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後記:何時忘卻三國
有朋友說:很期待你的中華史《三國紀》這一卷。
哦,是嗎?
他很期望,我很惆悵。
三國,不該這樣被人矚目。
事實上,這段歷史並不重要。它不但比不上之前的啟廢禪讓、西周封建、秦並天下和獨尊儒術,也比不上之後的五胡亂華,更不敢望百家爭鳴之項背。
然而三國在海峽兩岸和亞洲地區的知名度,卻遠遠高於其他歷史時期。當然,大多數人知道的故事是《三國演義》講述的,很少有人去讀陳壽的《三國志》和范曄的《後漢書》。中國如此,日本、韓國和越南也一樣。
其實《三國演義》面世之初並無人問津,知識分子更是嗤之以鼻。直到清代的毛聲山、毛宗崗父子增刪改寫點評之後,才風行天下。所以《三國演義》的成敗得失,不能只算在羅貫中的賬上,還要加上毛氏父子一份。
那麼,毛氏父子給了什麼「添加劑」?
這是只能由版本學家和文學史家回答的,但他倆的點評則多少透露出一點蛛絲馬跡。比如典韋在征張繡的戰爭中陣亡,曹操是哭了的;赤壁戰敗之後,曹操也說過「郭奉孝(郭嘉)在,不使孤至此」的話,還失聲痛哭說: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1]
但,也僅此而已。
毛批本《三國演義》卻大肆渲染,做足了文章:哭典韋是當著將士們的面,哭郭嘉則是當著謀士們的面。於是毛氏父子點評說:哭典韋是為了感動眾將士,哭郭嘉是為了羞愧眾謀士,前一哭勝過了賞,后一哭勝過了打。
接下來,他們不無嘲諷地說:原來奸雄的眼淚既可當錢使,又能當棍子用。奸雄之奸,真是奸得可笑!
請問,這還是歷史嗎?
當然不是,但可看,好看,讓人想看。
好看之於文學作品是必需的,因此不必那麼在意歷史的真實性,可以移花接木,張冠李戴,無中生有,以假亂真。比如諸葛亮不用魏延的「子午谷奇謀」是真,以空城計嚇退司馬懿是假,《三國演義》則照單全收。
於是毛氏父子點評說:前者表現了諸葛亮的小心,後者表現了他的大膽。但,如果他不是小心於平日,就絕不敢大膽於一時,司馬懿也不會堅信不疑上當受騙。
因此毛氏父子得出結論:只有小心人不做大膽事,也只有小心人能做大膽事。
這就很有些哲理。
諸如此類的點睛之筆時有所見。比如他們說:忠厚人乖覺,極乖覺處正是極忠厚處;老實人使心,極使心處正是極老實處。又比如:英雄所自負者,義耳;奸雄所自負者,智耳。這就不但有人生哲理,還有價值取向。
可惜這些精彩都建立於一個前提上:三國是一部忠義與姦邪的鬥爭史。為了戰勝姦邪,忠義只好以惡抗惡。這種對抗,說得好聽叫鬥智斗勇,說得難聽就叫勾心鬥角。
勾心鬥角貫穿了《三國演義》的始終,尤其是在赤壁之戰的前後。原本都是正人君子的周瑜和諸葛亮,也都變成了心懷鬼胎的卑鄙小人,一個「妒忌陰險」,另一個「奸刁險詐」,全無惺惺相惜、光明磊落可言。[2]
然而大家都說好看。
這可真是「紅腫之處,艷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所謂「三國熱」表現出的國民心態,甚至大中華文化圈的精神追求和文化心理,不可疑嗎?[3]
實際上,《三國演義》歷久不衰,吸引人們百看不厭的只有八個字:心機,算計,權術,謀略。它們可以用於戰場、官場、商場甚至情場,誰不想要?
打出「重讀經典」的旗號,不必吧?
就連作者和不少讀者以為是「正能量」的忠義,也很可疑。什麼是忠?臣忠於君,子忠於父,妻忠於夫。但,君要忠於臣嗎?父要忠於子嗎?夫要忠於妻嗎?不用。請大家想想,這難道不是「不平等關係」?
義也大成問題。道義,正義,仁義,情義,信義,哪個才是真義或大義?當這些「義」發生矛盾衝突時,又該如之何?誰都沒有解釋,誰都說不清楚,也只能相機行事或者自作主張,你說我不仁,我說你不義。
忠義,變成了整人的武器。
這並不奇怪。事實上,這種核心價值觀本身就很有問題。忠是單方面的人身依附,義是多角度的任意解釋。忠是不變的,義是多變的。結果,要麼信口雌黃,周公恐懼流言日;要麼弄虛作假,王莽謙恭未篡時。
其實一切政治鬥爭,歸根結底都是利益之爭。爭利而言義,只能是吹牛撒謊裝模作樣。這就是「偽善」。做假做出一套方法和技巧,則是「權謀」。不搞權謀也不行。因為大家都打道德牌,都要佔領道德制高點,都要指責對方「不義」。這就只能搞陰謀,不能搞陽謀。
顯然,權謀是因為偽善,偽善是因為忠義。被高高舉起的那面「道德的旗幟」,其實是罪魁禍首。
這就是《三國演義》的「性之病」。[4]
也就是說,毛批本《三國演義》的問題,還不在於給歷史「整容」,更在於「變性」。整容是可以的,變性是不可以的,除非明確表示你說的不是歷史,讀者也不把那小說當歷史看。可惜,這一點從來就沒人說清楚。
那麼,三國這段歷史的本性是什麼?
前半段,是曹操與袁紹的路線鬥爭;後半段,則是曹魏、蜀漢和孫吳的權力鬥爭。後來三分歸一統,不過是回到了歷史的本來走向。指出這走向,並找出它背後的深刻意義和支配力量,才是歷史學的任務。
因此在本書中,並沒有多少劍拔弩張和老謀深算。本書不是《三國演義》,而是《三國紀》。你也許看不到某些特別想看的東西,只有儘可能接近真實的歷史。
朋友,你會失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