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世界

  歷史記憶中的亞歷山大永遠富有魅力:


  筆挺的身材,白皙的皮膚,

  零亂的金髮,光潔的下巴,

  盯著世界的眼睛充滿好奇和天真。


  羅馬人來了


  東漢桓帝延熹九年(166),也就是曹操十一歲那年,有一個外國使團來到洛陽。他們帶來了象牙、犀牛角和龜甲,以表示對一個陌生帝國的崇高敬意。[1]

  沒人知道他們一行走了多久,但一定很不容易。因為這個國家遠在天邊,被當時的中國人稱為海西國,也叫犁靬(讀如薦),載入東漢官方史冊的名稱是「大秦」。


  大秦就是羅馬。


  派遣使團的「大秦王安敦」,則很有可能就是羅馬皇帝馬可·奧里略·安敦尼。


  這是兩個偉大文明的第一次親密接觸,之前則是失之交臂。東漢和帝永元九年(97),外交官甘英受定遠侯班超派遣出使羅馬,走到今天的伊朗境內卻被勸阻在波斯灣海岸。當地人告訴他們,通過地中海需要準備三年的糧食,而且在海上是會想家,也會死人的。


  甘英等人只好作罷。[2]

  好在六十九年後,羅馬人自己來了。


  現在已經無法確知,那些羅馬人為什麼要來中國。就連他們是否當真為羅馬皇帝所派,也只能存而不論。也許他們並非使團,而是商隊。目的,則自然是絲綢。


  中國的絲綢很早就傳到了羅馬,成為羅馬元老院議員和貴婦人鍾愛的服裝面料。羅馬人甚至因此而把中國稱為Seres,這個拉丁語辭彙的意思就是絲綢。[3]

  運到羅馬的絲綢經過了長途跋涉,先是經河西走廊到達現在的新疆,然後走南道沿昆崙山北麓前進,走北道則沿天山南麓西行。兩條路最後都要過蔥嶺(帕米爾高原),起點都是長安,也都通往大秦。


  而且,它們有一個美麗的名字:絲綢之路。


  絲綢之路的開通緣於漢武帝的戰略構想,他要聯合匈奴的宿敵對付匈奴。聯盟的對象,首先是被匈奴打敗的月氏(讀法有爭議,可讀如越支或肉支)。這些人被驅逐出境,早已不知去向,因此第一步便是要找到他們。


  於是,一位了不起的探險家出發了。


  他的名字叫張騫。


  張騫通西域從來就是佳話,他的旅行卻十分艱險。戈壁灘飛沙走石熱浪滾滾,帕米爾冰雪皚皚寒風刺骨,匈奴的騎兵則在那片遼闊的土地上縱橫馳騁,張騫一行隨時隨地都會一頭撞上。


  實際上,他們在匆匆穿過河西走廊時,便毫無懸念地被俘虜,並被帶到位於今內蒙古呼和浩特附近的匈奴王庭。軍臣單于理直氣壯地對張騫說:月氏在我北邊,漢人怎麼能去?如果我要去越國,大漢會同意嗎?[4]

  當然不會同意,張騫也只好滯留匈奴十年。


  更讓張騫沮喪的是,後來他雖然逃了出來,並在大宛人和康居人的幫助下,在阿姆河流域找到了月氏,月氏卻早已沒有了向匈奴復仇的念頭。他們非常滿足地在那裡安居樂業,並慶幸自己因禍得福。


  張騫只能回國。


  再次被俘又死裡逃生的張騫雖然沒能結成聯盟,卻帶回了足夠多的世界知識和異國情調。通過他向漢武帝提交的考察報告,中國人第一次睜開眼睛看世界,並領略到西域各國之外諸多民族的萬種風情。


  這是一些聞所未聞的人群。他們有的是游牧民族,比如烏孫、康居、奄蔡、月氏,叫「行國」。有的是農業或商業民族,比如大宛、安息、條支、大夏,叫「土著」。[5]

