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武侯治蜀
諸葛亮兌現了自己的諾言: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但他卻跟曹操一樣,
成為最被後世誤解的人。
他的政治理想沒人繼承,
臉上卻被塗滿了道德的油彩,
變成聖壇上和舞台上面目全非的偶像。
劉備託孤
諸葛亮與劉備的關係,其實很微妙。
沒錯,諸葛亮是劉備三顧茅廬請出山的,在赤壁之戰中也不負厚望。他出使東吳,折衝樽俎,促成聯盟,戰勝曹操,與劉備度過了一段如魚得水的「蜜月期」。
然而戰後的他卻似乎退居二線。奪取益州,是龐統極力慫恿,並出謀劃策;進攻漢中,是法正極力主張,並出生入死。所以龐統戰死,劉備「言則流涕」;法正病故,劉備「流涕累日」。法正死後的待遇,甚至比關羽還高。[1]
龐統和法正,才是劉備的左膀右臂。
難怪赤壁戰後整整十五年,我們很少看見諸葛亮的身影,聽見他的聲音。也難怪關羽征襄樊,劉備征東吳,諸葛亮都既不反對也不贊成,乾脆一言不發。
諸葛亮保持著沉默。
沉默是可以理解的。劉備兵敗猇亭之後,諸葛亮曾長嘆一聲說:如果孝直(法正)還活著,那就一定能阻止皇上東征。就算東征,也不至於敗得如此之慘啊![2]
這說明什麼呢?說明諸葛亮並不贊成伐吳,卻無法有效地阻止,因為劉備只聽法正的。他對諸葛亮,不過相敬如賓。對法正,才是言聽計從。法正不在了,劉備就誰的話都不聽,孔明先生也只好去做「事後諸葛亮」。
問題是:何以如此?
因為理念發生了衝突。
眾所周知,諸葛亮是一位偉大的政治家。政治家與政客的區別,就在於政治家有理想,政客只有利益。諸葛亮是有理想的,這才放棄曹操、劉表和孫權,跟了當時一無所有甚至性命難保的劉備。
那麼,劉備有沒有理想呢?
原先或許是有的,但是後來忘了。忘記的時間,大約是在得到了荊州和益州之後。此時,鹹魚翻身的他,就只有利益沒有理想了,這才不伐魏而伐吳。什麼「漢賊不兩立」云云,不過是稱王稱帝的招牌。[3]
劉備忘了的,諸葛亮沒忘。然而尷尬的是,這種微妙的變化誰都不能說穿。劉備要裝著沒忘的樣子,諸葛亮也不能提醒。於是只好心照不宣:諸葛亮埋頭苦幹做好分內的事,劉備則依靠龐統和法正攫取更多的利益。
問題是現在法正已死,關羽、張飛、馬超、黃忠、龐統、許靖、劉巴、馬良也都去世。有威望有能力的,只有趙雲和魏延。能夠託孤的,則只有諸葛亮。
劉備能放心嗎?
既放心,又不放心。
放心不難理解。對於諸葛亮的忠誠和能力,劉備從來就不懷疑。何況諸葛亮要的是理想,劉備要的是利益,兩人的訴求並不衝突。更何況劉備很清楚,理想主義者是不會為了個人利益而突破道德底線,不顧君臣大義的,他並不擔心諸葛亮變成曹操或曹丕。
不過,最讓劉備放心的還是諸葛亮的風格,這個風格就是謹慎。劉備非常清楚:諸葛一生唯謹慎。因此,當劉備決定豪賭一把時,他得依靠龐統和法正;當他需要守住家業時,謹慎的諸葛亮就是合適人選。
實際上,諸葛亮自己也這麼認為。他事後的回憶和說法就是: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4]
這是實言。
那麼,劉備為什麼還不放心?
因為事關重大。
事實上,劉備要託付出去的不僅是兒子,更有他一手建立的蜀漢政權。可惜這個政權卻危機四伏,既有內憂又有外患。外患毋庸置疑,當然是曹魏和孫吳,何況他們正彼此勾結。那麼,內憂又是什麼呢?
