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最後的師徒會
荀子不辭勞苦每日在書房伏案著述。陳囂和毛亨也每日在荀子身旁整理書簡。陳囂看老師白髮蒼蒼,汗流浹背,每日如此辛勞,感動不已,雙手捧過水來,說:「老師,歇息一下吧!」
荀子停下手中的筆,接過陳囂捧來的水杯,呷了一口,淡淡地,卻又是發自肺腑地說:「陳囂,我在世上的日子不會太久了。我之一生,遠離邯鄲家鄉,三任稷下學宮祭酒,在列國講學論道,呼喚天下一統,門徒眾多,卻是一無所有,留給你們的就只有這些書簡了!」
毛亨正抱著幾捆竹簡上樓來,聽到老師這樣的話語,立即說:「老師,看您都說了些什麼呀!」
陳囂滿懷感情地說:「老師!您留下的一卷卷書簡,比留下一座座金山還珍貴。我們一定將它保存好,讓它流傳後世。不過,老師的體魄健壯,定然會長命百歲的。」
荀子淡然依舊,他說:「我一向主張不可順天從命,與其等待天的恩賜,不如掌握天的軌跡為人所用。然而,天生萬物,皆有始有終。生,是人生的開始。死,是人生的終結。始與終皆能完善,人生之道路便完備了。所以,君子嚴肅地對待人生的開始,也謹慎地對待人生的終結。我要儘力給自己一個完好的終結。」
夜深了,毛亨和陳囂下樓來,回到自己房中。毛亨說:「老師今天的話,說得我心裡很難受。」
陳囂說:「老師是一個豁達的人,他將人生看得很透。人的確像老師講的,天生萬物,皆有始有終。生是人生的開始,死是人生的終結。」
毛亨說:「我是邯鄲人,與老師是同鄉。一聽老師說到死,我就心酸,就害怕。」
陳囂說:「我跟隨老師幾十年,見到許多和老師不同的所謂學者,有的比老師年長,有的比老師年少。那些像老師在《非十二子》裡面批評過的它囂、魏牟、陳仲、史鰌、墨翟、宋鉼、子思、孟柯之流,他們有人用論說粉飾邪惡,有人用言論美化奸詐,還有人用強橫亂天下,用詭詐、誇大、怪異、委瑣的言論欺騙眾人,使天下人混混沌沌,莫名其妙,不知道是非和治亂的根源。老師和他們決然不同,他探討的是治世的真學問。人呀!金子就是金子,泥沙就是泥沙。泥沙眾多,隨波逐流,無論何時都是混油一片。金子稀少,無論何時都閃閃發光。」
毛亨感嘆:「咳,老師的一生也難呀!他四處尋求聖王,想輔佐聖王平息戰亂,使天下一統。可遇到的儘是些庸碌無為、昏聵無能的君王,使他很傷心。」
陳囂說:「老師的品格正在這艱難困苦之中閃出光輝!儒學在今世已經衰微,老師堅守孔子開創的儒學,拋棄了子思孟子的儒學,獨辟新徑,百折不回,將空泛不實的儒學引入治國治世之道。老師的儒學是一門非常珍貴的大學問。所以老師的著述非常可貴,然而,老師的人品更為可貴。如今,老師已經八十有八,還為後世寫《成相》之歌,傳揚治世的真知灼見,這是何等的心態?老師已經八十有八,還念念不忘研討學問,還念念不忘後世的和諧太平,豈是俗人可比的嗎?非聖人不能如此!」
「對!非聖人不能如此!」毛亨很贊同陳囂的見解。
陳囂繼續說:「生為天下,死為天下,這樣的人就是聖人。老師想的做的都是為天下。老師的學問雖說現在無人推崇,以後總有一天,老師會成為超過孔子的聖人!」
李斯乘坐豪華的軒車由武士護衛著進入蘭陵縣城,百姓看見秦國的大兵來了,驚慌地喊叫著奔逃躲藏。李斯走下車來,望著闊別已久的蘭陵城,不無勝利者的喜悅與感慨,慨然嘆道:「蘭陵,李斯離開你二十四年了!」可是舉目四望,眼下見不到一個人。他想打聽老師的消
息,可從哪裡去尋?
