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桃園驚夢
歷史上的天下梟雄劉備,
在《三國演義》中被塑造成心慈手軟仁民愛物的形象。
於是他和他的戰友便象徵著傳統社會中國人的三個夢:
劉備代表聖君夢,諸葛亮代表清官夢,
關羽和張飛代表俠客夢。
千年一夢
幾乎所有被後世關注的歷史事件和人物,一般都會有三種形象:歷史形象,文學形象,民間形象。歷史形象是正史記載或歷史學家研究出來的,文學形象是小說或戲劇創造的,民間形象則是一般民眾心目中的。[1]
歷史的讀法、理解和評判也有三種:歷史意見,時代意見,個人意見。站在古人立場的是歷史意見,站在今人立場的是時代意見,站在自己立場的是個人意見。[2]
三國,便是三種形象和三種意見集中的地方。
這當然要拜羅貫中所賜。正是由於他的《三國演義》,這段原本並不十分重要的歷史,在大中華文化圈內幾乎家喻戶曉人人皆知,儘管一般人知曉的並非歷史形象。
問題是:何以如此?
原因之一,是《三國演義》的文學價值不低。單是創造的成語典故之多,就堪稱一絕。但更重要的,還是這部小說不但有價值取向,而且其價值觀還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被官方和民間認同,這才口耳相傳經久不衰。
那麼,《三國演義》的價值觀是什麼?
忠義。
這是貫穿始終的。事實上,正如《三國演義》的傾向是「尊劉貶曹」,它的靈魂則是「弘揚忠義」。因此它的第一回不是董卓入京,而是桃園結義。也正是由於這一精心刻意的安排,歷史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什麼樣子呢?
袁紹與曹操的路線鬥爭被淡化了,劉備與曹操的權力之爭變成了忠與奸的道德之爭;起過決定性作用的孫權黯然失色,沒那麼重要的關羽則大放光彩。
關羽不太重要嗎?
是的,至少並非至關重要。真正重要的人物,應該是改變了歷史趨勢和走向的,比如斷送東漢的董卓,率先割據的袁紹,抗衡中原的孫權。這樣看,關羽的重要性遠不如拿下荊州的呂蒙、戰勝劉備的陸遜。
然而關羽在後世受到的推崇,甚至超過了諸葛亮。他在元代即已成神,後來又成聖成佛,號稱「武聖人」和「蓋天古佛」。這顯然並非因為他的武藝,而是因為他的忠義。千里走單騎是其忠,赤壁之戰中放走曹操是其義。
關羽,是忠義的典型、旗幟和榜樣。
這同樣要拜羅貫中所賜。
事實上,關羽離開曹操時,曹操尊重他的選擇,下令不得阻攔追擊;後來兵敗赤壁的逃亡路上,曹操也根本就沒有遇到關羽。關羽的許多感人故事和英雄業績,包括「溫酒斬華雄」之類,都全靠羅貫中的生花妙筆。[3]
就連關羽的被俘投降,也被找到了正當理由:不能撇開結義的兄長、被俘的嫂嫂和受難的皇上,一個人自己去死節。條件當然也由羅貫中代講:降漢不降曹。
這可真是漏洞百出。
什麼叫「降漢不降曹」?難道劉備一夥原本是對抗大漢的「反政府武裝力量」,現在決定投降漢帝國了?另外兩件事情也同樣大成問題:過五關斬六將對曹操是不義,華容道放走曹操對劉備是不忠。
羅貫中編的這些故事和說辭,還可以相信嗎?
實際上,《三國演義》的破綻不勝枚舉,比如「三氣周瑜」就絕無可能,因為周瑜從來就沒算計過諸葛亮。何況周瑜風流儒雅氣度非凡,豈會被別人氣死?諸葛亮光明磊落一身正氣,又豈能在害死盟友后還出言輕佻?