地方勢力。
我們知道,劉備建立的蜀漢是一個外來政權。更麻煩的是,這個外來政權之前還有一撥外來的,這就是劉焉和劉璋父子及其部屬。再加上益州本土的官僚和豪強,蜀漢王朝內部就有了三股彼此制約的政治力量。
一、益州集團,即本土士族。
二、東州集團,即劉璋舊部。
三、荊州集團,即劉備親信。
這三股力量的關係錯綜複雜。劉焉入蜀時,益州集團是主,東州集團是客。劉備入蜀后,東州集團是主,荊州集團是客。主客新舊先來後到,就造成了荊州(新客)與東州(新主)、東州(舊客)與益州(舊主),以及荊州(客人)與東州(新主舊客)和益州(主人)的三重矛盾。
這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
更不好玩的是,劉備在猇亭和夷陵一敗塗地,這就難免讓一些原本就心懷不滿的人蠢蠢欲動。可以這麼說:劉備建國,基礎不牢;夷陵戰敗,地動山搖。[5]
劉備深感憂慮。
毫無疑問,可以為劉備分憂的只有諸葛亮,最讓劉備放心不下的也是諸葛亮,因為諸葛亮有理想。如果他為了復興漢室,不惜以卵擊石與曹魏決戰,豈非內外交困?當然,諸葛亮是謹慎的。但,萬一呢?
這不能不防。
劉備也表現出驚人的政治智慧。
兵敗猇亭的四個月後,犍為太守李嚴被任命為尚書令。六個月後,劉備託孤於諸葛亮,同時指定李嚴為副。李嚴原本是劉表的人,曹操南下時投奔了劉璋,劉備入蜀時又投降了劉備。可以說,李嚴屬於東州集團,卻又與荊州集團最為親近,這一人事安排的用心十分明顯。
接下來,就是與諸葛亮的談話了。
劉備說:先生的才能十倍於曹丕,定能安邦治國成就大業。因此,請先生酌情處理。如果覺得劉禪還行,請先生輔佐他。如果這孩子不成器,不妨自行其是。
沒錯,原文就是: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什麼意思?
一般認為,君可自取,就是授權諸葛亮取代劉禪自己當皇帝。但也有人認為,是讓諸葛亮從劉備的其他兒子中另選一個,也就是賦予諸葛亮廢立之權。
兩種解釋,都有道理。[6]
但,無論取而代之,還是有權廢立,都非同小可。因此這話首先是說給李嚴聽的。劉備的組織路線很清楚:荊州集團是政權主體,益州集團是防範對象,東州集團則是團結對象。所以,他必須告訴大家:諸葛亮才是朕最信任的人。你們可以積極靠攏,絕不能公然挑釁。
後來諸葛亮廢李嚴,也因為有此政治底氣。
傳達給諸葛亮的信息同樣明確:蜀漢政權是我的,也是你的。我死以後,就是你的,不管名義上是誰的。既然如此,先生總不會一時衝動就把它弄丟了吧?
諸葛亮當然完全明白這意思。他匍匐在地,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地表示:為臣一定鞠躬盡瘁輔佐皇上,忠貞不二報效國家,直至獻出自己的生命。[7]
什麼叫政治?這就是。
現在,劉備可以放心去死,因為諸葛亮一定會竭盡全力守住蜀漢政權,也不會再有什麼萬一。至於接過權柄的諸葛亮如何去做,那不是劉備需要操心的事情。
諸葛亮執政
諸葛亮憂心忡忡。[8]
憂慮是必然的。實際上,此前一直在二線和後方工作的他並非廣為人知,幾乎所有人都認為蜀漢政權僅僅屬於劉備。所以劉備一死,南中(今雲南、貴州和四川西昌一帶)就反了,曹魏則給諸葛亮寄來了勸降書。[9]
可惜,他們都小看了孔明先生。
四面受敵的諸葛亮頭腦異常清醒。他很清楚,這時的當務之急是減輕蜀漢政權的壓力,而減壓的有效措施莫過於釜底抽薪,化敵為友。因此,他不但沒有興兵為劉備報夷陵之戰的一箭之仇,反倒向孫權伸出了橄欖枝。[10]
孫權更是明白人。他一面繼續與曹丕眉來眼去,一面立即與諸葛亮握手言歡。這一互利雙贏的做法為兩國贏得了生存和發展的空間。從此,吳蜀不再有戰爭。孫權固然可以做大做強,諸葛亮也可以從容治蜀。
劉禪更是忠實地執行了劉備的遺囑,繼位之後立即封諸葛亮為武鄉侯,開府治事,領益州牧。封侯則位尊,開府則權重(具有獨立相權),丞相兼任州牧則既能牧官也能牧民,這是只有曹操才享受過的政治待遇。
從此,政事無巨細,全由諸葛亮拍板。
那麼,他的決策是什麼?