  但,無論土著或行國,距離大漢都很遙遠。安息相當於今天的伊朗,條支相當於敘利亞。其餘,則烏孫在今吉爾吉斯斯坦伊塞克湖東南伊什提克一帶,康居在今哈薩克巴爾喀什湖和鹹海之間,奄蔡在鹹海和裏海北部草原,大宛在今烏茲別克費爾干納盆地,大夏在中亞阿姆河以南、興都庫什山以北,希臘人稱之為巴克特里亞。


  至於月氏,則可能在阿富汗北部。


  此外還有身毒和黎靬。身毒又叫天竺,其實就是印度。黎靬又叫犁軒,就是大秦,也就是羅馬。不過,對這兩個國家,張騫也只是有所耳聞。


  然而這足以讓漢武帝心馳神往。尤其是大宛的葡萄酒和汗血馬,更是極具誘惑。商隊跟隨著軍隊出發了,只不過商隊持續的時間更長,帶來的利潤也更豐厚。


  豐厚的利潤讓絲綢之路的駝鈴一路傳響,坐享其成的則是沿途各國,其中就包括帕提亞。帕提亞就是安息,只不過中國人管他們叫安息,西方人叫帕提亞。


  安息是在公元前247年建國的,然後在公元226年亡於伊朗薩珊王朝。甘英到達安息之日,正是帕提亞人春風得意之時。他們編出故事來嚇退東漢使臣,無非是不想失去中間商的好處。顯然,這些帕提亞人更願意從中國商人那裡買下貨物,然後轉手到地中海地區。


  於是,從公元前126年張騫向漢武帝提起黎,到公元166年羅馬使團來華,兩大文明的交流在將近三個世紀之內,都只能通過其他國家和民族來緩慢地進行。儘管在帕提亞的市場上,中國商人已經跟羅馬商人討價還價,也為他們使用銀幣和在皮革上寫字感到驚訝。


  這絲毫也不妨礙中華和羅馬各自獨立地生長,並成為超級大帝國和世界性文明。事實上,在使團訪華的前半個世紀,羅馬的版圖就已達到頂點:東起幼發拉底河,西迄不列顛島,北越多瑙河,南至北非,堪稱盛極一時。


  有趣的是,派遣使團的羅馬皇帝和接見他們的中國皇帝,也是兩個標誌性人物。馬可·奧里略·安敦尼標誌著羅馬帝國的盛極而衰,漢桓帝則意味著東漢帝國的行將就木,正如羅馬共和國與西漢王朝的終結,羅馬帝國和東漢王朝的開始,都幾乎同時。


  歷史的種種巧合不能不讓我們產生諸多遐想,並把我們的目光引向廣闊的世界舞台。因為只有在那裡,才能真正看清這兩大帝國和兩大文明。


  亞述:壯麗的錯誤

  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並滯留匈奴期間,也就是公元前130年前後,羅馬已經擁有了九個本土以外的統治區:西西里、薩丁尼亞及科西嘉、山南高盧、西班牙、阿非利加、伊利里亞、馬其頓、阿卡亞、亞細亞。在拉丁語中,它們被稱為provincia,中文譯為行省。


  但,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行省也不是羅馬人的發明,波斯帝國就有,叫薩特拉皮亞。也許,正是這種制度,使居魯士建立的波斯帝國比亞述更為穩定和持久。


  亞述,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一帝國」。


  第一帝國亞述的建立經過了漫長的復興之旅。之前是古亞述和中亞述,成為新亞述(亞述帝國)則在我們的東周和春秋時期。也就是說,當周人和周文明開始走下坡路的時候,亞述人卻勃然崛起,並迅速成為西亞的霸主。


  亞述人是閃米特人(又譯塞姆人)。他們有著長長的鼻子,卷長發,穿長袍,戴高帽子。最明顯的特徵,是臉上成形的鬍鬚。這種鬍鬚在他們的神像上也有,比如薩爾貢二世王宮門前那頭五條腿的公牛。


  這就跟之前的蘇美爾人和赫梯人大不一樣。蘇美爾人剃光頭,穿羊毛緊身衣。赫梯人身材矮小,長鷹鉤鼻,男人都梳長辮子,戴耳環。後者克敵制勝的法寶是他們的戰車。赫梯人的車上有三個武士,一個駕車,一個持矛,一個持盾,跟中國春秋時期的情況十分相似。