關羽的神話
皇帝 封號
漢獻帝(劉協) 漢壽亭侯
劉備 前將軍,五虎上將之首
劉禪 壯繆侯
宋徽宗(趙佶) 義勇武安王
宋高宗(趙構) 壯繆義勇武安王
宋孝宗(趙眘) 壯繆義勇武安英濟王
元文宗 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
明神宗(萬曆) 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關聖帝君
明思宗(崇禎) 真元顯應昭明翼漢天尊
清世祖(順治) 忠義神武關聖大帝
清世宗(雍正) 封關羽祖輩三代
清高宗(乾隆) 忠義神武靈佑關聖大帝
清仁宗(嘉慶) 忠義神武靈佑仁勇關聖大帝
清宣宗(道光) 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關聖大帝
清德宗(光緒) 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贊宣德關聖大帝
關羽「侯而王,王而帝,帝而聖,聖而天」的過程。
沒錯,周瑜是主張防範劉備,但那是在赤壁之戰後,怎麼會在戰前一再陷害諸葛亮?同樣,諸葛亮也並非奸詐小人,又怎麼會幸災樂禍地說「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這樣的品位和格調,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難怪胡適先生要斥之為「陋儒」。[4]
世間有此陋儒不足為奇,奇怪的是國人不以為非反倒推崇備至;書中有此破綻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國人並無質疑反而津津樂道。這又是為什麼?
為了圓夢。
傳統社會的中國人,其實是一直有夢的。第一個叫「大同夢」,也就是回到部落時代。第二個叫「小康夢」,也就是回到邦國時代。這兩個夢都實現不了,就開始做「治世夢」。這是帝國時代的「中國夢」。
治世夢也包括三個內容。首先是希望有一個仁慈而明智的好皇帝,這就是「聖君夢」。其次是希望各級官員清正廉潔,這就是「清官夢」。如果聖君和清官都指望不上,則希望有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就是「俠客夢」。
聖君,清官,俠客,是中國人的千年夢。
這三個夢,羅貫中都幫我們圓了。聖君就是劉備,清官就是諸葛亮,俠客或俠士就是關羽和張飛。三個夢三個代表,都在劉備集團,尊劉貶曹豈能不大得人心?
至於歷史的真相,則無人關注。
事實上,《三國演義》創造的文學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原本來自民間,之後又在民間廣泛流傳,變本加厲。兩股力量的齊心協力,使這段歷史與它的本來面目漸行漸遠。
這並不奇怪。畢竟,治世是萬眾之嚮往,忠義乃核心之價值。作為農業民族,或者說,作為非商業民族,我們沒有契約精神,沒有法治觀念,沒有公民意識。結果,就只有君臣父子、綱常倫理和江湖義氣。
忠義作為核心價值,也應運而生。
不可否認,這裡面有著美好的願景和良善的動機:忠用來規範自己,義用來規範別人。我忠誠,你仗義,秩序便得以維持,關係便得以維繫,天下便得以太平。
這是一個「桃園夢」。
然而忠義作為核心價值,卻又十分可疑。實際上,它的內部充滿矛盾和悖謬。比方說,清官要盡忠,俠客要仗義,聖君呢?忠也好,義也罷,用在他身上都不合適。
如此說來,皇帝豈非就該不忠不義?
為君不易,為臣也難。比如張遼要對曹操盡忠,便只好對關羽不義,將關羽要走的意思如實彙報。關羽要對曹操行義,也只好對劉備不忠。要知道,他殺袁紹的大將顏良時,劉備可正在袁紹那裡寄人籬下。
然而不殺顏良,就無法報答曹操的大恩大德,也就不能問心無愧地回到劉備身邊,關羽豈非兩難?
好在關羽獲得了充分的理解和同情。我們唯一無法弄清的是:為什麼關羽的依曹、反曹、降曹、別曹、放曹都是忠義,如果換成呂布就是不義?
可惜無人回答,也沒人問。
弘揚忠義的《三國演義》則走了麥城:代表明君夢的劉備「長厚而似偽」;代表清官夢的諸葛亮「多智而近妖」;代表俠客夢的關羽既投降了敵人,又放走了敵人。[5]
羅貫中先生想過這些嗎?
