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行者明也
《史記^楚世家》記載:「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高陽者,皇帝之孫,昌意之子也。」顧頊帝后第五代吳回,是帝高辛氏的火正(火官乂主管天火與地火,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祝,大也;融,明也3。其部落分佈在商都朝歌的南方(今河南新鄭一帶姓羋,熊氏。祝融帶領族人從北方遷徙到丹陽(今河南省淅川縣X就是丹江流域的丹水和淅水交匯的淅川一帶(今河南省淅川縣東南部,淅川丹江口水庫現存大量楚貴族墓X這裡原是一片荒野。
《左傳》昭公十二年記載:「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川,以事天子。」楚國君民在荊山的荒原上,開闢疆土,甘苦與共。除了面對自然界的威脅,還要面對周邊各國的威脅,尤其是北方周朝軍隊一次又一次的南侵。楚人用自己的堅強意志使國家強大起來,到公元前七四〇年,楚文王建都於郢〈今湖北省江陵縣東北〕,成為江漢一帶的大國。
立國之艱,使楚人形成了尚武、念祖、忠君、崇巫的意識和民風。楚國的都城曾多次遷移,每一次都叫郢。這是楚人深厚的念祖意識的明證。荀子二十多年前曾經從齊國到楚國,那時的都城郢,不是而今的郢陳〈今河南淮陽X是南郢〈今湖北省荊州市城北紀南城遺址南郢歷經楚文王等二十個國君,共四百一十一年。富庶繁華,宮殿巍峨,瑰麗壯觀,列國馳名。公元前二七八年被秦國大將白起一把大火燒毀。楚頃襄王把國都遷到而今的郢陳,雖然沒有南郢規模之大,建築之偉,但是經過楚頃襄王和楚考烈王兩代君王二十多年的經營,也甚為可觀。
從春秋到戰國列國都在進行政治改革。楚悼王曾用吳起為相,進行變法。但是,由於楚國的貴族權勢太重,變法失敗了。吳起被車裂而死。以後又有屈原倡導楚懷王改革政治,又被讒臣陷害,最後自投汨羅江而死。
如今,荀子被請到楚國來,同樣抱著將他開創的荀氏儒學付諸實踐、改革政治、實施新政的宏大願望。但是,他對楚國的過去和現在深有所知,不願意重蹈吳起和屈原的覆轍。尤其這次來到楚國之後,經歷了楚王行望祭大禮,春申君為六國合縱占卜吉凶,冒犯茅門之法自身受辱等幾件事情,更加堅定了他離開都城,去做縣公的決心。
春申君對荀子要去做縣公不解,問卜尹大夫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卜尹大夫回答得很乾脆,說他想去就讓他去。理由是,以前我們只知道他有學問,是著名大儒,不知道他的秉性。現在才知道,這個人很難相處。
春申君問:「怎見得?」
卜尹說:「你看!大王和您都要請他做國師,位列上卿。可自他來到之後,首先是對大王祭天不贊同,而後是對您聯合六國伐秦不贊同,對您為合縱占卜吉凶他也不贊同,先祖立下的茅門之法他還是不贊同。這些事情,在我們楚國人看來合情合理,他卻反對,以後該怎麼辦?」
春申君感覺卜尹的話有些道理。
卜尹繼續說:「他想去做縣公,就讓他去吧!免得天長日久,鬧出些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來,讓人說您不尊重大儒,壞了您列國賢公子的名聲。」
「咳!」春申君嘆了口氣,「黃歇請他來楚國,是想讓他協助楚國一
統天下。以令尹之才去做縣公,可惜,太可惜了!」
卜尹說:「若不然問問天意如何?」
春申君點頭同意。卜尹大夫立即占卜,春申君專註地等待占卜結果,等來的結果是凶。
春申君思索:「這麼說,神靈不願讓荀老夫子去做縣公?」
「也許神靈這次考慮不周,我再問一次。」卜尹再次占卜。他興奮地告訴春申君,「令尹!卦辭有了。」
「卦辭怎麼說?」
「鳳凰于飛,和鳴鏘鏘。大吉!」卜尹解釋卦辭,「神靈讓他像鳳凰一樣飛去!」
春申君將信將疑:「神靈認為讓他去好?」
卜尹肯定:「對,讓他去好!」
「讓他到哪裡去呢?」春申君進一步思考。
卜尹說:「既然讓他走,就讓他走遠一點。」
春申君問:「讓他去哪裡好呢?」
「去蘭陵!」卜尹給出答案。
李斯對荀子要離開都城去做縣公心中不解,他問陳囂:「你說老師這是怎麼啦?老師在秦國不被秦王重用,在齊國又被君王后反感。如今楚王誠心誠意留老師在身邊,尊老師為上卿,他卻拋下和令尹同等的高位不做,要去做一個縣公。」
陳囂說:「老師不是講了,他不想留在君王身邊做說客,想親自治理一塊地方,為天下做一個榜樣0」
