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造新文明

  鮮卑化的漢人隋文帝楊堅,

  跟後來唐帝國的創始人一樣,

  都是民族混血兒中的佼佼者,

  身上既有華夏文明的遺傳基因,

  也有少數民族的生命活力,

  當然會創造出更具開放性和兼容性的新文明。


  重歸一統


  陳朝亡國前,有霧霾。


  霧霾瀰漫在建康城,鋪天蓋地無孔不入,每個人的鼻子里都是又辣又酸。據正史記載,後主陳叔寶甚至在新年團拜會上昏睡過去,直到黃昏才醒了過來。[1]

  這是隋開皇九年(589)的正月初一。霧霾中昏睡不醒的陳叔寶也許不知道,就在這天,隋文帝楊堅派出的大軍已兵分兩路渡過長江,很快就要兵臨城下。[2]

  二十天後,這位亡國之君成為俘虜。


  俘虜做得很不體面。隋軍進入台城時,城中的文武百官跑得一乾二淨,只有少數幾個人留在了宮中。一位忠心耿耿的大臣向陳叔寶建議:著正裝御正殿,像當年梁武帝見侯景那樣接見隋軍將領,這樣至少還能保住尊嚴。


  陳叔寶卻說:刀鋒之下怎麼相見?我自有辦法。


  他的辦法是躲進井裡。


  可惜陳叔寶並沒想到隋軍會「落井下石」,實際上他也是聽見對方揚言要扔石頭,才在井底發出聲音的。這回輪到敵人大跌眼鏡了。他們只放下了一根繩子,卻同時拉上來三個人:後主陳叔寶,貴妃張麗華,貴嬪孔某某。[3]

  後面的故事便既無趣味也無懸念。紅顏禍水張麗華被隋軍將領殺掉,據說這很讓對她有意的晉王楊廣(也就是後來的隋煬帝)感到不快。亡國之君陳叔寶則被帶到長安,靠著他的沒心沒肺和厚顏無恥活夠了歲數。[4]

  歷史卻大為改觀。之前的中華大地,有四個世紀是分裂和混亂的。三國,兩晉,五胡,十六國,南北朝,總體上是四分五裂,南北對峙,動亂不止。但,當陳叔寶從井裡被拉上來以後,這一切便都結束了。


  一個時代,就這樣喜劇性地落下帷幕。


  這是一個不能忽略的時代。我們知道,從秦並天下到董卓入京,秦漢「第一帝國」歷時四百一十年。從隋文帝滅陳到朱全忠滅唐,隋唐「第二帝國」歷時三百一十八年。二者之間這一段,剛好整整四百年。顯然,這就不能看作過眼煙雲,而應該引起深刻的反省和思考。[5]

  是啊,我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命運和選擇?


  不妨來看陳和隋。


  被隋文帝滅亡的陳朝是陳霸先建立的,時間則是在侯景之亂以後。這時由於蕭衍子孫的爭權奪利、骨肉相殘和賣身投靠,南梁的國土大面積淪喪。淮南和廣陵被東魏所取,益州、漢中、襄陽為西魏所得。南朝原本就只有半壁江山,現在又再丟失一半,簡直就不成體統。


  也就是說,陳國建立之初,便只是小王朝。


  更可怕的是,南方漢族政權得以偏安,原本靠的是從巴陵(今湖南嶽陽)到建康的長江防線。但是,由於江陵(今湖北荊州)實際上被西魏控制,長江天險便已不足為憑,陳霸先的國家可謂危如累卵。[6]

  因此,儘管陳朝前面幾任皇帝都很想振作,卻其實已經回天無力。於是就連一度收復的江北諸郡,最後也要再次淪入敵手,陳人也只能再次縮回自己的小窩。[7]

  到陳叔寶繼位,就只能等著亡國了。


  事實上隋文帝的伐陳是有備而來的,出征也是大張旗鼓的。他甚至發表了討陳宣言,曆數陳叔寶二十條罪狀,抄寫三十萬份廣而告之。當時,有人認為,兵以詐立,不宜張揚。隋文帝卻說:朕替天行道,為什麼要保密?如果那小子看了檄文以後就改邪歸正,又有什麼關係?[8]

