾年姑姑對奴才這麼關照,奴才哪會有今天。」
小順子本是雍王府的侍從,胤禛繼位才到了宮中,自我有孕開始,高無庸便派了以他為首的幾個小太監保護。自此開始,他儼然成了高無庸座下最得力的人,因而他常說是沾了我的福。這小順子年齡本也就小,在王府時因胤禛家規極嚴,不要說侍從們,就是弘曆他們犯了錯,也是家法侍候,因而剛入宮也是戰戰兢兢,唯恐出錯。可自從在禛曦閣待了些日子,規矩也淡了許多,可這在宮中卻並不是什麼好事,改日抽時間還是要叮囑他一下。
忽然一陣冷風灌入,幾團雪花飄了進來,定睛一看,菊香手掀著轎簾,原來已經到了坤寧宮。出得轎門,踩著雪趨著步子向前緩緩行去,進得正門,仍是一群小蘇拉掃著雪,目光自眾人身上掠過,最後定在殿門側著身子的嵐冬身上。站定,默默地注視著,她身上有一種不同於其他宮女的東西,自己有些說不清是什麼。見我站在那裡,小順子快步走到殿門通傳,聲音較平常略為提高一點,道:「皇後娘娘,曉文姑娘來了。」
嵐冬回身下了台階,走到我面前,道:「地滑,我扶著姑娘。」她的面色在雪的映襯下顯得越發的白晳,看起來似是沒有一點血色,我望著眼前的她,不由得一陣恍神,明白了她身上那種說不出的東西是什麼了,那是一種深到了骨子裡的孤寂,心中更是肯定了她就是呂嵐曦。
我道:「謝謝嵐冬姑娘。」聞言,她猛然抬頭,面色更白了一些,身子微微顫了一下。那日相見,她一直沒有抬頭,是以並沒能見到我的面容,但對於知道她真實名字的人,她應該會記住我的聲音。但只在頃刻之間,她恢復了平靜,微微一笑,道:「皇後娘娘已經吩咐過奴婢,如若姑娘來了,不必通傳,直接進去即可。」正待開口說話,已看見那拉氏下了台階,向這邊來了。「妹妹,這麼大的雪,站在這裡做什麼,快進屋吧。」皇后那拉氏邊說邊輕輕地拂去了我身上的雪。
乍從雪地里進屋,覺得室內光線有些暗,什麼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直到坐下,閉著雙眼待了一會兒,再次睜開,才覺得清晰了一些。
掃了一眼周圍,發現躬身站著的宮女幾乎都是新面孔,一個個都站得像廟中的菩薩,鴉雀無聲的。心中一動,我道:「翠竹今日沒有應值?」那拉氏微怔一下,即而微笑道:「今年春上選了秀女,皇上只留下幾名答應,其他的都充了女官、宮女,因而我這宮裡原有的幾乎都被放出宮了。」我面上不禁一熱,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屋子裡一時靜極了,連桌上的炭爐子里火星子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在這難耐的岑寂中,那拉氏一擺手揮退了眾人,並吩咐嵐冬道:「去小廚房拿些紅棗湯來。」見眾人都退了出去,她才說道:「姐姐並沒有其他意思,既是今日妹妹來了,姐姐也就一併說了。」她無聲地嘆息一聲,又道:「皇上本喜禪佛法,不喜女色,但真正讓皇上上心的只有若曦姑娘和你,曾有一陣子,我一直認為你是上天派來代替若曦姑娘的。……,皇上曾有口諭,後宮任何人都不能打擾你,這份心意是明擺著的,可能對你來說,只是少了些煩擾,但這對後宮其他人來說,那卻是夢寐以求的殊榮,……。宮中歷來三年一次選秀,這是祖制,爺雖不願意,卻也無可奈何。姐姐也希望你能理解皇上,他並不是存心瞞你,只是你當時身懷弘瀚,怕你一時接受不了,……。」
她娓娓而道,我默默地聽,她確是個無可挑剔的皇后,所說的每一句話、所做的每一件事,沒有一件是為自己而想,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為胤禛考慮。
兩人又靜默了一會兒,她輕嘆一口氣,雙眸緊盯著我,續道:「不管是若曦,還是你,你們對爺來說,都是意義非凡的人,姐姐不希望你們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但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是怎麼也挽回不了的,可同樣的事,無論是皇上還是我,都不會讓它再次發生。姐姐知道你和若曦姑娘一樣,不希望和我們有接觸,可現在爺是皇上,選秀是避免不了的,……。」
