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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宣城男人

  一、無字家書


  宣城涇縣有這麼一戶潘姓人家,世代造紙為業。家主人潘興,開著一家潘氏紙坊好不興旺。直至三十二歲那年,一場大水衝垮了紙坊,潘興不得不告別妻兒,遠赴杭州謀生去了。


  這一走就是十年。十年裡潘興沒有回過一次家,沒捎過一句話,不過每年年根底,都會託人捎來一封家書,一百兩銀子。這家書很是奇怪,只是白紙一張,上面一個字都沒有。潘興的老婆潘張氏就問捎信的人,我家相公在外面做什麼營生?過得好不好?捎信人搖著頭說,不知道。因為錢和家書是其他宣城同鄉人轉過來的,具體情況一概不知。


  第十年的年根底,家書還是一張白紙,捎回來的錢則變成了十兩白銀。潘張氏手摸白紙,淚如雨下。她知道相公在外面過得艱難,可是為什麼不在信上說一聲?她喊過來兒子潘大業,告訴他:「兒啊,你該出去找找你爹了,活著要見人,死了要見屍,不管怎樣要讓他葉落歸根回宣城。」


  潘張氏和兒媳潘李氏一場痛哭,把二十三歲的潘大業送過雲嶺,踏上了杭州尋父的路途。可是沒想到,潘大業一走又是十年沒回來,捎回來的家書變成了兩張白紙,和二十兩白銀。看樣子這是潘大業找著潘興了,父子倆一人一份啊,可是為什麼不在家書里寫明呢,哪怕就是一個字?婆媳倆百思不得其解。


  這一年宣城遇上一場大旱,莊稼顆粒無收。潘家婆媳本指望年根底寄來的二十兩紋銀救急,想不到只寄來二十枚銅錢!婆婆潘張氏看看兒媳潘李氏,一咬牙關說:「果兒今年十五了吧,趕快找人家成婚!」


  潘李氏聞聽就是一驚,眼淚不由滾滾而下。原來宣城歷來自然災害較多,不是旱就是澇,莊稼養不活老百姓,很多男人剛剛十三四就要成婚,然後就是背井離鄉外出討生活。等掙了錢,再託人捎回來養活一家妻兒老小。當地民謠說:十三四歲,往外一丟,背包疙瘩,遠奔杭州,就是指這種事情。


  十五歲的潘果娶的是十六歲的趙家姑娘。新婚三日後,潘果在奶奶潘張氏,娘親潘李氏,媳婦潘趙氏的送別下,踏上尋找爺爺和父親的路途。剛剛成人的潘果顯然還捨不得新婚媳婦,顯得依依惜別,在後面的奶奶潘張氏一聲厲喝:「宣城男人要有個男人樣!你不出去尋親,不出去討生活,難道要我們潘氏一家餓死不成!」說著扔給他三根繩子!


  二、三根繩子


  這三根繩子是宣城老傳統。每當有男人外出謀生時,家族長輩都要給他三根繩子。第一根繩子是用來捆紮行李,寓意四海為家;第二根繩子捆紮扁擔貨物,寓意謀生手段,第三根繩子用來自殺,就是說如果無力謀生,也不要回來,在外面上吊算了。


  奶奶潘張氏這麼說,一是傳統,二是激勵,畢竟潘果是潘家唯一男人。萬沒想到語氣激烈了點,居然釀成大禍。就在潘家祖孫三代女人送走潘果回家時,後面正在雲嶺打柴的鄰居追趕上來:「剛才我看見你家潘果吊在一棵歪脖松上,我慌忙割斷繩子放他下來,可還是昏迷不醒。」


  三個女人慌慌張張又上了雲嶺,但是松樹下卻沒人,不遠處草木凌亂,有一攤血跡觸目驚心地灑在那裡。老太太潘張氏說:「聽老輩人說雲嶺有金錢豹活動,會不會被叼了去?」潘家三個女人頓時一片號啕,這是潘家唯一的根啊。最後還是潘張氏最鎮定,說道:「果兒沒骨氣獨立謀生,倒用第三條繩子自盡,我們潘家就當沒這個男人!」


  回家以後,潘張氏吩咐兒媳孫媳,寫五百張尋找帖子,不但貼到宣城各縣的大街上,還託人貼到餘杭的宣城同鄉會,說無論誰看到潘果的衣物屍身,都請送到涇縣潘家,必有重謝。可是足足等了七天,也不見潘果消息,大家這才死了心。只好把他平時的衣物放到棺材里,做了個衣冠冢。