  然而亞述人更加英勇善戰。跟商鞅變法后的秦國人一樣,亞述人既是強壯的農民,又是勇猛的戰士,割下敵人的腦袋就像收割莊稼。這些腦袋往往成為炫耀武力的最佳象徵,一位亞述國王甚至用來裝飾首都的大門。


  亞述的宗教和神祇似乎也鼓勵或默許武裝侵略,佔領他國被認為是神聖的使命。在阿舒爾神的指引下,亞述軍隊以令人膽寒的速度狂飆突進。即便沒有路,他們也會像瞪羚一樣登上一座又一座山峰。


  靠著這種對戰爭的狂熱,在大約一百零五年間,亞述滅掉了許多文明古國,包括敘利亞的大馬士革王朝、以色列的耶戶王朝、猶太的埃哈茲王朝、腓尼基的西頓王朝、埃及的努比亞王朝(衣索比亞王朝)、巴比倫的第四王朝、埃蘭的烏曼·哈爾達什王朝,從而第一次把西亞和北非的人民兼并在同一個強大的帝國里。


  可惜,也跟秦一樣,亞述人善於打天下,不善於治天下。他們維持帝國統治的手段除了暴力,就是高壓。亞述國王每征服一個地方,往往實行三光政策。如果要帶走戰敗國的人民做奴隸,則會先弄瞎他們的眼睛。


  不得人心的暴虐引起了更強烈的反抗,復仇的火焰從成堆的屍體中向上升騰。在無法趕盡殺絕的情況下,為了分化瓦解反抗的力量,帝國實行了強制性移民的政策。比方說,將撒馬利亞的以色列人遷到亞述,再把巴比倫、庫薩爾、阿瓦、哈馬斯和西徐亞的人民遷到撒馬利亞。


  移民是大規模的。比如公元前713年的豪爾薩巴德城中,便聚集了四百萬不同戰敗國的人民。他們分到小塊耕地,可以擁有自己的家室。但,一旦土地被出售或賜予,這些人也得全家歸屬於新的主人。


  亞述的統治者顯然認為這一政策是神來之筆。在他們看來,來自不同地區、民族也不同的移民背井離鄉,素不相識,舉目無親,又豈能結成反抗聯盟?這些無助的人只能聽命於帝國,並從最高權力那裡獲得生存的希望。


  除了將被佔領區的人民混編起來居住,帝國還把其中的壯勞力和能工巧匠抽調到建築工地。亞述的建築無疑是壯麗而輝煌的,比如豪爾薩巴德。按照規劃,這座方形要塞邊長兩公里,王宮則建在被干磚抬高的平台上,每個入口都用琉璃瓦裝飾,並由巨大的石像來守衛。


  豪爾薩巴德是薩爾貢二世新建的都城,又叫都爾沙魯金,意思是薩爾貢之城。然而它從公元前717年開始動工,直到公元前705年也沒有完全建成。這一年,薩爾貢二世在遠征伊朗的途中被殺,豪爾薩巴德也被視為不祥之地。它很快就被人們拋棄,變成一片廢墟,並被歷史學家稱為「薩爾貢的壯麗錯誤」。


  其實亞述帝國又何嘗不是壯麗的錯誤?公元前639年,亞述巴尼拔攻陷埃蘭首都蘇撒,亞述的版圖達到空前絕後:東臨伊朗高原,西抵地中海岸,北達高加索,南接尼羅河,成為世界古代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帝國。


  與此同時,亞述巴尼拔也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圖書館館長。根據他的命令,各地重要的圖書和文獻(它們被刻在泥板上)被絡繹不絕地運往首都尼尼微,且被井井有條地加以管理。圖書的內容涉及數學、天文學(含占星術)、地理學、生物學、醫學和化學,有的還經過了亞述巴尼拔的親自修訂,有的則被註明是他收集來的。


  這,莫非就是他們的文治武功?