其實自己一直都在自己安慰自己,認為自己只要看不見就好,這種心理,說的確切一點,本就是掩耳盜鈴般的心態。那拉氏如今之所以明知自己不想知曉,卻一再提醒,那是因為在以後的時間裡,仍會有這種事發生,選秀不可能因為某個人而取消、或是改變。
此刻的自己,木然地坐著暖炕上,雖然目有視,但視得只是眼前几上的炭盆『哧哧』地冒著的火星子,耳有聽,聽得只是皇后那拉氏的自說自話。宮中的地龍雖燒得極暖,可我心中卻冷意漸增,不停在撫著手上的戒指,腦中只有一個想法,胤禛心中只有自己一人。過了很久,聞得耳邊一聲輕嘆,驀然回神,只見那拉氏默默地盯著我,見我望去,她眸中淡淡的淺愁一閃即逝……。
『啪』,一聲茶碗落地的聲音伴隨著一陣斥喝聲自門外傳來,「你這個丫頭,進宮這麼些時日了,還是如此不懂規矩,端著湯碗站在外面做什麼,真是的,……。」緊接著響起了嵐曦的回話聲:「路公公,奴婢正準備端進去,不成想公公急匆匆地來了,……。」許是坤寧宮的主事太監小路子和和嵐冬撞在了一起。
門口的棉絮帘子『呼』地一聲,緊接著衝進來一個太監,可能是走的較急,在門檻處好似拌了一下,身子一個趔趄,趴在了地上,他扶正帽子,邊起身邊道:「皇後娘娘,那件事……。」他說了一半,許是覺得氣氛不對,猛然抬起頭,見我在,瞠目望了望那拉氏,隨即面色一緊,打了一千,道:「奴才見過姑娘。」我對他一擺手,道:「公公不必多禮。」
見小路子站在那裡進退兩難,兩手不停在搓著,面色很是焦急,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向那拉氏稟報,礙於我在此,不好開口。於是,我站起來,道:「姐姐,前些日子的補品你費心了。弘瀚這孩子也該醒了,妹妹這就走了。」她的面容似是略欠血色,看上去顯得有些蒼白,但她的笑容卻依舊淡雅,站起來,道:「也有些天沒見弘瀚了,改日我去看看。」
我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徐徐下了台階,擺手招來仍在掃雪的小蘇拉,問清小廚房的位置,舉步行去。
未行幾步,便迎面碰見了端著湯碗的嵐曦,她好似一怔,隨即笑道:「曉文姑娘,不會專門來尋奴婢的吧。」凝神望了她一會兒,道:「呂姑娘,好久沒見。」她面色平靜,她像早料到我有此一問,微笑著注視著我一會,又狀似無意地掠了眼四周,隱了臉上的笑容,回道:「姑娘好眼力,不過見我兩面,就記下了。」
一陣風吹來,頭頂上方樹上的雪紛紛落下,落在我的臉上,涼涼的。我在心中暗暗佩服她,這份鎮定自若不是每個人都有的,但我卻不接話,只是默默地望著她。她拂去臉孔上的雪水,眼神黯了下來,說道:「我阿瑪是朝中的四品大員,而我是他唯一的女兒,也是待選的秀女。」頓了一下,她又道:「一入宮門,可能就永遠出不去了,因而我求了阿瑪,入宮之前過我想過的生活。但我畢竟是待選項秀女,在外面便化名呂嵐曦。」
這個解釋也合情合理,絲毫沒有任何破綻,或許真是我多慮了。我再次輕嘆,這種滋味是自己經歷過的,又何嘗不明白她的心情呢。
身後傳來趨步走路的聲音,回過身,看見小順子扶著巧慧匆匆地走來,巧慧邊行邊埋怨著我:「小姐,說了一會兒就回,怎麼這麼長時間,小阿哥醒了,哭得噪子都啞了。」我只顧嵐冬身份的這件事,卻忘了已出來了一陣子。
巧慧鬢角已有了些許白髮,腰好似也佝僂了少許,這些年以來,她一心照料著我,現在又一心照顧著弘瀚,她已真心把我看作了若曦。我心中湧出縷縷感動,道:「巧慧,你差個人來就行了,雪大地滑,當心摔倒了。」
一聲悶響自身後傳來,回身望去,一個湯碗在地面的薄雪上滴溜溜地打著轉,紅棗粥撒了一地,粥旁邊的雪在瞬間溶化。而嵐冬面色微紅,獃獃地向前望著,我心中一愣,待選秀女在儲秀宮學規矩、禮儀,如若不合格,是沒有資格留在宮中的,而嵐冬入宮已經近一年,她不應在一天之內打翻了兩碗粥,究竟為了何事,她會失態至此。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前面除了巧慧、小順子以外,沒有旁人。