以攻為守,以法治國。
前一條是對付曹魏的。孫吳成為友邦以後,曹魏就是唯一的外敵,而且不可和解。因此,蜀漢政權可以考慮的只有兩個選項:主動進攻或者被動防守。
諸葛亮選擇了前者。劉備去世后四年,四十七歲的諸葛亮上《出師表》,開始了他的第一次北伐。之後,這樣的戰爭又有四次,總體上可謂略有小勝,得不償失,勞而無功。最後一次,他本人也以身殉職,病逝于軍中。
這並不奇怪。
首先,曹魏不是紙老虎,也不腐敗或腐朽,國情並不比蜀漢差。其次,益州雖為天府之國,卻很難成為奪取天下的根據地和策源地。第三,諸葛亮的能力特徵,是治國第一,治軍次之,用兵最差,又豈能戰勝曹魏?[11]
曹魏非速亡之國,益州非進取之地,諸葛非將略之才,都決定了北伐不可能成功。因此魏軍統帥司馬懿信心滿滿地說:別看孔明來勢洶洶,消滅他卻指日可待。[12]
敵人都看得清的,諸葛亮不會不明白。實際上,當年他在隆中就說得很清楚,北定中原,復興漢室,一要天下有變,二要兩路出兵。現在,天下無變而荊州已失,豈是可以大舉興兵推翻曹魏的時候?
那麼,他為什麼還要堅持北伐?
除了政治理想,還有現實問題。這一點,諸葛亮在《出師表》中說得非常明白——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很清楚,北伐的原因,是益州疲弊。
所謂疲弊,其實就是弱小。然而越是弱小,就越要奮發圖強。以弱為強,猶可自保。如不主動進攻,就只有坐以待斃。所以,劉備要攻漢中,關羽要圍襄樊,諸葛亮也要出祁山。這是他們的一貫方針。[13]
問題是,蜀漢雖然弱小,卻非危在旦夕。曹魏方面既不曾主動進攻,東吳方面的盟好也已修復,南中各郡更在兩年前基本平定,至少相安無事。那麼,北伐之前的蜀漢政權,怎麼會處於「危急存亡之秋」?
如非外患,必因內憂。
內憂是毋庸置疑的。荊州、東州和益州三大勢力的三重矛盾,是根本利益的長期衝突,絕無可能在短時間內得以消除,哪怕諸葛亮人品再好,能力再強。
事實上,蜀漢之亡的原因之一,就是益州集團興風作浪,開門揖盜。問題在於,這個內憂目前還只是隱憂,不能明說也不敢明說,《出師表》只能話裡有話。
大政方針則確定無疑,那就是不斷地北伐曹魏,讓國家長期處於戰爭狀態,以外戰防內戰。因為無論是轉移注意力,還是加強凝聚力,戰爭都是最好的手段。如果還要整治或鎮壓反對派,更是便當得多。
這是另一種以攻為守,也是一箭雙鵰。
沒錯,小國更要圖強,安內必先攘外。
不過,以攻為守也好,以外防內也罷,既是妙棋也是險棋,關鍵在於分寸。仗打小了,不起作用;打大了,敵人傾巢而出,內鬼開門而應,豈非自取滅亡?
這對諸葛亮的智慧是一個考驗。
諸葛亮卻穩如泰山,他甚至拒絕了魏延的「子午谷奇謀」。這位劉備最賞識的將領提出,由他率領五千精兵順子午谷直搗長安,諸葛亮則親率大軍走斜谷挺進陳倉。長安拿下,兩軍會合,則一舉而咸陽以西可定。
這當然堪稱奇謀,只可惜變數太大。遠道襲人,事機難測。故千里用兵,必須慎之又慎。更重要的是,北伐曹魏只是手段,保住蜀漢才是目的。
也就是說,「興復漢室」的旗幟必須高舉,「漢賊不兩立」的原則必須堅持,北伐也必須不斷推進,卻又絕不能再來一次關羽失荊州、劉備敗猇亭。
因此,諸葛亮不可能採納魏延之計。
也因此,他還要殺馬謖(讀如肅),廢李嚴。
作為諸葛亮的親信和摯友,馬謖是因為丟失街亭而被判處死刑的,然而為他痛哭的人竟達十萬人之多。諸葛亮則流著眼淚解釋說,天下分崩離析,戰爭沒有盡頭。如果不能嚴明法紀,我們又靠什麼去戰勝敵人?[14]
顯然,諸葛亮揮淚斬馬謖,就是為了「依法治蜀」。因此撤回漢中后,馬謖、張休、李盛被殺,趙雲被貶,黃襲被奪去兵權,諸葛亮自己則降為右將軍,地位比前一年晉陞為前將軍的李嚴還略低一點。
無疑,這是做給所有人看的,但主要觀眾是東州集團和益州集團。諸葛亮很清楚,這兩個集團的利益訴求根本不可能完全滿足,除非荊州集團讓出執政地位。
這當然不可能。
既不能誘之以利,又不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明之以義,那就只能繩之以法。而且,也只有做到執法如山、令行禁止,大家才心服口服。對付反對派是如此,對付李嚴那樣的重量級人物就更是如此。
馬謖死後三年,由於諸葛亮、魏延、楊儀、鄧芝、費禕(讀如依)、姜維等二十餘人的聯署彈劾,蜀漢政權的二號人物李嚴被廢黜為平民,流放梓潼(今四川梓潼)。此事的案情撲朔迷離,李嚴的罪名也難以置信,但他危害到政權的穩定,當是事實。[15]
執政地位不可動搖,這不是空談。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也不是空談。
這就是諸葛武侯之治蜀。十一年間,他東和孫吳,南定夷越,北伐曹魏,內修法制,既堅持了劉備的政治路線和組織路線,又推進了《隆中對》的既定方針。
那麼,蜀漢政權保住了嗎?