  可惜,這位博學多才的「萬王之王」並沒想到,此時的帝國其實已危機四伏,就連統治者內部也矛盾重重。這種矛盾甚至曾經導致多次宮廷政變,連年的征戰則耗盡了帝國的力量。更重要的是,沒有人能夠長期忍受他們的暴政,哪怕國王陛下才高八斗、學富五車。


  崩潰來得迅猛異常,而且徹底。公元前612年,迦勒底和米底王國的聯軍攻破尼尼微,亞述國王薩拉克(辛沙里施昆)不願成為階下囚,一把火焚燒了王宮,自己則投身火海,跟中國的殷紂王一模一樣。


  七年後,亞述帝國從歷史上永遠消失。只有亞述巴尼拔的圖書館,在一千八百四十九年以後重見天日。


  亞述帝國的滅亡讓西亞人民額手稱慶,巴比倫則在迦勒底人的手中得到復興。這座城市歷來被認為是眾神居住的聖地,卻一次又一次地遭到亞述人的蹂躪。薩爾貢二世的繼承人甚至放火燒毀了它,並把灰燼當作紀念品存放在自己的亞述爾神廟中,也賜給那些效忠他的居民。


  如此倒行逆施當然不得人心,亞述帝國的滅亡也被認為是罪有應得。然而重建巴比倫城的迦勒底人似乎也沒有得到足夠的擁戴。新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繼位六十七年後,巴比倫打開城門迎來了一位新的君主。他是帶著征服世界的野心來的,並將創立一個更大的帝國。


  這個人,就是波斯皇帝居魯士。


  波斯:仁慈的征服

  居魯士是在公元前538年進入巴比倫的。


  這一年,中國的孔子十三歲。


  孔夫子當然不會知道波斯,對南征北戰也沒興趣,因此絕對想不到居魯士在巴比倫享受的待遇:銅鑄的伊斯塔爾大門向他洞開,他的身上披著從華麗浮雕上反射過來的陽光,腳下則堆滿了歡迎群眾獻出的花環。


  沒錯,居魯士是以解放者的身份,而非作為侵略者或征服者來到新巴比倫王國的。


  沒有比這更體面的勝利了。


  居魯士也當之無愧,因為他的作風和政策與亞述人截然相反。他並不對戰敗者趕盡殺絕,被俘的米底國王獲得了一條生路,呂底亞國王則被聘為隨身顧問。


  這是一種「仁慈的征服」。


  征服了巴比倫以後,居魯士同樣表現出他的寬容和大度,以及對被征服者信仰和習俗的尊重。他每天都要到馬爾杜克神廟行祭,並讓原來的官員們繼續各司其職,就像在米底和呂底亞。這就不但贏得了祭司和官員的支持,也保證了國家機器一如既往地正常運行。


  居魯士是高明的。


  而且,即便按照孔夫子的觀點,這樣一種既不濫用權力更不濫殺無辜的政治,也應該算作仁政。


  仁政的受惠者之一是猶太人。半個世紀前,弱小而獨立的耶路撒冷被新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摧毀,成千上萬的猶太人隨著他們被刺瞎雙眼的國王,被戴上鐐銬押往巴比倫為奴,史稱「巴比倫之囚」。


  波斯人卻解放了他們。第二年,居魯士發布命令,允許這些巴比倫的囚徒回到故鄉,並把巴比倫人掠奪來的金銀財寶還給他們,以便他們重建祭祀中心。這真是功德無量,以至於猶太人把居魯士稱為「波斯的彌賽亞」。


  居魯士的善舉讓他威名遠揚,他的仁政則讓帝國日趨穩定並發展壯大。沒有證據證明居魯士這樣做,是汲取了亞述帝國滅亡的教訓。但可以肯定,波斯帝國收穫的不再是此起彼伏的反抗,而是地方對中央的支持。


  繼承了這條政治路線的,是大流士。


  如果不算篡位的高墨塔,大流士是波斯帝國的第三任皇帝。在他的治下,帝國被分成二三十個行省(請參看本中華史第八卷《漢武的帝國》)。行省的拉丁語provincia原本就有委託的意思。因此,按照羅馬人的理解,把一個地方委託給高級主管去治理,這個地方就是行省。