李斯說:「蘭陵那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它原屬魯國,不久前楚國平滅了魯國才歸屬楚國。蘭陵地處齊、魏、楚三國交界,地位十分重要,可是那裡窮得很,又是孔老夫子的家鄉,要想治理好,談何容易?」「老師既然決定去,就能把那裡治理好。」陳囂完全相信老師。
「我告訴你們,這裡面有一個大道理。」荀子諄諄善誘地說,「人的認識往往會被一時的偏見所蒙蔽。任何學問,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學至於行之而止矣。行之明也。明之為聖人。①我研討治世的道理許多年,這些道理究竟是對的,還是
錯的呢?我到蘭陵去,把它們付諸於行,用行檢驗一番。這不是求低,而是求高呀!」
李斯問荀子:「老師!輔佐楚王和春申君,將您的治世道理不僅僅在一個蘭陵縣,而是在整個楚國都實行起來,豈不更好嗎?」
「不同呀!不同呀!」荀子連連搖頭,語重心長地說,「我告訴你們,我決心到一個縣去做縣公,是多年來的經歷教訓了我。過去,我在齊國、秦國都受到很高的禮遇,可是,那些君王和臣子,他們往往是對我的治世道理,開始交口稱讚,而後束之高閣,甚至陽奉陰違,誹謗詆毀。我擔心在楚國會故伎重演,重蹈覆轍。如今,我的年紀大了,不願意再耗費時間了。我所期盼的不是高堂大屋,不是金車玉馬,是一個施展抱負的環境。哪怕窮鄉僻壤,斗室陋屋,只要能夠施展我的治世夙願,足矣,足矣!你們明白嗎?」
李斯點頭:「弟子明白了。」
「不,你還不明白。」荀子鄭重地說,「學問,不能僅僅停留在文章里,口頭上,只有實行了,才是到達了頂端,才能算明白了事理。明白了事理,才是聖人。現在,許多人都說我是最有學問的大儒,是聖人。其實,我怎麼能夠稱聖人呢?像大禹王那樣既有知,又有行,才算得是真正明白了事理的人,才可以稱之為聖人。我不過僅僅是知道而已,還沒有實行。所以,我現在還不能算是個明白事理的人。」
陳囂說:「老師,如果您連個明白人還不算,那我們豈不都是糊塗人了?老師太謙虛了!」
「不不,這不是謙虛,是真話。」荀子認真地說,「知易行難呀!懂得一個道理並不難,而真正把它付諸實行就比較難了。一個縣如同一國,方方面面一應倶全。我去蘭陵做縣公,就是要去實行我的學問。你們是我的學生,我希望你們隨我一起去做這件難做的事情。咱們師徒一起去明白事理,一起去學做聖人。」
春申君在他的官邸設下酒宴為荀子送行。明亮的燭光下,春申君與荀子並坐上席,李斯、陳囂、卜尹大夫在下席作陪。春申君恭敬地舉起酒爵:「荀老夫子,明日您就要離開郢都去蘭陵了,黃歇祝您一路順風!」春申君感慨地說:「荀老夫子,說句真心話,黃歇不願讓您離開都城呀!大王也同樣願您留在身邊,以便及時求教。」
荀子說:「這些年來,我到過齊國、秦國、趙國、燕國,也曾經到過楚國,向君王談過許多治國的道理,有的為所用,有的不為所用。這次到楚國來,我想改變一下議政論政的方法。以我所學所思,治土一方。這對楚國可能會有些實在的用處。」
卜尹說:「荀老夫子!當年孔夫子在魯國曾做過司寇,掌管法律。他上任之前,人們聽到了消息,賣羊的就不敢再讓羊早晨飲水,增加分量;牛馬販子也不敢在市場上漫天要價。蘭陵是魯國舊地,是孔夫子的禮義詩書之鄉。大王和令尹正愁沒有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去治理。荀老夫子這次去往蘭陵,一定能如同孔夫子一樣,受到百姓的擁戴!」
「不敢當,實在不敢當。」荀子連忙拒絕卜尹的讚譽,「蘭陵地處楚國北端,是楚國溝通中原各國的門戶,爭戰之要地。大王和令尹將此重任託付於我,荀況只能如履薄冰,勤奮謹慎做事。」他回頭對春申君說,「令尹!荀況到了蘭陵,應該如何行事呢?」
春申君大度地說:「老夫子出任蘭陵縣公與他人不同。您是大儒,治國之道大王與黃歇還要向老夫子請教。荀老夫子到了蘭陵,如何行事,一切聽憑您來安排。」
荀子問:「荀況的治世方略,假如與楚國舊有的習俗有所不同呢?」春申君真誠回答:「有句話叫作,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荀老夫子既然是蘭陵縣公,蘭陵的事情自然由荀老夫子做主。」
「多謝令尹信任!」荀子雙手舉起酒爵,與春申君將酒一同飲下。
卜尹對荀子心存芥蒂,歡送荀子的宴席過後回到府中,將兒子叫到身邊,命兒子即刻到蘭陵去。他要兒子告訴蘭陵縣丞,荀子很快要到蘭陵做縣公,這個人不相信神明。他是朝廷的卜尹,大巫師,要盡到大巫師的職責,不能容許任何人隨意褻瀆神明。而且囑告兒子:「你是大巫師的兒子,你這次到蘭陵去,假如荀況不尊神明,你可以代替我盡大巫師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