沒有。
蜀漢之亡
諸葛亮去世二十九年後,蜀亡。
亡國的直接原因當然是曹魏的攻擊。然而恐怕就連魏軍都沒有想到,他們八月出兵洛陽,十月就殺到了成都的大門口雒縣。一直被蒙在鼓裡的劉禪如夢方醒,情急之下準備逃往東吳。
光祿大夫譙周(譙讀如橋)卻主張投降。[16]
譙周在御前會議上發表了長篇大論。如果把他的發言設想為對話,不難看出其思路之清晰、邏輯之嚴密——
古往今來,有寄人籬下還可以再當天子的嗎?
沒有。
我們皇上到了東吳也只能稱臣,是不是?
是。
同樣是稱臣,為什麼不挑大國,要挑小的呢?
無語。
再請問:政治鬥爭的規律,是大國吞併小國,還是小國吞併大國?
當然是大國吞併小國。
這麼說,魏國吞併吳國,是一定的了?
應該是。
吳國既然不能吞併魏國,那就只能投降。到時候,我們是不是得跟著吳國再投降一次?
恐怕是。
那麼,受兩次恥辱,比只受一次好嗎?[17]
劉禪君臣也沒話說。他們只剩下一個問題:曹魏會接受我們的投降嗎?
譙周則表示敢打包票。他說,現在東吳尚未臣服,曹魏肯定受降,也必須受降,還得給我們禮遇。如果不封土賜爵給陛下,我譙周願前往京師據理力爭。
於是劉禪開門投降,曹魏方面果然客客氣氣。劉禪被封為安樂縣公,食邑萬戶,譙周也被封為列侯。當然,他在歷史上少不了要背上「賣國」的罪名。
那麼,譙周是什麼人,他為什麼要當「賣國賊」?
因為痛恨蜀漢政權。
博古通今的譙周,其實是個安貧樂道的讀書人。他身材高大又其貌不揚,心直口快又不修邊幅。所以,第一次見到他的人都會笑,就連諸葛亮都忍不住。[18]
譙周卻是諸葛亮的鐵杆粉絲。諸葛亮病逝五丈原,第一個跑到前線奔喪的就是他。而且,由於劉禪隨即就下達了禁令,得以從成都前去拜祭弔唁的也只有他。
但,譙周雖然敬重諸葛亮,政治立場卻是反對蜀漢政權的。持同樣立場的還有廣漢人彭羕(讀如樣)、蜀郡人張裕、梓潼涪縣人杜微、巴西閬中人周舒、蜀郡成都人杜瓊,再加上巴西西充人譙周,清一色都是益州人。
這是一個親曹反劉的益州士族聯盟。其中,張裕被劉備所殺,彭羕被諸葛亮所殺,杜微拒不合作,周舒、杜瓊和譙周則四處散布曹魏必勝蜀漢必亡的言論。
最先散布此類言論的是周舒和杜瓊,後來成為意見領袖的則是譙周。他對人們說,劉備的「備」是什麼意思?足夠了!劉禪的「禪」是什麼意思?讓出去!曹魏的「曹」又是什麼意思?眾多,高大。譙周說:眾多而高大的天下歸心;早已足夠又準備禪讓的,還有什麼後路和前途嗎?
這就叫:眾而大,期之會;具而授,若何復?