  隋文帝底氣十足。


  底氣是有依據的。當時,隋軍的兵力有五十一萬八千人之多,將士們也個個摩拳擦掌鬥志昂揚。陳叔寶又有什麼呢?按照隋文帝的說法,國土不過「手掌之地」而已,哪裡能夠抵擋天朝的雄師?[9]

  陳叔寶卻嘻嘻哈哈。


  實際上,隋文帝大軍壓境時,間諜的情報便源源不斷地送到了陳廷。然而朝中一位大臣竟說:這都是那些邊防將士想立軍功,故意誇大敵情。長江自古是天塹,北虜難道能夠飛渡?要是能,臣就該做太尉公了![10]

  陳叔寶哈哈一笑,繼續夜夜笙歌。


  沒錯,此人治國雖然無能,寫情詩倒是十分在行,而且還有代表作,比如《玉樹後庭花》。[11]

  難怪隋文帝給了他四個字的評價:全無心肝。[12]

  看來,陳叔寶作為亡國之君很是合格,隋文帝能夠滅陳則在情理之中。實際上,陳朝甚至南梁都早就該亡。他們能夠苟延殘喘,僅僅因為北方也不太平。


  問題出在北魏。


  從開創了南北朝時代的那一年(439)起,北魏就是中國北方的主人。此後,他們又在那裡維持了差不多整整一個世紀的統一。這無疑要歸功於三個人:建立帝國的拓跋珪,開創北朝的拓跋燾,遷都洛陽的拓跋宏。


  可惜遷都洛陽五年後(499),拓跋宏就去世了。他的後繼者跟不上他的理想和思路,也把握不了未來的歷史走向,更無法掌控改革后的政局。結果,宮廷政變和政治陰謀延綿了三十年。終於,在梁武帝第一次捨身同泰寺的第二年(528),北魏大亂。然後,是分裂。


  分裂后的北魏變成了東魏(534)和西魏(535)。兩魏表面上都由拓跋後裔繼承,實際上東魏的掌權者為鮮卑化的漢人高歡,西魏則由漢化的鮮卑人宇文泰控制。正因為大權其實旁落,所以禪讓形式的政變還會發生。最後,東魏變成了北齊(550),西魏變成了北周(557)。


  也就在這一年,南梁變成了陳。


  齊、周、陳,三國鼎立。


  三國當中,北周地盤最大,能量最小——武裝力量比北齊弱,政治地位不如陳,文化更是相對落後。然而最後勝出的卻是北周。公元577年,北齊首都鄴城(今河北臨漳)被攻陷,北周重新統一了中國北方。就連陳宣帝從北齊手裡奪回的江北諸郡,也被他們奪走。


  天下,眼看就是北周的了。


  可惜滅亡北齊才一年半,壯志未酬的周武帝就一病不起,享年三十六歲。失去了靈魂的北周立即陷入黑暗和混亂之中,直到一個強有力的人物來收拾局面。[13]

  我們知道,他就是隋文帝。


  隋文帝楊堅是鮮卑化的漢人,鮮卑姓普六茹,鮮卑名那羅延(意為金剛不壞),爵位隋國公。不過,當這位普六茹·那羅延由隋公晉陞為隋王,並改回到他的漢族名字楊堅時,又一出禪讓的好戲就上演了,北周也變成了隋。完全統一中國的使命當然也由隋來承擔。


  於是,四百年的歷史就可以這樣來概括:統一的大帝國一分為三,這就是三國。短暫統一之後再次大分裂,這就是魏晉十六國。然後是四分五裂變成南北對峙,這就是南北朝。最後是西方戰勝東方,北方統一南方,誕生新的中華大帝國,其路線跟當年的秦並天下幾乎一樣。[14]

  奇怪!四百年分裂動蕩之後,為什麼會重歸一統?

  統一的進程,為什麼是從北到南?


  在此之前,北方為什麼還要再分裂一次?

  從未分裂過的南方,為什麼不能完成統一大業?


  最後實現統一的,為什麼只能是鮮卑化的漢人?


