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別了,齊國
春申君到太後宮去拜見君王后,讓隨從把楚國精緻的璧玉一雙和黃金三千兩,贈送與太后。君王后故作驚訝:「啊呀,何必帶這麼多禮物呢?既然帶來了,本宮就只好收下啦!」
春申君向君王后講明想請荀子到楚國去的。君王后已經聽說荀子瘋了,真瘋也罷,假瘋也可,面對楚國的令尹,她要顯示愛惜賢才的風度,依然強調荀子是齊國稷下學宮的祭酒,大王的老師,齊國的珍寶,不能讓荀子離開齊國。春申君則意願堅定,說只要允許荀子到楚國去,楚國可以送齊國萬兩黃金。
君王后矜持一笑:「哎呀呀!令尹,你這樣豈不是讓我賣人嗎?」春申君解釋:「黃歇是出於對荀老夫子的尊重。假如萬兩黃金太少,可以再把靠近齊國的兩座邊城奉送給你們!」
君王后哈哈大笑:「看來令尹不是一個商人。你要知道,你越是出的價錢高,就越是買不到的。」
春申君見這位太后如此心口不一,便說道:「太后!楚國新近滅掉了魯國,你知道嗎?」
君王後點頭:「知道。」
春申君鄭重道:「我們滅掉魯國之後,國土就與齊國南北相連了。假如您讓荀老夫子到楚國去,以後楚齊兩國就是友好鄰邦。假如您不讓荀老夫子到楚國去,咱們兩國就會因此結下仇怨,便很難和睦相處了。」
「真的嗎?」君王后問。
春申君回說:「那是自然。」
君王后也鄭重地說:「令尹!我們齊國曾經是五霸之首,可是不怕人恫嚇的。」
「太后!我們楚國也曾經是五霸之首,不過那都是過去了,無須再提。」春申君把話語緩和下來,「當前,黃歇只想與齊國修好,和睦相處,不願結下冤讎。難道太后您願意結怨嗎?」
君王后也緩和地說:「我們齊國對人一向是友善的。」
「那好呀!您只要同意讓荀老夫子到楚國去,以後太后您之所求,黃歇都會儘力滿足。」春申君做出保證。
君王后還想說什麼。春申君緊接著說:「我知道,你們齊國人才濟濟,像荀老夫子這樣的大儒多得很。荀老夫子在齊國多年,也願意出去走走。為了楚齊兩國邦交的情誼,您是不會吝惜的。」
「令尹,你呀,你呀!本宮實在是佩服你。」君王後接過春申君的話來,「我知道,當年你陪同楚國的太子在秦國做人質,曾經舍下性命送太子回國,連秦王都拿你沒有辦法。好吧!既然一個願意請,一個願意去,我就看在令尹的面上,為了兩國邦交的情誼,送一個順水人情,讓他隨你走吧!」
春申君出了太後宮便到荀子書齋去,興奮地對荀子說:「老夫子!齊國的太后好厲害呀!不過,黃歇我已經與她講好,她放你走了。」聞言,荀子一陣輕鬆。春申君問荀子何時起程?荀子想了想,說:「待我與大王和太后辭別之後吧!」
春申君勸荀子不要再去辭別。他看太后這個人,言不由衷,擔心再生枝節。荀子則說,她可以不仁,我不可無義,禮義總是不可少。
荀子走進太後宮來,君王后與齊王建正在玩耍投壺遊戲。荀子看見心頭不悅,但依然遵照禮儀向齊王和太后施禮。君王后這才停下手中投壺用的矢子,故作驚訝:「啊,荀老夫子來了,少禮,坐下吧!」
荀子沒有坐下,站著說道:「荀況要到楚國去講學,特來向太后和大王辭行。」
君王后一邊投壺,一邊明知故問:「是楚國令尹春申君請你去的嗎?」
荀子回復:「是的。」
君王后假意客氣:「你是列國中知名的大學者,楚國請你去,本宮也不好阻攔……」
聽到君王后不阻攔的話,荀子立即拜謝要走。君王后順口又問此一去,什麼時候再回來?」
荀子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君王后不等回話,走到荀子面前,鄭重地說:「我說過,你雖然是趙國人,可你是在齊國的稷下學宮成就了學業,名揚於天下,走到哪裡也不能忘了齊國。是吧?」
荀子真誠答道:「是。」
「你不僅不能忘記齊國,還應當想著齊國對你的好處,不能與齊國為敵!」君王后特意把語氣加重,做了一個長時間的停頓,「你已經做了稷下學宮三次祭酒,我還等你第四次再做稷下學宮的祭酒!」
丞相田單聽說荀子已經向齊王和太后辭行,熱淚盈眶,心傷不已。他疾步來到荀子書齋,緊緊地握著荀子的雙手,久久說不出話語:「老夫子!我田單對不起您,對不起您呀!我沒有能夠聽從您的教導,勸說太后和大王援救趙國,也沒有能夠勸說太后和大王留住老夫子!」荀子激動地說:「田相國!不要說這些了。」
「要說,要說!」田單難以抑制內心的衝動,「您為了齊國,嘔心瀝血,想要齊國興旺昌盛,想要齊國一統天下,可是太后不解您的心。田單我很知道您用心良苦,卻無能為力。」
荀子理解田單,卻想不出安慰他的話語。
田單繼續激動地說道:「不錯,我曾經為齊國出生入死,為齊國的中興立下大功,可我終究是一個臣子,一個只可以遵照大王的旨意行事,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的臣子。我生在齊國,長在齊國,將熱血流在齊國,我和齊國生死與共。假如我和老夫子您一樣,我也願意離開這個女主專權的國家,到別處去施展自己的才能。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呀!」