譙周這讖語是寫在劉禪宮中柱子上的。他還發表了名為《仇國論》的反戰宣言,明確表示對北伐曹魏的強烈不滿,聲稱如果繼續窮兵黷武,勢必自取滅亡。
這是益州集團對蜀漢當局的公開叫板,譙周卻並沒有受到任何處分,他的言論也廣為流傳。讖語在東漢是有市場的(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九卷《兩漢兩羅馬》),劉禪投降后,人們更是公認譙周一語成讖,測算神准。
其實哪裡是算得准,是很多人都盼望曹魏勝利,蜀漢滅亡。可以說,早在曹魏大軍兵臨城下之前,蜀漢王朝就已經人心浮動,蜀漢政權就已經風雨飄搖。譙周的勸降和劉禪的投降,只不過履行了一道手續而已。
奇怪嗎?不奇怪。
劉禪投降前幾年,出使歸來的薛珝(讀如許)就對吳帝孫休斷言蜀國必亡。後來曹魏出兵時,一個名叫張悌的吳人也作出了相同的預測。他們給出的理由也一樣:當局窮兵黷武,人民苦不堪言,朝堂沒有正義的聲音,田野不見健康的臉色。這樣的國家,豈有不亡之理?[19]
這是有數據支持的。劉禪投降時,蜀國共有家庭二十八萬戶,人口九十四萬人,然而軍隊卻有十萬,官吏則有四萬。也就是說,九個人就要養活一個士兵,七戶就要供奉一個官吏,蜀國人民實在負擔不起![20]
當然,由於諸葛亮克己奉公以身作則,蜀漢官員總體上比較廉潔,可惜老百姓更關心的還是吃飽肚子。與孔明先生一起勒緊褲帶,不是他們想要的生活。
益州的士族和豪強就更是咬牙切齒。因為諸葛亮要籌集軍費,又不肯加重小民負擔,還要做到公平公正,結果自然是這些人出錢出力最多,豈能不怨恨?
何況他們還只有奉獻沒有回報。劉備信任重用的基本上沒有益州人,諸葛亮執政后雖力圖處以公心,卻不可能根本改變既定的組織路線。「荊州第一,東州第二,益州第三」的原則,也是諸葛亮堅持的。[21]
益州集團只可能被邊緣化。
義務與權利是對等的。如果貢獻最大而利益最小,益州人又憑什麼要與蜀漢政權同生死共患難?
以法治蜀也有問題。因為益州的士族和豪強並沒有立法權,許多法律反倒是專門用來對付和整治他們的。何況蜀漢的執法也未必都公平。諸葛亮尚且冤殺了益州豪族常房諸子,又如何保證其他人不濫用職權?[22]
總之,益州士族在政治上受排擠,經濟上受盤剝,法律上受制裁,仕途上看不到希望。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盼望曹魏的大軍早一點南下來「解放」他們。
利益,決定了益州士族的整體取向。
作為士族和豪強的政權,司馬昭執政的曹魏也沒有虧待他們遠在益州的階級兄弟。劉禪手下原屬荊州集團和東州集團的官員都被調回中原,益州的地方官則由本籍士人出任,並由本地名流擔任的中正官負責推薦。
益州土著「蜀人治蜀」的願望實現了。
主動投降的劉禪住進了洛陽,靠著他的裝瘋賣傻和沒心沒肺,一直活到西晉的泰始七年(271)。那時就連曹魏也已滅亡,做皇帝的已是司馬炎。
劉禪死得比曹魏還晚。
忠於職守為國捐軀的,是諸葛亮的兒子諸葛瞻。他在拒絕了曹魏的誘降后戰死,時年三十七歲。義不受辱以身殉國的,則有劉禪的第五個兒子劉諶。他在父皇決定投降后跑到劉備的廟裡痛哭一場,殺了全家然後自殺。[23]
蜀漢亡了,只有成都的武侯祠年年有人憑弔,趙藩撰寫的那副對聯就更是膾炙人口: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24]
所有這些,諸葛亮都想得到嗎?
東吳之路
諸葛亮沒想到的,孫權想到了。
孫權建立的東吳政權是三國中最後一個滅亡的。蜀漢亡於公元263年,曹魏亡於公元265年,孫吳則亡於公元280年,比曹魏晚了十五年,比蜀漢晚了十七年。
吳與蜀的亡國之君,表現也迥異。
劉禪投降後到了洛陽,司馬昭設宴招待他,席間特地演奏了蜀國的樂舞。凄涼故蜀伎,來舞魏宮前,這是何等悲哀的事,劉禪卻嬉笑自若。於是司馬昭對部下說,一個人沒有心肝,怎麼可以到這種地步!
又一天,司馬昭問劉禪:你很想念蜀國吧?
劉禪答:此間樂,不思蜀。
這實在太不像話,也讓人難以置信。
因此過了幾天,司馬昭又問了一次。
這回劉禪不再說「樂不思蜀」了。他按照舊臣郤正(郤讀如戲)教的那樣,正襟危坐流著眼淚回答:先人的墳墓在那裡,心中悲痛,沒有一天不想念。
說完,便把眼睛閉了起來。
司馬昭大為懷疑,說:這怎麼像是郤正教的呀?
劉禪馬上睜開眼睛說:猜對了,就是他!