  這正是我們想知道的。


  淮河南北

  北緯33度對於中華民族和中華文明,或許有著特殊的意義。在這個緯度上下,中西部海拔2000米的秦嶺阻隔了南北的冷暖氣流,其勢延伸到東部即是淮河。淮河與秦嶺共同構成了中國800毫米降水線的分野:以北,年降水量在800毫米以下;以南,在800毫米以上。


  以此為界,中華大地被分為南方和北方。


  屬於暖溫帶半濕潤地區的北方是遼闊的旱作平原,肥沃的黃土地上生長著小麥和大豆,以及落葉的闊葉林,比如苻堅在前秦的國道旁種植的槐樹。每到秋冬之際,漫山遍野便是一片金黃,然後又在轉眼之間變成枯黑。當河流和空氣都被凍結時,天地間更是充滿了肅殺之氣。


  這是出產血性男兒的地方。


  南方卻是亞熱帶濕潤地區,即便一月份的平均氣溫也在攝氏零度以上。樹木多為常綠的闊葉林,農作物主要是水稻和油菜。並無結冰期的湖泊里還有菱角和蓮藕,當然也有魚蝦和螃蟹。在那風吹稻花香兩岸的季節,多情的女子便會為自己的男人獻上輕歌曼舞和美味佳肴。


  難怪北方建立的政權一旦撤到了南方,便會變得文恬武嬉起來,直把杭州作汴州。也難怪從古到今,一統天下的總是來自北方靠小米和棍棒養大的武裝力量。


  呵呵,勁草朔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


  淮河南北,是兩樣的風景。


  十六國與南北朝,也是不同的時代。


  區別是顯著的。從政治的立場看,十六國大分裂,南北朝半統一。從文明的角度講,五胡不如東晉,北朝勝過南朝。也就是說,分裂的十六國變成統一的北魏后,歷史進程就發生了逆轉:胡人的北方不斷進步,漢族的南方每下愈況。北進南退,統一大業便只能由北方來完成。[15]

  這一切,又都與那條南北分界線有關。


  事實上從東晉開始,淮河就既是地理分界線,也是軍事分界線。後趙與東晉、前燕與東晉、前秦與東晉,都是隔淮而治。淮河南岸從東到西今之淮陰、蚌埠、淮南、信陽一線,也幾乎一直是東晉的邊防前哨和國境線。


  可以說,沒有淮河就沒有東晉。


  同樣,沒有隔淮而治,也就沒有南方和北方。


  是的,在華夏文明的思想體系中,原本沒有南北兩方的概念。南北和東西一樣,都是「中國」的外圍,而非對峙的兩半。從商周到秦漢再到魏晉,華夏民族從來就認為自己住在天下的正當中,全世界也只有這一個中心。這個中心在魏晉之前就叫中國,魏晉之後則叫中原。[16]

  中心首先是文化的。也就是說,文化先進的夏族和華族為中,東西南北是蠻夷和戎狄。統一大帝國誕生后,中心又有了政治意義,即帝都所在為中,東西南北是帝國的郡縣。換句話說,秦漢以前只有中國和四方,秦漢兩代則只有中央和地方,沒有以淮河為界的南方和北方。


  漢的中央就是長安和洛陽,魏晉則只有洛陽。洛陽的地理位置,正好在秦嶺至淮河南北分界線的中間偏北。看來周公他們把洛陽稱為「中國」(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三卷《奠基者》)並非沒有道理,甚至堪稱慧眼獨具。何況從東漢到西晉,洛陽還做了近三百年帝都,當然是中心。[17]

  然而公元311年洛陽的失守,以及五年後長安的淪陷把這一切都改變了。一方面,這兩座文明古城像日耳曼蠻族刀鋒下的羅馬和米蘭一樣慘遭蹂躪;另方面,大批中原士族紛紛南下,試圖把建康變成中國的拜占庭。


  這時,我們就有了多種選擇。


  第一種是放棄長安和洛陽,華夏文明全面南移,以建康為中心重振旗鼓,並向更南邊的福建、廣東、廣西和海南發展,實現這些地區的徹底華夏化,就像亞歷山大之後北非的希臘化。中原地區則讓給胡人,讓他們發展壯大建立自己的文明,就像希臘北邊的羅馬。


  可惜這並不可能。入主中原的並非只有一個民族,而是五個。他們當中也沒有誰堪比羅馬。偏安江左的漢族人民和士大夫也不願意拱手相讓,甚至直到陳朝時期仍然希望收復中原。事實上他們也未必沒有這個能力,只是由於後面將要講到的原因,這一願望總也未能實現。