  衣冠冢就建在潘家大屋後面的空地上,從老屋的後窗里就能看見。潘趙氏少年喪夫,心情悲切,每天都淚痕滿臉。潘張氏看在眼裡,就對她說:「咱們宣城有個說法,人死後在七七四十九天里,還能顯出形象探視家人。你要是想念果兒,就每天從後窗往衣冠冢那裡看,說不定能見著。」


  潘趙氏也聽過七七回魂的說法,就搬到唯一有後窗的房子里。潘張氏又給她一面小鑼,說一旦見到什麼,就馬上敲鑼,大家都起來看看果兒。潘趙氏問:「果兒的鬼魂聽到鑼聲,不會消失嗎?」潘張氏嘆口氣說:「你敲的聲音盡量小些吧,我想這裡都是他的至親,就是聽見也不會走的。」


  三、七七回魂


  潘趙氏思夫心切,當真每晚吃過飯都守在後窗,借著月光往衣冠冢那裡看。當月亮下去以後,後面變得黑漆漆一團,她才熄燈睡覺。


  這一晚是第四十九天,正當下弦月,在不太亮的月光照耀下,衣冠冢前面真的出現一個黑影,繞著墳墓低低哭泣。潘趙氏從後窗看得分明,悄悄拿出小鑼敲了一下。


  潘張氏和潘李氏聞聲都起來了,潘趙氏就要往出跑,卻被潘張氏一把拉住,說不要急,咱們來個三面合圍,不要讓他跑了。潘趙氏納悶,不是果兒的鬼魂嗎?難道這樣圍就跑不掉?不過現在沒時間細問,就和她們兩個悄悄出了大門,呈三角形往黑影那裡圍過去。


  衣冠冢距離潘家大屋較遠,黑影沒有聽到鑼聲,正哭的時候,就被三個女人圍住了。黑影臉上蒙著黑布,見狀起身就跑,卻被潘李氏抱住。潘張氏一把扯去他的黑布,怒罵一聲:「潘大業,這麼藏頭露尾,你還算宣城男人嗎?」


  黑影果然是十年前杭州尋父的潘大業。潘李氏撲上去又捶又打,十年啊,丈夫明明活著卻不回來看自己一眼,不往回捎一句話。潘大業沒有躲閃,轉身問老娘潘張氏:「果兒是怎麼死的?難道真的是像帖子上所說,被金錢豹吃掉了?」


  潘張氏看看兒媳潘李氏,說這是我們娘兒倆設的一計!

  原來潘興潘大業兩代人外出都不回來,只捎回空白家書和一些錢,老太太潘張氏從中看出一些事:家書的紙是潘家獨有的手法造的,就是說這爺倆在杭州依舊是造紙為業;但是年底捎回的錢越來越少,說明境況越來越不妙;家書上一個字都沒有,說明父子倆都有難言之隱,無法說明。那麼是什麼難言之隱呢?潘張氏和兒媳實在放心不下,就設下一計,讓十五歲的潘果假裝遠奔杭州,在雲嶺上故意上吊,然後大肆宣揚,把帖子都貼到了餘杭。潘興潘大業如果聞聽潘家唯一血脈斷絕,哪有不回來看的道理?這條計策為防潘趙氏年紀幼小走漏風聲,所以事先沒告訴她。潘張氏對潘趙氏說的七七回魂,就是讓她等出潘大業,因為另兩個女人年歲大了,眼力不濟。


  其實潘果那天穿的內衣是特製的,內縫鐵絲架,鐵架頂端伸出一個鐵鉤,貼住後腦勺部位。繩子吊住的不是脖子,而是後面的鐵鉤,脖子前面用另一個繩圈作偽裝。這樣看上去是上吊了,其實只是用後面的鉤子和鐵架把人吊起來。當潘果看見打柴的鄰居要走過來時,才假裝上吊,這樣鄰居一定會用手中斧子割斷繩子救他,就不會發現腦後的秘密。因為潘家三個女人剛走,鄰居一定會從後面追趕,這樣潘果就能從容走開,造成被野獸吃掉的假象。