結果所有的人都笑。[25]
當然,司馬昭也不再防範劉禪。
降晉的東吳末代皇帝孫皓卻倒驢不倒架。他到洛陽登殿拜見晉武帝司馬炎,司馬炎指著他的座位對他說:朕設此座,等待足下,已經很久了。
孫皓居然反唇相譏:臣在南方也設此座以待陛下![26]
可惜這並不能說明什麼。沒錯,劉禪也許是庸人(其實未必),孫皓卻是暴君。在他的恐怖統治下,吳國人民朝不保夕,人人自危。至於他在司馬炎那裡的表現,則與其說是骨氣,不如說是張狂,因為他張狂慣了。[27]
孫權的治國水平也比不上諸葛亮。在他生前,兒子們就為爭奪皇位鬧得不可開交,國家差一點分裂。結果是太子孫和被廢,魯王孫霸賜死,還連累一大批重臣被貶被抓被殺被痛打,丞相陸遜則活活氣死在病床上。[28]
至於孫權死後,更是一塌糊塗。第二任皇帝孫亮是孫權的第七個兒子,繼位時只有十歲,十六歲就被權臣趕下了台,後來又被第三任皇帝逼死或者毒殺。
第三任皇帝孫休,是第二任皇帝孫亮的哥哥。此人倒是正常死亡,卻只有三十歲。而且,他謀殺弟弟孫亮一事也遭了報應,自己的皇后和兒子被第四任皇帝所殺。
這個第四任皇帝,就是亡國之君孫皓。
孫皓是廢太子孫和的兒子,孫和則是孫休的哥哥。也就是說,孫皓殺的,是自己的嬸娘和堂弟。此外,他還殺了孫權的第五個兒子、自己的叔叔孫奮。至於孫皓的父親孫和,則被孫堅的弟弟孫靜的曾孫孫峻所殺。
這就是東吳政權:父親殺兒子(孫權殺孫霸),哥哥殺弟弟(孫休殺孫亮),侄兒殺叔叔(孫皓殺孫奮),宗室殺皇族(孫峻殺孫和),不折不扣的骨肉相殘。
奇怪!這樣的政權,怎麼會最後滅亡呢?
原因仍在孫權。
實際上,孫權接班是出人意料的。當時張昭等人都以為孫策會把權力交給老三孫翊(讀如義),因為孫翊像孫策。然而孫策卻選擇了孫權。他對孫權說,打江山奪天下,你不如我;搞政治保江東,我不如你。[29]
孫策看中的,就是孫權不像自己。
即便如此,孫策還是放心不下,又託孤於張昭。孫策說,如果仲謀無法承擔重任,請先生接過江東![30]
沒錯,原文就是「君便自取之」,跟劉備託孤一樣。
當然,張昭不是諸葛亮,孫權也不是劉禪。但孫策和劉備的憂慮卻如出一轍,他們擔心的都是地方勢力。
跟劉備開創的蜀漢王朝一樣,孫策建立的也是一個外來政權,還是靠武力強行建立的。事實上,孫家雖然也是吳人,卻不是士族而是寒族。孫堅發跡的地方也不在江東而在江西,自己還是袁術的部下。因此,當孫策帶著孫堅的舊部過江歸來時,遇到的幾乎到處都是敵意。[31]
江東並不承認孫策是自己人。
不受歡迎的結果是大開殺戒,血腥鎮壓的結果則是四處皆反,孫策自己也被仇家所刺。這位「小霸王」終於意識到,不改變政策和作風,政權就保不住。[32]
所以,他選擇了孫權。
孫權則選擇了與蜀漢不同的道路。
實際上,正如蜀漢內部有三股勢力(荊州集團、東州集團、益州集團),東吳政權也有三大派系,這就是淮泗將領、流亡北士和江東士族。其中,淮泗將領是孫堅和孫策的舊部,流亡北士則是避亂江東的北方士人。
當然,他們都是外地人。[33]
孫策建立政權,靠的就是這些外地人,尤其是張昭和周瑜。周瑜是淮泗將領的領袖,為武將之首;張昭是流亡北士的代表,為文臣之魁。後來,也正是這一文一武夾輔孫權,不但保住了江東,還不斷發展壯大。
淮泗將領和流亡北士功不可沒。
但,如果孫權滿足現狀就此止步,那麼,東吳就會永遠是一個沒有根基的飄忽政權,下場不會比蜀漢更好。因為江東士族對他們的反感、警惕、疑懼和排斥,絕不亞於甚至遠遠超過益州士族之於劉璋和劉備。
更何況,淮泗將領和流亡北士雖然掌握了槍杆子和筆杆子,錢袋子卻在江東士族那裡。
當然,人心、輿論和風向標也在他們那裡。
因此,如果孫權也像劉備和諸葛亮那樣,堅持「以我為主,後來居上」的組織路線,那麼,他們只會比蜀漢滅亡得更早。要知道,赤壁之戰以後,曹魏可是一直把東吳看作頭號敵人,屢屢發兵征討孫權的。
孫權完全清楚這一點。他也很清楚,自保自救自立自強的唯一辦法,是拉江東士族入伙。這就必須調整政權內部的結構,更必須讓出權力和利益。