李斯正在為難,忽有兩個武士將阿仲抓來帶到李斯面前。李斯和善地問:「喂,你可知荀老夫子住在何處嗎?」阿仲對秦兵心存怒氣,回答不知道。李斯說,他是你們的縣公呀!阿仲依然沒有好氣,說荀縣公罷官已經十五年了。
忽然,李斯從眼前的這個中年漢子身上發現了什麼。他想起與荀子第二次到蘭陵,在刑場上見的那個農夫,他問:「你可是農夫阿仲?」阿仲聞聲兩眼直瞪瞪地望著李斯。他想起自己在叢林里砍樹,見荀子和李斯來了,撒腿就跑。疑惑地問:「你是李縣丞?」
問起荀縣公,阿仲有話說。他告訴李斯,荀縣公當縣公的時候為民做主;不當縣公了,又教授學生又寫書。蘭陵的百姓沒有不誇讚他的。
李斯要看望老師,請阿仲指路。阿仲立即帶領李斯去荀樓,距離很遠就用手指著說:「荀卿子就住在前面那座小樓里。」
望見前方的小樓,一股欽敬之情油然而生。李斯命令軒車停下,他步行至門前。侍衛欲上前叩門,李斯急忙止住:「你們都與我後退。」李斯獨自上前叩門。
荀子有些驚異,他讓正在伏案寫簡的毛亨去看。毛亨起身出了屋門,走過院子,將大門打開,望見門外身穿官服美髯飄逸的李斯,一時也難以辨認。
李斯卻一眼認出毛亨,興奮地叫道:「毛亨!……」
毛亨也認出了李斯,但立即想到韓非之死。便冷冷地叫了一聲李大人……」轉身回去。
李斯默默走進院中,感慨地看著這座井然有序、生氣勃勃的小院。毛亨上樓向荀子稟告,說門外來的是李斯。荀子頓感吃驚。
李斯在樓下等了一時,不見有人出來迎接,只好一人小心翼翼輕步上樓去。望見坐在几案邊白髮蒼蒼、二目炯炯、精神矍練的荀子,恭敬地雙膝跪地,說:「學生李斯拜見老師!」
荀子看著這個多年沒有見到的做了大官的學生,許久無語,而後輕輕揮手,示意讓他站起來。
李斯起身,環視這簡陋的房屋,除了書籍架上整齊擺放的一束束竹簡和荀子寫書用的几案,空曠得再無別物。回頭再望毛亨,毛亨轉過臉去,不看他。第一個給他打開院門的年輕學子浮邱伯默默地站在一旁。小樓上空氣清冷,無言靜譜,讓李斯感到心中壓抑窒息和一絲寒意。他站在老師面前,不敢有半句怨言,倒有一種歉疚之情湧上心頭。李斯輕聲開口,他向荀子說:「老師,學生在秦國二十餘載,未能參拜老師。學生向老師賠罪了!」李斯重又跪下向荀子叩頭。
「行了,起來吧!」荀子冷冷地說了一句,吩咐斟水。浮邱伯為李斯端上一杯水來。
荀子半含譏諷地說:「李斯呀,你在秦國做大官了?」
李斯忙放下水杯,謙卑地說:「不敢,只不過做了秦國的廷尉。」荀子說:「廷尉已經不小啦!九卿之一,掌管刑獄,官員和百姓的生死大權都操在你的手裡。」
李斯說:「沒有老師的教誨,學生難有今日。」
「不不,我講的那些全然無用!」荀子斷然否認。
李斯卻再次肯定,他說:「李斯在秦國朝堂上所講的道理,所行的國策,全然是老師的教誨。」
「不對!你所實行的,僅僅在表面上和我講的有點相同之處,實際上並不是我的教誨。我所主張的是以禮義為本;而你所實行的,是以強霸為本。兩者截然不同。」荀子不想讓李斯太難堪,他轉過話來說,「不過,你對秦王的功勞不小呀!用武力滅了韓國、趙國、魏國,近日又滅了楚國。一個一個亡國的暴君,不行正道,也該當滅亡。」
李斯接過話來說:「天下一統,乃是老師數十年之期盼,不久即可變作現實。」
荀子問:「你是隨秦軍到楚國來的嗎?」
李斯回答:「是王翦將軍率軍攻克楚國都城壽春,俘虜了楚王。而後我伴隨秦王一同到了壽春。」