  波斯的行省也大體如此,被委託治理的高級主管則是總督。行省總督原則上由波斯貴族擔任,下級行政單位則交給當地人,比如愛奧尼亞由希臘人管理,耶路撒冷歸猶太人自治。從居魯士到大流士,皇帝的態度歷來就是:地方行政和人民生活,能少管就少管,能不管就不管。


  要管的只有兩件事:法律和稅收。


  法律在波斯帝國的政治生活中極為重要。正是靠著法律,大流士保證了政令的統一。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因為生活在帝國廣袤大地上的,是許多不同的民族,有著不同的語言文字、生活習慣和宗教信仰。


  一統天下,唯有法。


  的確,治理如此龐大的帝國,法律比武力成本更低而效率更高。而且,正如他們盡量使用本地官員,波斯皇帝也盡量維持當地法律不變。居魯士和大流士都不喜歡朝令夕改,因為法律的不變才意味著帝國的永恆。


  如此,也才能無為而治,並長治久安。


  事實上大流士最為得意的事情,就是一生都在充當法律的保護人。他甚至說,只有依法治國,強者才不會欺負和毀滅弱者。這就不僅是法治,也是德治了。對此,大流士也非常努力。他一再表示要剋制自己,不亂髮脾氣,要做正義的朋友,因為他是一個好的戰士。


  沒錯,決戰並非一定要在沙場,治國也許是更大的考驗。居魯士和大流士放長線,其實是要釣大魚。這大魚除了屬邦的效忠,還有源源不斷的財富。


  這就要靠稅收。


  稅收是帝國重要的經濟來源,因此皇帝相當重視。每個行省都有專職的財務官,一律由波斯人擔任。他們負責將稅收上繳中央,比例大約是年產量的20%。


  這個稅率並不低,事實上數量也相當可觀。除波斯省享有免稅特權外,其他行省都要上繳額定的貨幣稅,比如巴比倫省2000塔蘭特,小亞細亞四省1750塔蘭特。大流士每年從各省收到的稅銀,大約有400噸之多。而只要30噸稅銀,便足夠帝國軍隊四個月差十二天的開銷。[6]

  有錢就能打仗,大流士繼續開疆闢土。在他手裡,波斯成為地跨亞、非、歐三洲的大帝國,版圖遠遠超過了亞述。首都也變成了四個:蘇撒、愛克巴坦那、巴比倫、帕賽波利斯,皇帝和宮廷則四季輪流駐蹕於這些都城。


  屬邦的朝覲和朝貢,被規定在帝國的禮儀之都帕賽波利斯,時間則是每年的春分時節。朝見皇帝陛下的,有埃及貴族、印度王公、行省總督和部落酋長,貢品則有烏檀木、金沙、象牙、雄駒、公羊、駱駝,以及各種奇珍異寶,還有來自巴比倫的年輕宦官。


  大流士盛情款待了這些朝貢者,他的御廚則開出了可供一萬五千人用餐的國宴。除了美酒佳肴,飯後還有甜點和水果,以及繞樑三日的歌聲、通宵達旦的舞蹈。


  看著他們開懷痛飲,大流士心滿意足。因為這些豐碩成果不僅來自他的武功,更源於其文治,包括他和他前輩發明創造的一整套行政管理體制,也包括他修建的高速公路和地下水渠,以及農業技術的傳播和改良。


  這是一些值得讚揚的事情:扎哥羅斯的果樹在安納托利亞栽培,伊朗的葡萄在達馬斯庫斯試種,印度的水稻移植到美索不達米亞,芝麻則被引進到埃及。這些都是在大流士的督促之下完成的,就連他自己也覺得很了不起。


  因此,在佔領了色雷斯和黑海海峽以後,皇帝陛下胃口大開。他站在伊朗高原華麗的宮殿里極目遠望,覺得完全可以為自己的國宴添一盤菜了。


  這盤菜的名字,就叫希臘。


  希臘:自由萬歲


  希波戰爭爆發時,中國的春秋已近尾聲。當時,晉國的趙氏正忙於對付和收拾他們的政敵,誰也不知道遙遠的愛琴海岸會有一場戰爭,更不知道那地方叫馬拉松。


  馬拉松,是關鍵的一戰。[7]