  因此其他的選擇同樣沒有可能。比方說,由北方胡人統一中國,實現全中國的全盤胡化。或者反過來,入華的五胡尊奉建康政府為宗主,組成以晉皇帝為天子的中華聯邦,然後融入華夏文明,實現他們的全盤漢化。


  顯然,這都無異於痴人說夢。


  不可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秦嶺、淮河的阻隔以及雙方綜合國力和軍事實力的勢均力敵。更重要的是,無論胡漢都認同華夏文明,爭執僅僅在於誰更有代表權。建康方面和漢民族當然不會自動棄權,北方胡人如前秦苻堅或拓跋北魏,則宣稱只有他們才代表華夏正宗。


  胡與漢,都認為自己是中華,是老大。


  於是,一個中心變成了兩個,只不過一南一北。


  結果是有了南北朝。


  有了南北朝,這才有了南方和北方。


  地分南北並無不妥,兩個中心卻有問題。因為從商周到漢魏,華夏文明從來就是先聚焦於一處,然後再向文化氣息稀薄的外圍擴散。更何況多中心即無中心,除非它們能像長安和洛陽那樣,相互依存又各有分工:長安融合東西,洛陽溝通南北;長安代表進取,洛陽代表穩定。[18]

  建康與北方的「胡都」卻不是這樣。


  何況胡人們的首都星羅棋布,還飄移不定。[19]

  這樣看,拓跋宏的遷都洛陽就意義重大。事實上,正是在這裡,他為後來的隋文帝和唐太宗理順了思路,進行了試點,積累了經驗,聚集了人氣,也留下了希望。儘管後來的東魏和西魏都放棄了洛陽,也儘管隋文帝創立新帝國,唐太宗建設新文明,都不在洛陽而在長安。


  其實長安也地位尊貴。畢竟,關中是周、秦和西漢的龍興之地。五胡中的四大天王——匈奴的前趙,羯人的後趙,氐人的前秦,羌人的後秦,竟有三個以長安為都(前趙劉曜,前秦苻健,後秦姚萇),恐怕並非沒有原因。


  只有隋煬帝和武則天,更喜歡洛陽。[20]

  相比較而言,建康就差得遠了。


  現在叫做南京的建康,原本也是氣象非凡的。諸葛亮就曾這樣讚歎:鐘山龍盤,石城虎踞,此帝王之宅!然而怎麼樣呢?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從西晉滅吳起,此間建立的政權便都是短命的小王朝。[21]

  北魏將建康政府稱為「僭晉」,也並非沒有道理。


  然而即便不算孫吳,建康作為帝都也有連續二百七十年的歷史,時間並不比洛陽短多少,北魏反倒在遷都洛陽之後不久就陷入內亂。更何況南方的潛力早在三國時期就已經顯示出來。曹操蕩平北方群雄一如秋風掃落葉,卻始終不能跨過長江一步,便是證明。


  看來,建康和洛陽都不必對歷史負責,需要負責的只能是人。實際上中原的混亂和南北的對峙會持續二百七八十年之久,恐怕就因為南方和北方都有問題。只不過在十六國那會,北方麻煩更多,所以五胡不如東晉;到南北朝時代,則南方問題更大,因此北朝勝過南朝。


  那麼,他們的問題是什麼?

  長城內外

  先看北方。


  北方的邊界是長城,正如南北的分野在淮河。淮河是天然的,長城卻是人為的。早在南北朝之前,長城就已經成為一條分界線,把內地與外族區分開來。那個時候,長城以外的地老天荒才是北,長城以內淮河以北則是中,是文化先進文明璀璨的中國和中華,也叫中土和中夏。[22]

  與夏相對應的是夷,是蠻夷戎狄,也叫胡。


  毫無疑問,在這種並不禮貌的稱謂背後,有著文化的優越感,也有著民族的自信心。只不過誰都沒有想到,有一天事情竟會變成這樣:長城之外的戎狄成了內地的主人,原來的主人則被攆到東南一隅,並被稱為島夷。


  長城內外,天翻地覆。


  這樣的變化誰都無法適應,包括那些勝利者。面對突然出現的權力真空和歷史舞台,他們只能各自佔山為王或者次第登場,淋漓盡致地表現出自己的血性和蠻野,並把好端端的中原大地變成破碎的山河。