也許沒有。因為他表達的,是他們的時代意見。
時代不同了。老調子已經唱完,瞞和騙的藝術也可以收場了。我們需要建立的,是新的社會觀、道德觀、歷史觀和核心價值觀,非如此不能實現民族的偉大復興。
這是只能通過改革開放、市場經濟和法制建設來完成的。《三國演義》可以謝幕,桃園結義可以夢醒。
現在,讓我們回到歷史。
再說孫權
歷史有大趨勢,也有小插曲。大趨勢就是中華帝國的統治階級終將由貴族地主(秦漢)變成士族地主(魏晉南北朝),最後變成庶族地主(隋唐以後)。小插曲則是秦漢與兩晉之間,三個「非士族政權」的同時並立。
這就是三國。
三國鼎立,關鍵人物是孫權。如果不是因為他毅然決定聯劉抗曹,那麼,劉備必將被剿滅。據有荊州的曹操插進長江中游,上游的劉璋,下游的孫權,也就遲早會成為張綉和呂布,整個中國將變成曹魏的一統天下。
這就是赤壁之戰的意義,也是孫權的意義。在《三國演義》中並不引人注目的孫權,其實至關重要。
夷陵之戰也如此。
這是官渡和赤壁之後的第三大戰役,戰爭的後續也有兩種可能。當時許多東吳將領要求乘勝追擊,劉備也來信揚言再戰,陸遜等人卻主張撤出戰爭。因為曹丕正在調兵遣將,名為助吳伐劉,實則包藏禍心,不可不防。[6]
孫權完全同意陸遜的決策,並與劉備講和。從此,曹魏「雄霸」於北部中國,蜀漢和東吳則分別「偏霸」於長江上游和中下游,誰也吃不掉誰。
三國,就這樣形成。
諸葛亮同樣起到了重要作用。他執政后,立即接受鄧芝的建議,與東吳重修盟好。諸葛亮說:使吳之事我考慮已久,可惜一直找不到合適人選,不過現在有了。
鄧芝問:丞相選中的人是誰?
諸葛亮笑著說:就是你呀!
鄧芝也不負厚望。他到東吳后,孫權滿腹狐疑,不肯立即接見。鄧芝便上表告訴孫權:使臣此番來吳,主要是為貴國著想,並非僅僅為了蜀國。
孫權問:此話怎講?
鄧芝說:貴我雙方,一家有「重險之固」,一家有「三江之阻」。如果互為唇齒,那就「進可併兼天下,退可鼎足而立」。相反,如果大王投靠曹魏,又還想保持獨立,則勢必兩面受敵,江南之地就不會再是大王的了。
孫權默然良久,然後回答:你說得對。[7]
其實,孫權的狐疑並非沒有道理。孫權不是袁紹,他沒有世家大族的背景;孫權也不是劉備,他沒有皇族宗室的光環;孫權更不是曹操,他沒有「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優勢。因此,他只能見風使舵,以求左右逢源。
事實上,孫權把「變臉」這一套玩得爛熟。赤壁之戰時,他大義凜然地宣稱:孤與老賊(曹操)勢不兩立。但為了從劉備手中奪取荊州,他又不惜向曹操稱臣,勸曹操稱帝,還把關羽的腦袋送到了曹操那裡。
這次也一樣。曹丕大軍壓境時,他可憐兮兮地表示要交出土地和人民,到地老天荒之處苟全性命。然而一旦與劉備言和,與諸葛亮結盟,他又是另一副嘴臉。
所以,曹操和曹丕也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孫權。
問題是,孫權何以能夠如此?
因為他不是理想主義者。所以,他並不在乎東漢是存是亡,也不在乎曹操是忠是奸,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政權屬於士族還是庶族,只要他那一畝三分地姓孫就好。
實際上,孫權是無理想有目標。這個目標,就是「建號帝王以圖天下」。只不過,他知道自己勢單力薄,因此他並不著急。一直等到條件完全成熟,才肯戴上皇冠。
這一點,吳國君臣其實心中有數。
曹丕冊封孫權為吳王后,孫權派都尉趙咨使魏。曹丕問趙咨:你們吳王,是一個什麼樣的君主?
趙咨說:雄略之主。
曹丕問:什麼叫「雄略之主」?
趙咨答:虎視天下是雄心,屈身陛下是謀略。[8]
這可真是大實話。
實話實說的還有鄧芝。他第二次使吳時,孫權對他表示:將來滅了曹魏,貴我兩國分治天下,豈不很好?