  迎戰波斯大軍的是雅典人,戰爭的形勢則對希臘極為不利。此前,野心勃勃的大流士已經掃蕩了幾乎一半的希臘語世界,呂底亞、埃及、色雷斯和馬其頓也早被收入波斯囊中,雅典和斯巴達卻居然毫無戒備。


  交戰雙方力量的對比也相當懸殊。當時,波斯軍隊有十萬之眾,而且訓練有素;雅典卻只有一萬步兵,還是臨時拼湊的。那麼,是應該耐心等待斯巴達的援軍,還是毫不猶豫地立即戰鬥?這真是一個問題。


  雅典人選擇了戰鬥。


  一位名叫米爾提達斯(又譯米泰雅德)的老兵指揮了這場戰爭。他讓雅典軍隊列成長方形陣,又故意讓中段兵力最弱。結果,殺進陣中的波斯軍隊遭到了兩翼的迎頭痛擊,驚慌失措之餘只能逃回海上的艦船。據希羅多德的記載,此戰雅典損失192人,波斯陣亡6400人。


  雅典勝利了。


  勝利了的雅典人派出了自己的信使。這位了不起的信使一口氣跑了整整四十二公里,到達目的地才喊了一句「我們勝利了」就倒地身亡。但他帶來的消息卻讓整個雅典城為之沸騰,歡呼雀躍之聲響徹雲霄。


  從此,人類有了新的體育項目,叫馬拉松。


  行動遲緩的斯巴達援軍是第二天趕到的。他們除了表示歉意,也仔細查看了戰場。結論是:波斯人的標槍要短一些,甲胄和盾牌也不如希臘人的堅固。


  但,這不是最重要的。


  比標槍、甲胄和盾牌更重要的是方陣。這種軍陣由十二列步兵密集組成,每列戰士都步調一致地並肩前進,他們的盾牌則構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城牆。而且,前面的戰士倒下了,後面的就自動補位,直到全部陣亡。


  這真是一台戰鬥機器。


  組成這樣的方陣並不容易,它要求陣中的每個戰士都有著堅強的意志、堅定的信念和堅韌的毅力。這是需要精神來支持的,包括對城邦無限忠誠,對戰友情同手足,把榮譽看得比生命重要,將退卻視為奇恥大辱。


  雅典人有這些精神,因為他們是自由之子。


  的確,雅典是希臘人的傑出代表,希臘則是人類文明的璀璨明珠。沒有任何一個古代社會,能像希臘那樣強烈地關注個人價值,並對個人創造的未來充滿信心。正是這種信心,讓他們熱情奔放,獨立自主,視死如歸。


  有一個故事很能說明問題。


  大約在希波戰爭之前半個多世紀,呂底亞還沒有被波斯皇帝居魯士滅亡的時候,一位週遊世界的希臘哲人來到了這個王國。在參觀了王室的寶庫后,國王問:先生見多識廣,你認為誰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呢?

  哲人答:當然是泰盧斯。


  誰是泰盧斯?雅典的自由公民。他有幾個兒子,個個勇敢善良;也有不少孫子,個個活潑可愛;他自己則在保家衛國的戰鬥中壯烈犧牲,讓人懷念。如此而已。


  然而在希臘人看來,這個普普通通的泰盧斯,卻比任何君王都要尊貴,也要幸福。因為他是自由的。他堅持的是獨立,享受的是平等,堪稱幸運。


  獨立、自由、平等,是希臘人的價值觀。


  這個價值觀的形成,我們在《國家》一書中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不難看出,這與波斯人形成了鮮明對比。波斯帝國的政治雖然堪稱仁政,大流士甚至立法規定了勞動者的最長工作時間和最低薪酬,並願意與民同樂,卻無論如何也培養不出希臘人才有的公民意識和自豪感。