  五胡十六國之亂,原因就在這裡。


  然而即便在這空前的動蕩之中,文明的力量也仍在頑強地生長,從混亂走向有序則是各族人民的共同心愿。於是前有後趙石勒的小統一,後有前秦苻堅的大統一。儘管兩次統一都很短暫,未來的走向卻毋庸置疑。而且無論羯人的後趙,氐人的前秦,鮮卑的北魏,都自稱中華。


  這就跟羅馬不同。


  曾經的世界領袖西羅馬帝國,是在北魏馮太后開始體制改革那年(476)滅亡的。命喪黃泉的西羅馬分裂為諸多的碎片,只有東邊的拜占庭帝國活到了中國明朝的景泰年間,最後在1453年被奧斯曼土耳其人征服。也就是在這一年,英國和法國打完了他們的百年戰爭。


  不過,拜占庭雖然號稱東羅馬,卻其實是另一個國家,也是另一種文明。至少,它的初期更像是亞歷山大帝國的起死回生,希臘傳統的借屍還魂,再加上基督教會的社會革命,而不是羅馬文明的偉大復興。真正的羅馬文明,從遷都君士坦丁堡那天起就已經死了。


  事實上羅馬也是先分裂后滅亡,而且這種分裂跟三國和南北朝也不可同日而語。三國都是漢族政權,北朝則實行雙語制,東西羅馬卻分別是希臘語和拉丁語文化區。於是東羅馬漸行漸遠,法語、義大利語、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則在西羅馬破碎的土地上由日耳曼人創造出來。


  中華與羅馬,是不同的裂變。


  也許,只有一樣東西是大家都喜歡的,那就是皇帝的稱號,只不過羅馬叫愷撒。德意志和奧地利的Kaiser其實就是愷撒,俄羅斯的沙皇也是。但,他們似乎並沒像拓跋燾自命為中華皇帝那樣,說自己是羅馬皇帝。[23]

  不是羅馬皇帝,就沒有義務復興羅馬文明,也不必重新統一帝國的天下。何況羅馬文明原本就是次生的,之前早就有西亞文明、埃及文明、波斯文明和希臘文明。因此,羅馬境內的日耳曼人即便已經羅馬化,也不一定要對羅馬文明從一而終,完全可以分家自己過日子。


  中華文明卻是原生的。由於喜馬拉雅山脈和帕米爾高原的阻隔,西亞和印度文明對中國其實影響甚微,至少在魏晉之前是這樣。而且在當時的東亞地區,中華也是唯一的文明。因此,長城之外的游牧民族就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繼續停留在部落時代,要麼越過長城與中華認同。


  五胡選擇了後者。


  而且,他們也早就越過長城了。


  羅馬卻沒有長城,只有大道。條條大路通羅馬與長城內外分夷夏,是兩種不同的模式和取向。前者意味著文明可以是多元的,也可以新建,哪怕付出代價。後者卻認為世界只有一個中心,文明只有一種形態,我們也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守住自己的根基,哪怕重新整合。


  否則,就只有毀滅。


  四百年動蕩分裂之後還得重歸一統,重新統一后建設的也只能是中華文明,原因大約在此。


  問題僅僅在於誰來統一。


  歷史選擇了鮮卑拓跋部。


  這似乎沒有道理。因為鮮卑在五胡當中是文化最落後的,拓跋在鮮卑各部中又最落後。但,戰國七雄中,秦國不是相對遜色嗎?西方國家中,美國不是崛起最晚嗎?看來文化落後並不要緊,關鍵在善於學習並勇於創新。


  何況先進有先進的問題,正如大有大的難處。事實上羅馬和東漢終於滅亡,就因為這兩種文明都已經由成熟而至於爛熟,走到了發展的盡頭。這個時候,依靠自身的力量已無法革故鼎新,只能藉助外力來再造輝煌。遺憾的是,日耳曼人沒能給羅馬輸血,他們把它肢解了。[24]

  之後,便有了歐洲五彩斑斕的版圖。


  鮮卑人卻進退兩難。


  表面上看,他們可選的道路很多。上策是稱霸中原蕩平天下建立統一大帝國,中策是割據一方安營紮寨保住小政權,實在不行則退回漠北,像其他那些游牧民族一樣繼續充當劫匪,寇略中原,滿載而歸,來去匆匆。