韓非走進荀子的書齋,荀子撫摸著韓非的雙肩,親切地說:「韓非,你是我最為得意的弟子,為師對你抱有厚望。人各有志,你願意回到你的故國,就回去吧!老師知道你的心。」
韓非愧疚地說:「學生領受老師多年教誨,卻無以報答……」
荀子打斷韓非的話:「為師不圖什麼報答。我常說,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只望你回到韓國,能像當年申不害輔佐韓昭侯那樣,改革變法,內修政教,外御強敵。申不害當年只注重權術的作用,而不懂得道德和才能的力量,他失敗了。希望你能吸取前人的教訓,成就一番大業!」
韓非久久望著荀子,熱淚盈眶,哽咽著說:「謝謝老師!……當今之世,只有老師最知韓非的心!」
荀子又誠懇囑咐道:「不過,我還要告誡你。君子能夠做到品德尊貴,並不能使人一定尊貴自己;能夠做到真誠可信,並不能使人必定相信自己;能夠成為可用的人才,並不能使人一定任用自己。所以,君子恥於不修養品德,而不恥於被別人污衊;恥於自己失卻信義,而不恥於不被信任;恥於自己沒有才能,而不恥於不被任用。你回到韓國,不要受榮譽的誘惑,也不要被誹謗所嚇倒。要循道而行,端然正己,不為那些外界事物所動搖,這才是正確的君子之道。《詩經》上說,『溫和謙恭,德行之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韓非伏地拜謝荀子,而後起身走出書齋。
淳于越等青年學子設宴為荀子的弟子送行,李斯帶著醉意由陳囂攙抉回到住所,他望見韓非就說:「韓師兄!哎呀,你沒有去,那些學子們一個一個真講情義,都捨不得老師和我們走,用大杯子灌我們兩個。陳囂師弟不喝,酒都叫我一個人喝了!哈哈!真夠意思!真夠意思!」
韓非上前去想攙李斯坐下,李斯不坐,繼續說:「哎呀師兄,你沒有去。那個場面你沒有看見,真叫人感動,真是叫人感動!」
韓非見李斯站立不穩,便和陳囂一同把李斯搏抉到卧榻上,李斯還在說醉話:「師兄!你要是去了多好,你真的該去,該去……」說著話就睡著了。
荀子準備啟程了,韓非和李斯、陳囂匆匆幫助老師整理行裝。陳囂又特別幫韓非把沉重的書簡背走,裝在院子里的馬車上。
荀子帶著韓非、李斯、陳囂特意走進稷下學宮的講堂,向這座神聖的講堂告別。荀子無聲無息地獨自走向講壇,韓非、李斯與陳囂遠遠地站在下面。
荀子在講壇站定,許多感慨一下子湧上心頭。多少年來,在這個神聖的講壇上,曾經有過許多大師發表了振聾發聵的演講,使他受到豐厚的教益;在這個講壇上,他也曾無數次發表過真知灼見,讓學者們敬佩;尤其是七年前他從秦國回到齊國,在這裡首講人之性惡,引起了一場激烈的辯論;孟子弟子們吵鬧著不與他這個反對先師的人為伍,憤然要離開稷下學宮,他毫不畏懼地站在孟子弟子們面前慷慨演講;而後,他又與反對革新朝政的太史散等元老和極力維護自身利益的庸臣鬥法,所有
這些,似一幅幅清晰的畫面閃現在眼前。
在秦國,他經受了秦昭王對儒學的輕蔑。回到齊國,他滿懷信心要挽救儒學被拋棄的厄運,希望通過在稷下學宮與墨家、法家、道家等眾多學派論戰,以人之性惡為基點,將儒學從空談引入現實;以禮法結合、王霸並用的嶄新思維,幫助齊國成為華夏第一強國,一統天下。可是,他的新思維竟然被污衊為歪理邪說,讓他在齊國無立錐之地……
想到這裡,荀子嘆息一聲,萬千思緒,歸結為一句話:「稷下學宮,荀況與你告別了!」
他心中含著隱痛,眼中閃爍著淚花,默默自語:「過去,荀況曾經多次與你告別,可從來不像今天這樣心傷!這次回來,我多麼想在齊國進行一場變革,以實現我的治世主張,實現我對儒學的創新。可是不行,不行啊!」
春申君、荀子上車,韓非、李斯、陳囂等弟子跟隨車馬步行。春申君帶來的衛士前後護衛著,形成了一列長長的隊伍,緩緩地走出臨淄城的稷門。稷下學宮的先生學士,田單和齊國的官員,一齊跟隨在後面依依不捨地送行,一直送到稷門之外。
荀子被長長的送行隊伍所感動,他讓軒車停下來,站立在車上激動地向送行的先生、學士、官員拱手施禮:「諸位請留步!荀況感謝田相國,感謝諸位先生學士和齊國的官員前來送行。我們大家共處一場,難能可貴。幾年來,我們雖然有過爭吵,有過分歧,可我們終究還是朋友。荀況今天走了,我會想念你們,想念稷下學宮,想念這裡的一切。在此分別之際,我忽然想起了《詩經》里的一首歌,願意唱給大家一聽。」
荀子站在車上面向眾人高聲唱道:
1《詩經^小雅^鶴鳴》的原文〕(譯文〉
鶴鳴於九皋,鶴鳴沼澤邊,
聲聞於天。聲聞於天。
魚在於渚,魚游水泊,
或潛在淵。或潛深淵。
樂彼之園,可愛之園,
愛有樹檀,生長紫檀,
其下維榖。落葉翩翩。
它山之石,它山之石,
可以攻玉。可以攻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