  制度的優劣,很快就會決出勝負。


  公元前479年8月27日,希波戰爭中最後一次重要的軍事行動在普拉提亞爆發。戰爭前,每名希臘戰士都指天發誓:我將戰鬥到死,因為自由比生命更寶貴。


  於是,為自由而戰的四萬希臘重裝兵,毫無畏懼地迎戰波斯的十五萬大軍,後者是由波斯皇帝薛西斯的妹夫馬爾多尼烏斯率領的。結果,這位騎在白馬上的波斯統帥戰敗身亡,失去領袖的波斯軍隊則潰不成軍。


  與此同時,希臘海軍也在隔海相望的米卡爾海角大獲全勝,波斯艦隊不是葬身魚腹,便是逃之夭夭。


  希臘人的勝利,是價值觀的勝利。


  這是波斯人自帝國建立以來最慘重的失敗。此後,戰爭仍將繼續,波斯卻風光不再。心灰意懶的薛西斯退進帕賽波利斯的深宮,在溫柔富貴鄉里醉生夢死,最後於公元前465年被一夥侍衛官和近衛軍謀殺在床上。


  這一年,墨子三歲,蘇格拉底四歲。


  波斯日薄西山,雅典蒸蒸日上。公元前478年,也就是普拉提亞和米卡爾海角之戰勝利后一年,雅典人召集愛奧尼亞城邦和愛琴海諸島組成了提洛同盟。二十多年後,這個同盟又被雅典人改造成了一個海上帝國。


  雅典人開始稱霸。


  稱霸是對自由的背叛,雅典則將付出沉重代價。希波戰爭結束十八年後,伯羅奔尼撒戰爭開始。這是希臘人的窩裡斗,結果則是雅典和斯巴達的兩敗俱傷。希臘世界的夕陽西下,儘管在那紛飛的戰火中,建築、雕塑、戲劇和哲學依然大放異彩,蔚為壯觀。


  沒錯,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自己造孽則神仙也救他不活。爭權奪利又大打出手的希臘城邦無可挽回地在輝煌中沒落,在興盛中沉淪。他們留下的爛攤子,也只能由自己的學生來收拾。


  希臘人的這個學生,就是亞歷山大。


  亞歷山大:世界公民


  在歷史的記憶中,亞歷山大是一位英俊少年,而且永遠富有魅力:筆挺的身材,白皙的皮膚,零亂的金髮,光潔的下巴。但最迷人的,還是那雙盯著世界的眼睛。在那裡面,充滿了好奇和天真。


  誰都沒想到,正是這雙眼睛讓世界變了模樣。


  只有他的父親腓力二世看出了這一點。這位改變了馬其頓國際地位的國王對兒子說:去找一個能讓你大顯身手的地方吧,我的孩子!馬其頓對你來說實在是太小了。


  腓力二世說得並不錯。在他之前,沒有一個希臘人願意對這個多山王國正眼相看。這位狡詐而強悍的國王雖然成功地改變了人們的態度,但他很清楚,如果有人天生就是征服者,那麼,非亞歷山大莫屬。


  亞歷山大也不負厚望。他剛剛繼位就披掛上陣,戰波斯,征埃及,侵印度,只用了短短七年就把馬其頓從王國升格到帝國,其版圖西起希臘,南括埃及,北抵中亞,東至印度河流域,跟波斯帝國一樣橫跨歐、亞、非。


  可惜,這個帝國空前短命。


  公元前323年,亞歷山大死於一隻帶菌有毒蚊子的叮咬,他那頂多十三歲的帝國也迅速分裂,變成了馬其頓-希臘(安提柯)、托勒密(埃及)和塞琉古(敘利亞)三個獨立王國,以及一大堆小國,統一的世界分崩離析。


  如何評價亞歷山大,也就成了一個難題。


  狂熱的崇拜經久不衰。至少,在羅馬人的眼裡他永遠是英雄。愷撒大帝在埃及向他的陵墓頂禮膜拜,奧古斯都屋大維的指環上刻著他的面容。早期基督徒甚至按照他的形象來描繪耶穌基督:飄垂著金髮,不留鬍鬚。


  批評之聲同樣不絕於耳。在批評者們看來,亞歷山大暴戾、浮誇、野蠻而獨裁,不懂政治也不懂經濟,沒有創造和建樹,甚至沒有繼承人。他最多只是創造了一個軍事奇迹,而這個奇迹則不過是一束焰火。


  就連亞歷山大的美貌也成了罪名。批評者說,一個三十多歲的人為了留住青春而剃掉鬍子,顯然是變態的,至少也是虛榮的。如此自戀的人,可以算得上偉大嗎?