  但,進入內地定都平城變成農業民族以後,第三條道路在事實上已無可能。像鮮卑同胞慕容部的前燕等等那樣曇花一現,則等於坐以待斃。置於死地而後生,已無退路的鮮卑拓跋部只能朝著成為中華帝國的目標挺進。


  問題是,作為少數民族和後起之秀,北魏即便能夠實現統一,也無法將中國鮮卑化。這不可能,也不應該。他們唯一能做的,是先改變自己,再改變中國。


  要想得天下,必須中國化。


  馮太后銳意革新,拓跋宏全盤漢化,原因即在於此。


  實際上,這也是必由之路。


  然而這就意味著數典忘祖傷筋動骨,也意味著改變鮮卑人的文化傳統,損害某些人的既得利益。因此統一了將近一個世紀的北方還得再分裂一次,變成東魏和西魏。東魏和西魏也得各自再政變一次,變成北齊和北周。


  北齊與東魏,北周與西魏,名為兩朝,實為一體。因為掌握實權的,東魏和北齊都是高歡一族,西魏和北周都是宇文泰一家。宇文泰是漢化的鮮卑人,高歡則是鮮卑化的漢人。漢化的鮮卑和鮮卑化的漢,最後誰能勝出?

  鮮卑化的漢人。


  但,不是高歡,而是楊堅。


  楊堅知道,黃河九曲十八彎,最終要流入大海。天下不定,根本問題在民族關係。高歡調和民族矛盾,結果被北周所滅;宇文泰要漢人鮮卑化,結果為隋所亡。只有做到了「漢胡互化,以漢為主」的隋,才最後成功。[25]

  隋唐帝國的人民是一個新的民族。這個新民族融入了匈奴、羯、氐、羌和鮮卑各部,因此可以叫做新漢族。在下一階段,他們將是中華文明的主要創造者。


  三四百年的民族大混血,至此功德圓滿。


  鮮卑脫胎換骨,北魏鳳凰涅槃,新誕生的隋帝國其實是拓跋魏的升級版。他們和唐帝國的創始人,都是民族混血兒中的佼佼者,身上有著華夏文明的遺傳基因,也有著少數民族的生命活力。創造新歷史,他們當仁不讓。


  這可是南人無法匹敵的,何況他們自己還有問題。


  那麼,南朝的問題又在哪裡?


  沼澤地


  北方的問題在民族,南方的問題在階級。


  階級鬥爭是南朝政治的主旋律。宋文帝劉義隆即位后一年多,就誅殺了把自己推上帝位的徐羨之和傅亮(請參見本書第三章),便正是鬥爭的表現:慫恿劉義隆殺掉這兩個人的都是名門望族,徐羨之和傅亮卻是庶族寒門。


  這很不尋常。


  前面說過,作為門閥政治的掘墓人,宋武帝劉裕依靠的主要是皇族和庶族。後者掌握朝政,前者則掌握軍權和政區。此後,寒門掌機要,外藩托宗室,便成為南朝的基本國策。這固然因為宋、齊、梁、陳的開國之君都出身寒門庶族,也因為士族已經腐朽沒落,不堪重任了。[26]

  那麼,劉義隆為什麼要殺徐羨之和傅亮?

  也許是因為恐懼。


  事實上,當徐羨之和傅亮迎奉劉義隆入京為帝時,義隆的許多部將都表示擔憂和疑慮,只有出身名門的一些人力主成行。他們的說法是:徐羨之中才寒士,傅亮布衣諸生,這樣的泥鰍根本就翻不起大浪,何足為懼?[27]

  劉義隆卻很清楚,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寒門也未必就是省油的燈。作為顧命大臣,徐羨之和傅亮既然膽敢謀殺皇上和王爺,又豈能保證他們不會再起圖謀?這些靠著僥倖和投機進入上層的小人,根本就沒有道德底線。因此劉義隆坐穩江山之後,那兩個傢伙便必須人頭落地。


  南朝的階級鬥爭,也血淋淋地拉開了帷幕。


  血案的背後是深刻的歷史背景和糾結,那就是士族地主與庶族地主兩個階級的權力和路線之爭。這種鬥爭表現為皇族與士族、庶族的三角戀愛,也表現為他們的三國演義,因此波詭雲譎,卻又並無道理。因為按照商鞅變法和秦並天下的邏輯,帝國根本就不該有階級。