鄧芝卻說:天無二日,士無二主。消滅曹魏以後,如果大王還不知道天命在哪裡,貴我兩國就只好各自都敲起戰鼓來。那個時候,戰爭可才剛剛開始呢!
孫權哈哈大笑說:你怎麼實誠到了如此地步![9]
然而五年過去,孫權當真稱帝時,就連諸葛亮也不說這樣的空話了。他力排眾議,毅然遣使祝賀,並與孫權簽訂「互不侵犯條約」,不但承認東帝(吳帝)與西帝(蜀帝)並尊,還在紙面上預先瓜分了曹魏的地盤。[10]
這時,由於丟失街亭而自貶三級的諸葛亮,剛剛恢復丞相職務。面對眾人的質疑,他的回答是:一個真正的政治家要考慮的,是國家人民的根本利益和長遠利益。匹夫之勇是沒有意義的,教條主義也沒有意義。[11]
沒錯,審時度勢,不等於不要原則。
孫權也是這樣。當他彎下腰來屈身事魏時,頭卻是抬著的。曹魏多次要他送兒子做人質,他就從不答應。可以說,他是卑躬不屈膝,屈膝不變心,有傲骨無傲氣。
他的使臣也不卑不亢。
還是上次趙咨使魏的時候,曹丕因為自己博古通今才華橫溢,曾不無嘲諷地問:吳王也懂學術嗎?
趙咨答:吳王博覽群書,卻不咬文嚼字。他守衛的是千里江防,統率的是百萬雄師,領導的是眾多賢才。經天緯地才是他的志向,尋章摘句不是他要做的事情。
曹丕又問:朕可以討伐吳國嗎?
趙咨答:陛下有陛下的軍隊,寡君有寡君的防備。
曹丕又問:吳國害怕我大魏嗎?
趙咨說:千軍萬馬,金城湯池,何懼之有!
曹丕再問:像先生這樣的人才,吳國有多少呢?
趙咨說:特別聰明的也就八九十個吧!至於像微臣這樣的,那是「車載斗量,不可勝數」。[12]
對於孫權,我們是不是該有新的認識?
看待劉備,也當如此。
再說劉備
劉備與孫權有異有同。
論家庭出身,劉備比曹操和孫權都好。曹操閹宦之後,孫權出身寒門,都讓士族看不起。劉備卻號稱西漢中山靖王的後代,又是名儒盧植的學生。這就讓人不敢小看,中山國的富豪甚至拿出真金白銀來資助他。[13]
劉備又特別會做人。他寡言少語,樂善好施,喜怒不形於色,卻廣交豪俠游士。由於出道時正值黃巾之亂,人民缺衣少食,劉備便散盡家財,與朋友同甘共苦。結果他的身邊集結了不少人才,包括關羽和張飛。
劉備的為人甚至讓他幸免於難。他做地方官時,有人買兇來殺他。劉備不知來人是刺客,照例盛情款待。刺客在感動和敬重之餘如實相告,然後一走了之。[14]
這很像孫權。
孫權也是會做人的。魯肅前來投奔時,孫權給他母親送衣服,送蚊帳,送生活用品,很像侄兒對嬸娘。呂蒙病重時,孫權把他接到自己的殿內住下,又怕見面行禮呂蒙太累,竟在牆壁上挖了小洞,時時觀察呂蒙的病情。[15]
如此用心,可謂關懷備至。
所以,孫權和劉備的身邊人才濟濟英雄輩出,讓曹操和曹丕都嘆為觀止。公元224年九月曹魏伐吳,退兵的原因據說就是曹丕發現了孫權的這一優勢。原本並無多少實力的劉備和孫權終成大業,確實並非偶然。[16]
但,孫、劉的道路又各異。
與孫權擁有江東六郡不同,劉備一無所有。就連他的理想、目標和藍圖,都是後來諸葛亮給的,他自己則只有不甘碌碌無為的雄心。有一次上廁所,劉備看見大腿長出了贅肉,不禁淚流滿面。劉表問他為什麼,他說:眼看老之將至,功業卻無法建立,怎麼能不悲哀![17]
不清楚劉備的雄心壯志從何而來,但正是這股精氣神讓他堅忍不拔,一次次跌倒又站起。這就讓人敬佩。曹操認定天下英雄只有自己和劉備,也許就因為這個?