荀子問:「你來找我這個老頭子做什麼呢?」
李斯說:「一者學生與老師闊別日久,理當前來拜見;二者看望師弟
們,三者嘛……」說到這裡,李斯把話止住。
荀子問:「怎麼樣?」
李斯說:「秦王久慕老師大名,如果老師身體尚可,想請您老人家去會一會他。」
荀子沒有說話。
少年趙政的身影出現荀子眼前。趙政那冷峻狠毒的眼神讓他難忘,韓非那溫和的面容又讓他心傷。想到這裡,荀子冷冷地說:「不用了吧。我老了,沒有用了,有你一個人輔佐秦王足矣!」
「老師!……」李斯想做解釋。
荀子打斷他的話,問李斯:「你還有別的事情嗎?」
李斯看了看小樓上的人,只有毛亨還算熟悉,便轉身說:「毛亨,你勸一勸老師吧。老師乃當今華夏最負盛名的大儒,怎能屈居在這窮鄉僻壤里?老師的身體尚好,應當帶領你們到秦國咸陽都城去!」
毛亨與李斯曾經有過一段師生情誼,但他也是荀子的弟子,更親近荀子。他沒有按照李斯的意思去做,而是瞪著眼睛問李斯:「我們去秦國做什麼?讓老師再像你對待韓非師兄那樣,把他老人家殺死嗎?」
李斯大吃一驚,他沒有想到,韓非之死會使老師和老師的弟子都這樣看待他。他急忙解釋:「韓非之死,並非我的過錯……」
毛亨氣憤地說:「哼!不是你妒賢嫉能,韓非是韓國的使臣,他會死在秦國嗎?你是廷尉,掌管刑律,不是你給韓非定的死罪,是誰?是他自己給自己定罪死的嗎?」
面對老師和當年自己的學生,還有他沒有見過面的師弟,李斯感到委屈,難以明心。他痛苦地為自己辯白:「老師!……毛亨!……我敢起誓,對於韓非師兄,我決無妒賢嫉能之心。是他拒絕了秦王,不願為秦國效力;是他為保存韓國,而阻擋秦國的一統大業;是他屢屢上書,詆毀秦國征伐諸侯的計劃。韓非師兄之罪,以秦律該當車裂,是我顧念同窗之情,親送毒藥給他,保全了他的屍體完整。李斯對於韓非師兄,我,我是問心無愧的呀!」
對於李斯的辯解,毛亨全然不信,他譏諷說:「好呀!依你說,你倒為韓非師兄做了好事。韓非不但不應該忌恨你,還應該感謝你!」荀子開口了:「李斯呀!我以前告訴過你,做人要誠信,你大概沒有記在心上。今天,你既然還承認我是你的老師,我要再一次提醒你,人無誠,則事無成;人無信,則行無友。你如今身居秦國九卿之位,國家的棟樑重臣,更要以誠待人,以信取民。否則,你以後會跌大跟頭的!」李斯虔誠地說:「老師,學生聽從您的教導,一向以誠待人……」毛亨打斷李斯的話:「你呀!老師的話,過去你不聽,到如今你依然不聽,還與老師狡辯。你說,你是怎麼以誠待人的?口是心非,是以誠待人嗎?嫉賢妒能,是以誠待人嗎?落井下石,是以誠待人嗎?……」
李斯還要為自己辯解。毛亨再次打斷他,憤恨地說:「老師看重你,辛辛苦苦實心實意地對待你,臨別還贈給你親手繪製的麒麟圖。可你這個老師看重的好學生卻一走二十多年,連封信也沒有見過你來,你的誠信在哪兒?你的良心在哪兒?」
李斯難堪地望著毛亨,說他在咸陽給老師寫過信。毛亨質問他你什麼時候寫的信?老師怎麼沒有見?」
李斯激動地手拍前胸,說他的確寫過信,他敢於對天盟誓。
陳囂扛了一捆柴草從外面歸來,聽見樓上高一聲低一聲的爭辯感到吃驚。他加快步子走上樓來,一眼就望見要對天發誓的李斯。
李斯一見陳囂如獲救星,急忙叫道:「陳囂!……」陳囂也叫:「李師兄!……」
毛亨不等陳囂說話,就上前拉過陳囂,對李斯說:「你問問陳師兄,他見過你給老師寫的信嗎?」