  的確,作為地主階級與領主階級鬥爭的產物,帝國的意志原本是要消滅階級的。在這種新的制度下,原來的封建貴族沒有了。皇族以外的所有人無論貴賤賢愚,統統成為帝國的編戶齊民,包括後來當了皇帝的劉邦。


  編戶齊民,就是編入戶籍,一律平等的意思。


  當然,是在皇權面前人人平等。


  這是一場深刻的政治和社會革命。有此革命,天下才能真正歸於一統。於是有劉邦的誅滅功臣,晁錯的削藩之策,武帝的推恩之法(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七卷《秦並天下》、第八卷《漢武的帝國》)。究其所以,就是不允許在皇帝與平民之間,再有一個階級或階層。


  士族卻把這個制度破壞了。


  首先,他們有做官特權。其次,他們有免稅特權。更嚴重的是,根據兩晉政府頒布的占田令和占客令,他們合法地佔有一定規模的土地和一定數量的佃客。佃客則不自立戶籍,也不負擔國家課稅,完全是豪門的依附人。[28]

  佃客之外還有部曲,也就是家丁和莊客。他們平時種田、戰時打仗,實際上是世家大族的私人武裝。從東漢末年起,部曲就作為親兵跟隨主人南征北戰,往往在關鍵時刻起著重要作用。而且由於歷屆政府對部曲的數量從無限制,招募部曲就成了土豪們擴軍備戰的重要手段。[29]

  此外還有食客和門生。他們是出身卑微的士人,依靠攀龍附鳳在豪門那裡分一杯羹。由於士族壟斷了仕途,這些人是有利可圖的,比如主人做刺史,他們做縣令。因此食客和門生雖然地位比幕僚低,情誼卻更親近。[30]

  佃客、部曲、食客、門生,就是依附人。


  世家大族與依附人之間,是君臣關係。就連某些地方官自己招聘的僚屬,雖然不是依附人,也視長官為君,終身追隨不離不棄,只知有家不知有國,跟春秋時期的家臣與大夫一樣(請參看本中華史第四卷《青春志》)。[31]

  也就是說,漢末魏晉儼然退回到秦漢以前,國家無封建之名而有封建之實,士族無諸侯之名而有諸侯之實,難怪日本學術界有「六朝貴族政治」一說。[32]

  實際上,士族雖然沒有世襲的爵位和封地,因此並非真正的貴族,派頭卻絕不亞於春秋的大夫。表現之一,就是與寒門庶族嚴格劃清界限。士族如與寒門通婚,便會成為駭人聽聞的事情;寒門若想與士族同坐,即便有皇帝的旨意也不能如願,因為士族根本就羞與為伍。


  這實在是沒有道理。


  無理是顯然的。且不說士族與庶族同為帝國子民,就算有士農工商之別,世族與寒門也都是士人,難道也要分高低?然而讓人大跌眼鏡的是,不但士庶有如天壤,士族內部也有貴賤之分。比如,說洛陽話的北方士族就高於說吳語的南方士族,南下的北方士族又要分先來後到。


  於是,階級和等級被人為地製造了出來。而且,正如北方之有五胡,南方的社會階層也變成了五個:世家大族、寒門庶族、編戶齊民、依附人、奴隸。[33]

  這是一種怪異的結構。


  怪異是肯定的。士族和庶族原本都是地主,卻變成兩個階級;佃客和部曲原本都是編戶,卻變成依附人;率土之濱原本莫非王臣,豪門大族卻自成體系逍遙法外。這樣怪異的現象,也只有在那亂世才會成為現實。


  結構的怪異只能造成心理的變態和社會的畸形,何況這種毫無道理的森嚴等級和階級壁壘,已經嚴重威脅到政權穩定和國家安全。統治集團內部既不能精誠團結,士族憑藉種種特權和眾多依附,也足以與皇室分庭抗禮。長此以往,豈非國將不國?是如可忍,又有孰不可忍?