大小軍閥們看重劉備,則因為他在士族中有一定的號召力。尤其是袁紹死後,反曹擁漢的士族和名士,能夠寄希望的也就是劉備了。而且,如果天佑大漢,劉備沒準會成為光武帝劉秀之後的又一位存亡繼絕的人物。
劉備也或多或少清楚這一點。因此,如果說在夾縫中生存的孫權打的是外交牌,那麼,空手套白狼的劉備打的就是政治牌。赤壁之戰前,別人擴大地盤,他擴大聲望。結果許多軍閥對他禮遇有加,劉備則在他們中間尋找機會。
機會是曹操和孫權給的,這就是赤壁之戰。差一點命喪黃泉的劉備,反倒從此走上了帝王之路。這實在堪稱天道酬勤,卻也讓他忘乎所以,這才犯下一系列無可挽回的戰略性錯誤,包括痛失荊州和兵敗夷陵。
其實劉備原本知錯能改。他自任益州牧以後,為了節約糧食抗旱救災,曾下令禁酒。執法的官員雷厲風行,老百姓家裡藏有釀酒的器具,也要抓捕歸案,同樣受罰。如此矯枉過正,自然弄得人心惶惶,怨聲載道。
昭德將軍簡雍便提出批評。
有一天,簡雍陪劉備散步,正好看見路上一對男女結伴同行。簡雍馬上說:他們想通姦,快抓起來。
劉備奇怪:你怎麼知道?
簡雍說:他們身上長著通姦的器官,這跟家裡藏著釀酒的器具,豈不是一樣的嗎?
劉備哈哈大笑,立即糾正了苛法。[18]
實際上劉備氣量不小。他發動夷陵之戰時,偏將軍黃權是主張小心謹慎穩紮穩打的。劉備不聽,把黃權打發到江北。戰敗后,黃權的退路被阻斷,只好投降了曹丕。
曹丕說:將軍棄暗投明,是想學韓信和陳平嗎?
黃權答:臣受劉主厚恩,降吳不可,還蜀無路,只好歸命陛下。敗軍之將不敢言勇,苟全性命已是萬幸,又豈敢自作多情仰慕古人?
曹丕說:將軍家人已被劉備誅殺,朕為你發喪吧!
黃權說:臣與劉備、諸葛亮推心置腹,他們也一定理解臣的苦衷,請陛下不要急於發喪。
事實證明黃權猜得並不錯。蜀漢執法部門確實提出了誅殺黃權家人的意見,但被劉備否決。劉備說:這次是朕辜負黃權,黃權並不負朕。投降了曹魏的黃權則終其一生敬重劉備和諸葛亮,就連司馬懿都對此感嘆不已。[19]
然而劉備的小氣也匪夷所思。關羽、張飛、馬超和黃忠都是一等的「名號將軍」,趙雲卻始終只是二等的「雜號將軍」。後來劉禪追謚故將軍,關、張、馬、黃都有份,又沒有趙雲。劉家父子對趙雲,實在忘恩負義。[20]
趙雲不受待見,只因忠言逆耳;劉備屢犯錯誤,則因為勝利來得太快太突然。也許,他真認為自己是皇天上帝之所眷顧,哪裡還把趙雲的不同意見當回事?