  潘大業一聽喜出望外,說:「這麼說果兒沒有出事?」潘張氏面色一暗:「按計劃果兒當晚就該回來,可是現在七七四十九天都沒影!現場又有血跡,難道說真的被金錢豹吃掉了?」


  潘大業搖頭:「這些年沒有誰見過金錢豹出來,怎會碰巧就吃了果兒?也許被其他的事耽擱了,果兒年紀再小也是我們宣城的男人,一定有獨立生存能力,你們放心。」


  一聽這話,潘張氏一聲怒罵:「你還好意思提宣城男人,我和你媳婦自嫁到潘家,守了二十年活寡,現在又添了潘趙氏!這個我們認了,誰讓我們是宣城女人呢?可是你們爺倆起碼得往回捎個話,問個寒熱吧?寄來家書還是一紙空文!」


  潘大業默默無言,好半晌才說:「這件事我不能說,還是讓父親來講吧,明天咱們潘家四口,一起奔杭州!」


  四、宣城男人


  潘家三個女人就在潘大業的帶路下,跨過青弋江來到杭州。在一條小巷的破舊紙坊里,他們見到了已經五十三歲的潘興。潘興正在指揮兩個工人幹活,頭髮上沾滿紙漿。潘大業一聲呼喚:「爹,你看都誰來了?」


  潘興轉過頭,看了看眼前老中青三個女人,忽然一個耳光打在潘大業臉上:「你這個畜生,怎麼忘了我當初發的誓?」潘大業捂著臉沒敢反駁,旁邊的老太太潘張氏開腔了:「是我逼他帶我們來的,有什麼話跟我說!」


  潘興面對自己的老妻,滿臉都是愧色,不過他沒接腔,又問起了兒子潘大業:「我讓你外出買野麻,找到了嗎?吳雪庵老爺家資已然耗盡,這次出的紙是最後一次啊。」潘大業聞聽低下了頭:「咱們宣城也是大旱,沒有野麻可買——」


  潘興一聲長嘆,說了聲:「大業你就把事情都告訴他們吧,反正失敗了。」說罷轉身進了裡屋。潘大業見父親發了話,這才慢慢說出原委。


  二十年前,潘興奔杭州謀生,投到大糧商吳雪庵門下。吳雪庵是宣城績溪人,發現自己這個同鄉做事謹慎,又重信義,就讓他押著十船糧食遠走黃河做生意。然而第一次出去他就碰上了黃河大旱,兩岸數十萬災民無糧可吃,靠觀音土延命。按說這種境況正是糧商發大財的時候,但潘興不忍老百姓活活餓死,竟將十船糧食全部賑了災!

  回到杭州,潘興跪在吳雪庵面前,說情願以死相抵東家的損失。吳雪庵輕輕扶起他,說你做得對,我不怪你。若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把倉中所有糧食都賑了災。我的條件是:幫我讓「澄心堂紙」重現人間。


  說起「澄心堂紙」,是宣紙中的極品,在五代時期那是國寶,被後主李煜稱為「南唐四寶」。四寶分別是「宣城諸葛筆」、「李廷圭墨」、「澄心堂紙」、「龍尾硯」。關於「澄心堂紙」的出世,乃是後主李煜親自系圍裙,執紙刀,和宣城造紙大師吳善祠在澄心堂歷經十數年,才研製出來。對於紙張的特點,李煜有四句詩形容:膚如卵膜,堅潔如玉,細薄光潤,冠於一時。


  「澄心堂紙」一出世,就被當成皇家專用,外界只聞其名不見其紙。然而隨著南唐滅亡,李煜和吳善祠身故,這一造紙秘方竟然失傳。而吳雪庵正是吳善祠的後人,他自小立志,一定要造出「澄心堂紙」,不讓吳家先人蒙羞。


  吳雪庵當時是這樣說的:「我是宣城男人,糧食可以捐,家資可以散,但我不可以讓老祖宗的絕技失傳。潘興你是宣紙之鄉涇縣人,就幫我完成心愿,我就是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潘興當時立誓,他涇縣潘家從此就和「澄心堂紙」幹上了,自己不成還有兒子,兒子不成還有孫子,直到造出為止。為表決心他還說,紙一日不造出,一日不回鄉,一日不和家鄉妻女通話。


  從黃河賑災回來,潘興就和吳雪庵泡在紙坊里了。他遵守諾言,每年只是寄錢回家,寄的家書一字不寫。他知道老婆潘張氏一定能從紙上看出自己的手法,能知道自己在外面以造紙為業。然而十年過去了,造出的紙離「澄心堂紙」的要求還是很遠。這時兒子潘大業找上門來,問明緣由后,為吳雪庵的志向所震驚,也為父親的重諾所佩服,這是真正的宣城男人啊,他竟依誓言幫父親造起了紙,又是十年。