深謀遠慮的孫權當真這麼做了,而且有條不紊。比如最重要的軍事指揮權,便一步步由淮泗將領周瑜、流亡北士魯肅、南渡平民呂蒙過渡,最後交到了江東士族陸遜手裡。之後,他又部分地交出行政權,任命顧雍為丞相。
陸遜和顧雍是本土士族的代表,既代表江東四大家族(虞、魏、顧、陸),也代表吳郡四大家族(顧、陸、朱、張)。陸遜和顧雍出將入相后,做官的四大家族子弟多如過江之鯽,數以千計。淮泗將領和流亡北士以及他們的子弟則被邊緣化,慢慢淡出甚至退出了東吳政權。
這樣一來,江東士族就跟孫吳政權捆綁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孫吳政權的利益,就是江東士族的利益。即便為了保護自己的政治地位和政治利益,江東士族也要捍衛孫吳政權,因為他們是在保家衛國。
孫權成功地實現了政權的江東化,也基本做到了「吳人治吳」。這是東吳與蜀漢不同的緊要之處,也是他們在三國當中治理得最差,持續時間卻又最長的原因之一。
那麼,東吳為什麼還是會滅亡?
不妨來看曹魏。
殊途同歸
跟東漢一樣,曹魏其實早就亡了。公元249年司馬懿發動政變以後,政權實際上就是司馬家族的了。十六年後司馬炎逼魏元帝禪讓,也只是辦了一道手續而已。
政變的過程是以後要說的(詳見本中華史第十一卷《魏晉風度》),這裡只說根本原因。
原因得從曹魏建國說起。
曹魏的建國之路,是一步一步探索出來的。因為曹操的特點,是有理想無藍圖。他的理想,是要建立一個「非士族」的「法家寒族之政權」。因此,曹操理所當然地遭到了士族階級的集體抵制,包括剿滅和暗殺。[34]
然而官渡之戰把整個局勢都改變了。最能代表士族階級的袁紹被證明是紙老虎,「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曹操則成為帝國的象徵。結果士族和曹操都面臨兩難:士族不能撇開曹操另立中央,曹操也不能撇開士族尊奉天子,而如果沒有皇帝這張牌,他們都將失去鬥爭的正當性。
漢獻帝能平安無恙,這是重要原因。
曹操身邊的士族和名士比其他軍閥多,也不奇怪。因為在曹丕代漢之前,曹魏與大漢並無區隔。因此,即便去了許都,也不等於投靠曹操;即便投靠曹操,也不等於死心塌地;即便死心塌地,也不等於一條道走到黑。
也就是說,曹操與士族和名士都在打同一個算盤:利用對方實現自己的目的。
這個時候,就看誰會下棋了。
公開叫板的是孔融,結果被曹操毫不客氣地殺掉,罪名是「不孝」。心存幻想的是荀彧,結果以自己的生命殉了自己的理想,原因是反對曹操封魏公。兩人分別被視為反曹和擁曹派,結局卻殊途同歸,不免讓人悵然。[35]
孔融和荀彧的悲劇,歸根結底是他們的名士身份、士族立場和儒家思想所致。東漢王朝以名教興國,世家大族以儒學立身,忠君守節的觀念根深蒂固,改朝換代成為最敏感的問題,甚至畫線的標準,他們似乎別無選擇。
選擇曲線救國的是陳群。
陳群跟魯肅一樣,深知漢室不可復興,卻又堅信士族階級前途無量。成敗的關鍵,則在曹魏。因此,他不但不反對曹操建國,甚至積極勸進。但是曹操一死,他就向曹丕提交了自己制定的「九品官人之法」。
九品官人法又叫「九品中正制」。說穿了,就是由士族壟斷做官權,然後在士族內部按照族望的高低、門閥的上下和勢力的大小來分配官位和官職。因此,這個法案如能通過並且實行,則東漢雖亡,士族卻勝利了。
這就是陳群與荀彧的區別。荀彧維護的,是行將就木的東漢王朝;陳群維護的,則是方興未艾的士族階級。所以荀彧失敗,陳群成功;荀彧高尚,陳群高明。
曹丕則想通了一個問題:士族與曹家作對,究竟是為了大漢江山還是為了做官特權?曹丕認為是後者。於是他接受了陳群的建議並下令實施。沒過多久,他就在中原士族的推波助瀾和擁戴之下當了皇帝。[36]
這是曹丕的勝利,也是曹操的失敗;是曹丕的喜劇,也是曹操的悲劇。作為一個「非士族」的「法家寒族之政權」,一旦改變性質,曹魏還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嗎?