就連諸葛亮,也只能保持沉默。
實際上劉備前期坎坷曲折,中期時來運轉,晚年一錯再錯,不是命,不是運,也不是風水,而是時勢。時勢決定了歷史的走向只能是那個樣子,劉備的建國之路也只能是「抄襲歷史,剽竊鄰國」。可以說,他的成功原本就在計劃外,他的失敗則應該在意料中。[21]
劉備是時勢造英雄,孫權是英雄造時勢。
然而劉備仍然可圈可點。他二十四歲從軍,三十四歲起步,四十八歲翻身,五十九歲稱王,六十一歲稱帝,六十三歲病故,可謂顛沛流離多,一帆風順少。但他從不氣餒,也不偏執,這才脫穎而出,成為一代梟雄。
臨終前兩個月,劉備做了他一生中最後也最正確的選擇和安排:托國託孤於諸葛亮。事實上,也只有忠誠、謹慎而務實的諸葛亮,才能呵護蜀漢那「多愁多病之身」,儘管這政權並沒有什麼「傾國傾城之貌」。
再說諸葛亮
諸葛亮是累死的。
這並不奇怪。他要處理的事務太多,頭緒也太多。偏偏他又是一個認真負責的人,事無巨細皆親力親為,唯恐辜負先帝厚望。可以說,他是要豁出命來完成使命,決心做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22]
責任和擔當已不堪重負,何況自己還有理想。
麻煩也由此而生。
真正的麻煩還不在興復漢室,而在於興復一個什麼樣的漢室。如果姓劉就行,何不輔佐劉表?如果仍然要走東漢的老路,又何不追隨袁紹?要知道,官渡之戰時諸葛亮已經二十歲,早就把自己看作管仲和樂毅了。
選定劉備,諸葛亮必有想法。
其實,跟曹操一樣,諸葛亮既是新秩序的建設者,又是舊制度的改革者。他在蜀漢執行的,實際上是一條「沒有曹操的曹操路線」,甚至還可能走得更遠。[23]
比如「以法治國」。
這是曹操和諸葛亮都主張的,也是他們都不可能完全做到的。但,人治和法治,在曹操那裡是四六開,甚至五五開。他殺孔融,殺崔琰,殺楊修,就毫無法治可言,儘管他一貫賞罰分明,也曾「法辦」過自己。[24]
諸葛亮則做到了三七開,甚至二八開。他也縱容過法正的行為不端,冤殺過益州大族,但那或者是不得已,或者有政治需要。只要有可能,他總是盡量公正。[25]
結果怎麼樣呢?
貴賤賢愚無不嘆服,也無不怨恨。嘆服是因為執法公平,怨恨則因為立法嚴峻。事實上,公平不等於不嚴峻,只不過對所有人都同樣苛嚴。所以,一方面是「刑政雖峻而無怨者」,另一方面是「自君子小人咸懷怨嘆」。[26]
那麼,諸葛亮的法,是嚴刑峻法嗎?
當然。因為他的政府是軍政府,他的政治和經濟管理也都是戰時體制。這樣看,就連彭羕一案,恐怕也是出於政治需要,儘管諸葛亮極其厭惡此人。但更重要的,是不能允許有人在戰爭年代胡說八道。言論自由?休想!
就連諸葛亮自己,也謹小慎微。
謹慎也是政治需要。要知道,諸葛亮在蜀漢的權力和權威遠遠超過了劉禪,北伐曹魏又連連失利、勞民傷財,誤用馬謖壓制魏延也不算英明。高處原本不勝寒,何況處處是風口是浪尖,就不怕別人說三道四嗎?
也怕的。
在這種情況下,要做到「專權而不失禮,行君事而國人不疑」,就只有嚴格要求自己。至少,諸葛亮內無餘帛外無贏財,確實做到了兩袖清風。正是這種高風亮節,讓他贏得了人民群眾由衷的敬佩和懷念。[27]
問題是,他有必要那麼累嗎?
也沒有。
事實上,所謂劉禪無能的說法並不成立。諸葛亮去世以後,劉禪不再任命丞相,而是由大司馬蔣琬主管行政兼管軍事,大將軍費禕主管軍事兼管行政。這樣一種相互制衡的政治格局和權力分配,豈是弱智的人想得出的?
劉禪也不糊塗。司馬懿征討遼東時,蜀人都認為是北伐曹魏的大好時機,劉禪卻很沉著冷靜。他下令蔣琬進駐漢中,同時指示一定要等到吳軍也開始行動,東西兩方相互呼應,魏國內部又出現問題時,才發動進攻。[28]
弱智嗎?否!
那麼,諸葛亮為什麼要大權獨攬,不肯還政於君?