巧慧走上去,撿起湯碗遞於嵐冬,道:「以後小心一些,宮內不比其他地方。」然後,巧慧催促道:「小姐,快回去吧,小阿哥餓了。」我應了一聲,仍凝神望著嵐冬,心中的疑慮復又回來,從上次她在胤禛面前從容應對我的回話來看,她不應該是如此冒失的女子。過了一會兒,嵐冬許是覺察到了自己的異常,把湯碗移到托盤的正中,盈盈施了一禮后,迤邐而去。
本想通過與她交談來尋一些珠絲馬跡,可事與願為。出得坤寧宮,舉步向轎子走去,卻見對面一棵三人合抱那麼粗的樹旁站在一個小太監,許是站了很久,全身上下披著一身白,連帽子上都堆著小山般的雪。
見我望去,他往前走了兩步,突地又站在了那裡,從懷中摸出一樣東西,放在路上,撒腿就跑。我心中忽然想起了他是誰,正欲開口吩咐小順子,小順子已拍了轎前的兩個小蘇拉一下,三人向前追了去。
撿起地上的荷包,抽出裡面的紙條,只見上面寫著「請速救翠竹」。荷包仍如那次的相同,綉工相當精細,可是,這次的字與上次的絹秀小字卻有著天壤之別,顯然不是出於一人之手。另外,這次也並沒有用帶有八爺印章的紙張。
我怔在了原地,久久的回不了神,翠竹不是已經出宮了嗎?可這字條上的翠竹又是何人。難道那拉氏撒謊,可為什麼會對我撒謊,雖然我和翠竹曾相處的一陣子,可如果翠竹真的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我也不會開口說什麼,畢竟那拉氏才是她的主子。
打量著手中的荷包,心中忽地打了一個激凌,上次的荷包的內容和弘旺有關,而且用的是帶有八爺印章的紙張。這次之所以沒用,或許是身藏這印章的人出了事……。我腦中『轟』地一下,人也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不敢再繼續想下去,覺得從脊背傳來一陣涼意,並以此為中心,向四肢遊走。翠竹是八爺的人,自己不能相信,八爺已去世了這麼多年,可……。
在心中慘然一笑,不知道一個人為什麼會有如此長遠的打算、為什麼要這麼沒完沒了的算計、為什麼不顧忌這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眼前不由得浮現出他那張面如美玉、目如朗星的面容,他不是說過嗎?『勝負已見分曉,不會再做無謂的事』,可今日的一切又是為了什麼。
我盯著手中的紙條,心中的鬱積之氣漸增,覺得身子脹得有些有些喘不上氣。
把手中的紙條慢慢地揉成一個小團,緊緊地攥在手心裡。移目望向越來越近的四個人身上,小順子走在前排,而那個小太監則是被抬轎的小蘇拉一左一右夾在中間。
擺手讓小順子等到人退了去,見身旁的巧慧一臉猶豫神色,張翕著雙唇,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無奈地搖搖頭,也退了去。我舉步向樹後走去,走了一會兒,站定。出神地凝望著眼前的雪景,如果這愷愷白雪能蕩滌所有人心底深處的陰暗該有多好。良久過後,發現跟來的小太監居然如鋸嘴葫蘆一般,一聲不哼的站在身後。
眼睛被雪晃得有些生疼,回過身,發現那小太監一臉肅容跪在地上,許是腿上溫度較高,膝蓋處已濕了一大片。默立了一會兒,見他仍是那個姿勢,我道:「不開口,怎麼救人。」聞言,他連續磕了三個頭,抬起頭時,臉上已被雪沾得白糊糊的,瞬息過後,雪溶化在臉上,順著臉頰淌了下去,一滴一滴的滴在雪地上,打出一個個的小坑。
他用袖子擦了一把,仍是跪在原地,道:「翠竹姐姐說過,如果有一天她出事了,我有什麼為難之事可以找你幫忙。」眼瞅著他腿上濕得範圍越來越大,而他卻恍若不覺,我心生不忍,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他應該還不算成年,我道:「起身回話,翠竹究竟出了什麼事?她不是出宮了嗎?」
小太監頓了一下,似是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