  二十年的造紙生涯,慢慢耗空了吳雪庵的家資,所以最後寄到涇縣潘家的生活費,只能是二十枚銅板。然而造出的紙張還是趕不上當年的「澄心堂紙」,這時紙坊的資金,已經只能夠做最後一次試製了。更嚴重的是,造紙原料之一野麻因為杭州也是大旱,以至於沒有產出,便由吳雪庵去外地尋找。可是吳雪庵一去不回,只好又派潘大業去。就在這時,潘果失蹤的帖子貼到了在餘杭的宣城同鄉會,照老爺子潘興的脾氣,是不聞不問,可是潘大業畢竟思兒心切,就借著這次買麻的機會,偷偷回了宣城涇縣,想不到見了家人,卻沒買回野麻。


  原來如此。老太太潘張氏長出一口氣,丈夫和兒子雖然對不起自己和兒媳,畢竟還對得起信義,畢竟還沒有枉了「宣城男人」這四個字。就在這時,一個工人從裡屋衝出來:「不好了,潘老爺子上吊了!」


  五、路轉峰迴


  眾人慌忙進裡屋,把老爺子潘興解下來。還好時間不長,經過揉前胸拍後背,總算救過來了。潘老爺子吐出一口濃痰,邊唉聲嘆氣邊說:「我二十年光陰沒造出澄心堂紙,對不起東家吳雪庵;二十年沒回家沒遞過音訊,對不起家人;現在潘家唯一血脈潘果凶多吉少,對不起先人,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大家齊聲勸解,可是哪裡勸得下。就在這時,紙坊忽然走進兩個人來,前頭一位青袍老者大聲說道:「最後一批紙還沒有出,還不能說失敗!」老者正是紙坊東家吳雪庵,後面跟隨一個後生,卻是失蹤了兩個月的潘果!

  原來那天潘果假裝上吊騙過鄰居,等鄰居走後,他正打算悄悄走開,卻發現一位青袍老人口吐鮮血,病倒在草叢裡。他連忙背起老人從另一個方向下了雲嶺,在徽州地界找了個大夫看病。大夫說,這老人是積勞成疾釀成的熱病,必須用產自塞北的秋梨熬製成的秋梨膏,才能治癒。潘果暗想救人要緊,就獨自遠赴塞外,兩月時間才從塞外找來秋梨膏,救了老人命。


  這位老人就是外出找野麻的吳雪庵,他問明潘果的姓名家世,才知道救命恩人是潘興之孫,潘大業之子。不由暗贊潘家一門三男子,個個都是好樣的。於是他就邊向潘果講自己研製「澄心堂紙」的經過,邊帶他回了紙坊。


  潘家眾人見潘果安然無恙,自然喜出望外。只有潘興還是愁眉不展,說東家沒有野麻,這最後一批紙沒法造啊。


  沒等吳雪庵說話,身後的潘果插口了:「爺爺,今年大旱赤地千里,哪裡都找不到野麻。我想咱們宣城男人外出時都帶著三根繩子,不都是野麻擰的嗎?何不試一試?」


  潘家三代男人,九根繩子擺在桌上,潘興看著還是搖頭,說看樣子不大夠。這時吳雪庵拎著三條繩子站了出來:「我這裡還有三條,因為我是宣城績溪人啊,這三條繩子自我出門謀生起,就陪了我一輩子!」


  野麻終於夠了。當這最後一批紙出來時,眾人都驚呆了。膚如卵膜,堅潔如玉,細薄光潤,冠於一時。澄心堂紙復活了!潘家祖孫三代人相擁而泣,吳雪庵狂吟前人讚頌這紙中瑰寶的名句:澄心紙出新安郡,觸月敲冰滑有餘;江南李氏有國日,千金不許市一枚……


  原來以前試製紙張的時候,一向用的是餘杭本地產的野麻,所謂失之毫釐,差以千里。這一回用十二條麻繩解決了問題,是因為只有宣城本地的野麻才能制出「澄心堂紙」啊。


  從此,宣紙中的極品「澄心堂紙」又重現人間。據說在1915年的巴拿馬世界博覽會上,這一紙品還獲得過金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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