也許,他是要政改。
或者說,他要興復的其實是理想中的西漢。
西漢初年國家制度中隱含的政治理想,就是區分宮廷與朝廷、皇權與相權、宮中與府中。皇帝是國家元首,主要起象徵國家統一的作用;宰相是政府首腦,帶領官員具體管理國家,並負政治上一切實際之責任。
這種制度,就叫「虛君實相」。
虛君實相,好嗎?
不算最好,但也不壞。因為按照這種制度,皇帝授權而不負責,宰相負責而無主權。一旦國家有事,並未行政的元首就能以授權人的名義責問實際負責的宰相,後者也就有可能成為「責任內閣」或「可以問責之政府」。
諸葛亮主政時的蜀漢就是這樣。《出師表》說:「願陛下托臣以討賊興復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這就是既有授權又有問責,其實比皇帝親政更好。
但,這裡面問題很多。
首先,如何保證擁有實權的宰相不會趁機政變,變成既篡位又親政的新皇帝?諸葛亮的辦法是用自己的人格做擔保,可惜道德的擔保從來就是靠不住的。諸葛亮本人不是王莽,不等於別的什麼人不是曹丕。
其次,在既無憲法又無國會的情況下,我們也不知道那擁有實權又永不政變的宰相如何產生。劉備當然運氣很好,劉禪就不敢賭這一把。蔣琬去世后,他乾脆「自攝國事」,結果成為亡國之君,只能到洛陽去裝瘋賣傻。
諸葛亮的政改終於失敗,如果他確有此意的話。
如果。
政改失敗的諸葛亮只能去做道德楷模,甚至呂洞賓的師兄。人們為他的「出師未捷」唏噓不已,對他的「三顧乃見」羨慕有加,甚至讓他穿上八卦衣,搖著鵝毛扇,從袖子里掏出錦囊妙計,並美其名曰「智慧的象徵」。[29]
虛君實相,以法治國,無人提及。
總結經驗,吸取教訓,想都別想。
也許這就是歷史。歷史並非總是能夠真實地呈現自己的本來面目,歷史形象也總是不如文學形象和民間形象影響深遠,而庸眾們的偶像則是不容批評和討論的。
諸葛亮的在天之靈,只能去咀嚼自己的孤獨。
那麼,曹操呢?
再說曹操
曹操不但孤獨,而且冤屈。許多事情別人做得,他做不得。比如來敏和彭羕,就是蜀國的孔融和禰衡。然而諸葛亮殺了彭羕,沒有任何人批評;曹操並沒有殺禰衡,卻要背上千古罵名。公平嗎?有道理嗎?
沒道理,但有原因。
原因之一,是曹操在中原,在中央,士族雲集舉世矚目,局面大動靜也大。蜀漢則相反。所以同樣一件事,在曹魏會引起軒然大波,在蜀漢就只有些微波瀾。
何況士族對曹操也充滿敵意。
敵意是深不可測的。眾所周知,士族在東漢末年,已經是統治集團的主要力量。他們要成為統治階級,也可以有兩種方式:一是和平過渡,二是武裝鬥爭。然而董卓入京,使前一種方式不再可能;官渡之戰,又使后一種方式化為泡影。董卓和曹操,豈非他們的頭號仇家?
相比之下,曹操又更可恨。
的確,董卓其實是敬重甚至畏懼士族的,他的問題是粗魯、野蠻和沒有教養。曹操卻在骨子裡藐視士族。他甚至在立足未穩之時,就公然殺了恃才傲物出言不遜的名士邊讓,結果兗州士人義憤填膺,天下士族同仇敵愾,老朋友張邈和老部下陳宮也都一齊反叛了曹操。[30]
兗州牧由曹操變成了呂布,也因為此。
其實曹操代理兗州牧,陳宮是出了大力的。然而邊讓被殺后,陳宮卻死心塌地反曹到底。他甚至寧肯去幫助有勇無謀的呂布,而且兵敗被俘后也寧死不降。[31]
曹操於心不忍,便叫著陳宮的字說:公台,你死了不要緊,你的母親可怎麼辦,老婆孩子又怎麼辦呀!