  這讓人想起了項羽。


  二十歲繼承王位,三十三歲便去世的亞歷山大,跟項羽一樣都是少年英雄,他們的一生也幾乎都是在鞍馬上度過的。他們甚至都有不同程度的暴行,比如亞歷山大對底比斯的瘋狂燒殺,以及把三萬提爾人賣為奴隸。


  但,亞歷山大在戰爭中很少進行報復,原則上也禁止軍隊搶劫。這位年輕的征服者在佔領別國時的作風,更像劉邦當年在咸陽,也像居魯士:尊重當地風俗,敬仰當地神祇,保留當地法律,任用當地官員。


  更重要的是,項羽屠城他建城,項羽焚書他讀書。


  新建城市都叫亞歷山大里亞,最有名的則在埃及。這座地處尼羅河三角洲戰略要地新城的城址,是亞歷山大按照荷馬史詩的描述選定的。城中還特地建設了一座大圖書館,歐幾里得在那裡完成了他的《幾何原理》,阿基米德則在那裡學習並遍訪名師。


  也許,這才是亞歷山大最重要的遺產。


  這並不奇怪,因為亞歷山大是亞里士多德的學生,而亞里士多德又恰好是一個希臘化的馬其頓人。師生二人都崇尚理性,也都把雅典視為世界文化的中心。於是,亞歷山大南征北戰時,身後便跟隨著地理學家、天文學家、地質學家和氣象學家,就像一支科考隊。


  希臘文化的潛移默化,讓亞歷山大對知識和知識分子極為尊重。在科林斯,他對前來表示歸順的貴族們不屑一顧,卻親自去拜見戴奧真尼斯;而這位犬儒派的哲學家則一絲不掛地躺著享受日光浴,並不理睬皇帝陛下。


  我能為您做點什麼嗎?亞歷山大恭敬地問。


  當然可以。戴奧真尼斯回答:你可以靠邊站一點,年輕人!別擋住了我的陽光。


  隨從們都低聲笑了。


  亞歷山大卻當真讓出了地方。他嚴肅地說:如果我不是亞歷山大,我將成為戴奧真尼斯。


  項羽就不會這樣,劉邦也不會。


  事實上,只有希臘人,以及受過希臘教育的人,才會把學者看得比王侯更尊貴。這是一種政治美德,這種美德將在文藝復興以後成為西方文明的精神之一,並讓西方世界勃然崛起,遙遙領先。


  可以再說一個故事。


  1788年,也就是《國富論》出版十二年後,職務還是海關關員的亞當·斯密應邀到一位公爵家做客。當他步入客廳時,所有的王公貴族和商界巨子都站立起來,向這位身份卑微的小公務員鞠躬致敬。


  亞當·斯密靦腆地說:大人們請坐吧!


  已經來到亞當·斯密身邊的英國首相皮特卻說:哪有老師還站著,學生就先坐下的呢?


  一年後,美國憲法生效,法國大革命開始。


  這當然是亞歷山大不曾想到的,卻是他的遺風餘韻和無量功德。因為正是他,開啟了埃及、西亞、中亞和東地中海地區的希臘化進程,從而把文明帶入一個嶄新的,更具世界性的新時代。


  亞歷山大是一位世界公民。


  沒錯,他生在馬其頓,死在巴比倫,葬在埃及,卻把希臘文明的種子撒向世界。儘管他的帝國並不比他的壽命更長,也儘管希臘化的世界在一個多世紀後會變成碎片。


  但,那也是閃光的碎片。


  只有一個偉大的民族,才能把這些碎片整合起來,變成一種更加燦爛的文明。這個民族在今後的幾個世紀將顯示出相當了不起的政治和文化天才,他們建立的帝國和文明也將與中國的大漢雙雄並峙,享譽全球。


  是的,現在輪到羅馬人登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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