所以,曹丕的魏朝已不是曹操的魏國。曹丕成功代漢之日,也就是曹魏行將滅亡之時。以司馬家族為首的士族集團推翻非士族建立的曹魏,不過是為士族階級的政權再次加冕。這就是曹魏的道路,也是它滅亡的根本原因。
那麼,蜀漢和孫吳又如何?
孫權和劉備原本沒有資格建國,他們得感謝曹操提供了正反兩個方面的經驗教訓。曹操提供的正面經驗是:士族並不可怕,非士族也能奪取天下。曹操提供的反面教訓則是:士族的勢力極大,只能利用,不能對抗。
因此,孫、劉都只能另闢蹊徑。
順勢而為的是孫權。
孫權的路徑是「江東化」,即政權的「本土化」和「士族化」。這讓東吳在夾縫中得以生存,在危難中得以發展。可惜,江東化雖然夯實了孫吳政權的基礎,卻也改變了它的性質。前者是孫權希望的,後者則是他害怕的。
於是,晚年的孫權逐漸變得內心分裂,作風剛愎,行為乖張,對江東士族更是疑神疑鬼,以至於淫威獨擅,用刑嚴酷。結果,上下言路不通,君臣離心離德,冤獄屢興不止,吳國成為內部最不穩定的國家。更何況,江東士族也鬥不過中原士族,因此孫吳終於亡於西晉。
繞道而行的是劉備。
劉備的辦法是敬而遠之,盡量避免與士族階級發生正面衝突。諸葛亮執政后更是依法治國依法用人,所以他的政府最像政府,蜀漢也成為三國中治理得最好的。[37]
但,劉備和諸葛亮也有解不開的死結。
首先,他們不可能「本土化」。因為那樣一來,蜀漢就勢必成為一個保守狹隘的偏安之國,人人安於現狀不思進取,哪裡還能北進中原,實現興復漢室的理想?
何況作為外來政權的領導人,諸葛亮也不可能完全相信那些土著。因此,他不但不能實行「蜀人治蜀」,反倒必須在政治上控制,在經濟上平抑,以防益州的士族和豪強尾大不掉。非如此,不能保證蜀漢政權不被顛覆。
不能「本土化」,就沒有必要「士族化」。
實際上跟曹操一樣,劉備和諸葛亮要建立的也是「法家寒族之政權」,只不過劉備更傾向於寒族,諸葛亮更傾向於法家。但,不走袁紹路線,是一樣的。
號稱宗室的劉備其實出身貧寒,劉備集團的早期核心成員也都不是名門望族出身,關羽對名流和士大夫更是不屑一顧。劉備和諸葛亮則表面上客氣,政治上警惕。一旦發現名士的言論和行為危害政權,他們都不會手軟。
所以,劉備殺張裕,諸葛亮殺彭羕,廢來敏,黜廖立。彭羕的罪名是煽動謀反,顛覆政權;廖立的罪名是誹謗先帝,詆毀群臣;來敏的罪名是亂群。張裕是蜀中名流,彭羕是益州名士,廖立是楚之良才,來敏是荊楚名族,可見劉備、諸葛亮只是打擊士族,與地域無關。[38]
這就跟曹操沒有兩樣。
事實上諸葛亮和曹操都是法家,他們要建設的也都是高效廉潔的政府、公正清明的社會。但,公正就不能偏袒士族,高效就不能只看出身,廉潔就不能容忍貪腐,清明就不能允許霸道。所有這些,都跟士族地主階級「壟斷仕途,控制輿論,成為豪強」的三大特徵格格不入,他們怎麼會擁護?更重要的是,以曹魏之強大,尚且不得不放棄努力;以蜀漢之弱小,又怎麼抗爭得了?
所以,蜀漢必定先亡。
現在可以得出結論:魏、蜀、吳在本質上都是「非士族政權」,三家之主也均非士族,因此與士族階級都有矛盾。鬥爭的結果,是曹魏放棄,孫吳妥協,蜀漢堅持。正因為堅持,所以蜀漢先亡。正因為放棄,所以曹魏也亡。正因為妥協,所以孫吳尚能苟延殘喘,卻也不得不亡。因為只有晉,才是完全徹底的士族地主階級政權。
這就是「三國紀」。
那麼,我們該怎樣看待這段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