陳宮卻義無反顧。他長嘆一聲說: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施仁政於天下者不絕人之後,老母和妻兒是死是活,全在明公您了。說完,昂首走向刑場。[32]
曹操流著眼淚為陳宮送行,贍養其家人的諾言也得到了兌現,既定的路線卻沒有因此而改變。相反,也許正是在那一刻,曹操更加堅定了建立「法家寒族之政權」的信念,儘管他並沒有時間表,也沒有路線圖。
然而影響卻極大。
事實上,正是曹操在不斷向世人證明,只有非士族出身的軍閥才能奪取政權,也只有撇開袁紹代表的「儒家士族路線」才能成功。這就是劉備和孫權能在「后袁紹時期」勝出的原因,起了帶頭和榜樣作用的則是曹操。
天下變成三國,原因也在於此。
可惜曹操的想法有問題。因為歷史已經證明,對於帝國制度來說,最合適的統治階級是庶族地主,最合適的意識形態卻不是法家思想。因此隋唐以後的政治路線,便既不是袁紹的「士族儒家」,也不是曹操的「庶族法家」,而是「庶族儒家」,或庶族地主加儒道釋三教合流。
但,這是只能在經過了魏晉南北朝三百六十九年的試錯之後,才可以實現的。以兩晉為代表的士族政權,也有著歷史的必然。曹操既超前又失誤,豈能不敗?
士族地主階級的敵意則不難理解,因為曹操擋住了他們的道路,耽誤了他們的時間。他們肯定要將滿腔的憤怒傾瀉到曹操身上,懷著刻骨的仇恨將他「妖魔化」。
何況曹操自己也授人以柄。
曹操最大的失誤,是為曹丕的稱帝創造了條件。不妨設想,如果曹操不稱魏王,甚至不封魏公、不建魏國,哪怕曹家世代為相,事情會怎麼樣呢?
恐怕就變成諸葛亮了。
實際上諸葛亮與曹操不乏相似之處。他們都是開府的丞相,都封了縣侯,也都兼任州牧。如果把兩人的職務和頭銜並列起來看,那簡直就是「雙胞胎」——
曹操:武平侯,丞相,領冀州牧。
諸葛:武鄉侯,丞相,領益州牧。
曹操多出來的,只有魏王的王爵。
因此,正如馬克思之所預言:如果皇袍終於落在仿效其伯父拿破崙發動政變的路易·波拿巴身上,拿破崙的銅像就將從旺多姆圓柱頂上被推下來。同樣,當曹丕把皇袍披在身上時,曹操就只能等著被畫成一張大白臉。[33]
與此同時,諸葛亮也走上了神壇。
不可否認,諸葛亮身上有太多閃光的精神。他的心繫天下,憂國憂民,鞠躬盡瘁,廉潔奉公,謙虛謹慎,以身作則,都堪稱千古楷模。但諸葛亮成為神,卻並不完全因為這些。主要的原因,還是社會需要典型。帝國統治者需要一位忠臣,普通老百姓需要一位清官,文人士大夫則需要一位代表。這跟曹操變成鬼是同樣的道理。因為社會不但需要正面典型,也需要反面典型。
事實上,作為歷史人物的曹操和諸葛亮,不過是長江的前浪和後浪;作為文學形象和民間形象的曹操和諸葛亮,則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這枚硬幣就是人性,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諸葛亮既然被看作天使,曹操就只好去做魔鬼;諸葛亮既然是後浪,曹操也只好死在沙灘上。
然而歷史的長河卻不管什麼前浪後浪,它只會順著自己的河床一往無前。因此,當蘇東坡站在長江岸邊遙想赤壁風雲之時,他看到的竟是這樣一個畫面:年輕帥氣的周瑜新婚燕爾小喬初嫁,一身便裝統領艦隊西進。羽扇指點處,談笑風生間,曹操的數十萬大軍灰飛煙滅。
這當然也是一種歷史意見和精神風貌,只不過不是三國的,而是魏晉的。沒錯,蘇東坡筆下的周瑜更像一個魏晉的名士,而不是三國的將軍。儘管周瑜非常懂音樂,就像曹操是詩人;也儘管魏晉與三國相距不遠。
但,三國是三國,魏晉是魏晉。它們的時代精神是不同的,風采、氣度、韻味和格調也是不同的。
那麼,魏晉又將是一種什麼樣的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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