陳囂明白了適才在樓下聽到的爭吵原因。他如實告訴李斯,這麼多年老師的確沒有見過你的信。
李斯不再說什麼。他感到這裡所有的人都不能原諒他,更不理解他。他的心涼了,也冷靜了,走到陳囂面前,說:「陳囂師弟,老師老了,這些年你受累了,也吃了苦了。」
陳囂平淡地說:「李師兄,我為老師吃苦是應該的。」
李斯走到荀子面前說:「老師已經年邁,既然不願去會秦王,也就作罷。學生向您拜別了!」他雙膝跪地向荀子鄭重地三叩首,起身對陳囂等人說,「陳囂師弟,毛亨,浮邱伯,我走了!」
李斯欲下樓去。
「等等!」荀子叫住李斯。
李斯迴轉身來,恭敬地說:「弟子敬聽老師教誨。」
荀子問:「秦國平滅燕國和齊國還要多久?」
李斯回答:「多不過二年。」
荀子又問:「秦國平滅了燕國、齊國,六國就滅盡了,天下便真正要統一了。你身為秦國的棟樑之臣,可作何想呢?」
「這……」李斯答不上來,禮貌地拱手施禮,「學生請老師賜教。」荀子說:「過去,秦國一向被稱之為虎狼之邦。只注重武力,輕視儒士,不講仁義。呂不韋做相邦之後,出榜招賢,編著《呂氏春秋》,想予以改變。可是秦王親政,反其道而行之,仍然是強bao殺戮。如此統一天下,乃是以強權暴力取之,非為以王者之師統一天下。」
「我知道你會說,統一天下,不能沒有武力。」荀子繼續說,「使用武力,也有分別。我主張的是仁義之師,你主張的是強霸之師。你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記得那年在趙王面前議兵,你就講,用兵打仗最主要的不是講仁義,而是怎麼有利就怎麼做。」
李斯又欲辯解。
荀子以手勢制止:「過去的不說了。我想講的是日後應當如何。你是秦王的重臣,不能不想呀!」
「是!」李斯順從地想聽荀子一統天下之後的謀略。
荀子說:「天下一統之後,要做的事情很多。最為重要的,只有一條,就是愛護百姓。馬車驚了,君子就不能安然坐在車上。老百姓要反抗朝廷了,君王就不能安在其位。要想使統一的國家長治久安,任何辦法也不如愛護百姓。這一點你要牢牢記下。」
李斯連連點頭:「是!弟子記下了。」
荀子繼續說:「你身處九卿高位,國事繁雜,更不能忘記自身品德之修養。我給你們講過,為國家和百姓尋求功利,那是忠臣君子;假借國家和百姓而謀求自己的功利,那是卑鄙的小人;以個人之功利損害國家和百姓,那是萬世辱罵的奸人。身為一統天下的棟樑之臣,個人之品德會影響國家的興亡,你要慎之又慎呀!」
李斯欽敬地回答:「謝謝老師的贈言,弟子一定銘記在心。」
荀子告訴李斯,他仿照蘭陵的民歌寫了一篇《成相》,包含了他多年思考的治國方略。本來是寫給百姓傳唱的,如今李斯來了,送他一部,也許對一統之後的國家有些用處。
陳囂將一束《成相》簡冊交給李斯,李斯雙手鄭重接過:「謝老師贈書,弟子一定反覆研讀。」
李斯攜書卷下樓。荀子、陳囂、毛亨、浮邱伯送李斯出門。軒車已在大門外等候,李斯沒有上車,讓軒車在前面走,李斯跟在車的後面步行,不斷回頭揮手向眾人告別。
軒車漸漸遠去。毛亨問荀子:「老師,您把《成相》給他做什麼?」荀子說:「或許他會呈給秦王,也可算為我對未來一統天下的治國諫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