  東晉政權卻只能忍氣吞聲。因為司馬睿在建康建立流亡政府時,所有的資源都在士族手裡,自己只是徒有其名的光桿司令。因此他和他的後繼者別無選擇,只好讓出實權和實惠,甚至尊嚴和體面,與世家大族共治天下。


  可惜就連這都是一廂情願。


  實際上,士族對於皇室的態度,是只共治不共存。在他們看來,家族的門第聲望遠比國家政權重要,因此,可以為了保全家門而擁護中央,卻絕不會為了服從中央而犧牲門第。為此,即便放棄中央或改換門庭甚至賣身投靠,也在所不惜。要知道,當時無論南北胡漢,都承認門閥制度和士族特權。既然如此,誰當皇帝又有什麼關係?[34]

  這樣的士族,簡直就是帝國的癌細胞。


  不過治療的方案卻讓統治者為難。篡晉的桓玄,建宋的劉裕,都主張動手術;後來的宋文帝和梁武帝,則似乎傾向於保守療法。事實上,正是由於劉義隆和蕭衍在起用寒門的同時也善待士族,這才各自有了數十年的太平。


  然而,早在南朝之前,東晉就病入膏肓。因此,宋文帝的元嘉之治也好,梁武帝的天監之治也罷,都不過迴光返照,之後則是更加不可救藥的墮落。梁亡前,國土面積已經最小,社會風氣已經最壞,世家子弟已經最不中用。侯景殺進來時,他們毫無還手之力和自救之方,只能抱著玉器餓著肚子,穿得漂漂亮亮地坐在家裡等死。


  梁武帝也最可悲。他並非不努力,卻無論怎樣都事與願違:善待宗室卻眾叛親離,調和士庶卻勢同水火,以德治國卻道德淪喪,建立信仰卻失魂落魄。他就像陷入了沼澤,越是掙扎,滅頂之災就來得越快。只不過這沼澤不是他個人的,而是整個時代、民族和社會的。


  那麼,我們能夠走出這片沼澤地嗎?


  如果能,出路又在哪裡?


  整合的力量


  梁武帝第二次捨身同泰寺那年(529),拜占庭帝國頒布了《敕法彙集》。由於這部法典是皇帝查士丁尼(Justinian)下令編纂的,因此也叫《查士丁尼法典》。


  之後,十六人的委員會又完成了《法學彙編》、《法學總論》和《法令新編》。其中,《法學彙編》被稱為「羅馬法的聖殿」,《法令新編》則用希臘語寫成。四部法典合起來統稱《民法大全》,並被公認為是西方法律之母。[35]

  如此浩大而重要的工程,無疑是對人類文明的卓越貢獻,查士丁尼也因此被稱為「最偉大的立法者」。儘管他還有別的遺產,比如索菲亞大教堂;也還有別的頭銜,比如「大帝」的稱號,但《民法大全》肯定最為不朽。[36]

  那麼,這是一位怎樣的皇帝?

  跟劉裕等人一樣,查士丁尼一家子都出身貧寒。那位收他為嗣子的前任皇帝甚至目不識丁,只能用木刻的圖章來代替簽名。他自己的皇后狄奧多拉(Theodora)則是馬戲場粗魯無禮的看門人或馴獸師的女兒,婚前的形跡十分可疑,在上流社會的眼裡完全不夠資格母儀天下。


  查士丁尼卻被這來歷不明的女人深深吸引,儘管她可能曾經與多個男人有染。為此,他請求父皇修改了相關法律。沒錯,門當戶對在中國只是風俗習慣和思想觀念,羅馬帝國卻明文規定元老院議員不得與下層女子結婚。


  狄奧多拉也沒有辜負查士丁尼。在後來那些艱難的歲月里,她不但堅定不移地站在夫君一邊,而且成為查士丁尼的精神支柱。在一場類似於侯景之亂的暴動中,她只用一句話就鎮住了主張棄城出逃的那些人:帝王的權力是最好的殮屍布,統治者一旦成為逃亡者那就連死都不如。


  聽完這話,查士丁尼重新變成了男人。


  平息暴亂或鎮壓起義的一年後,意氣風發的查士丁尼重整山河。公元533年,滅亡汪達爾王國;535年,佔領西西里和義大利南部;536年,收復羅馬城;554年,滅亡東哥特王國,同時將西哥特人佔有的西班牙東南部等地收入囊中。至此,地中海重新變成了羅馬的內湖。[37]

  當然,是東羅馬帝國的。


  羅馬夢實現了,查士丁尼如願以償。


  不能不說查士丁尼是一個幸運兒。上帝不但賜給他狄奧多拉,還賜給他足夠多的時間:享年八十三歲,執政三十八年。這在羅馬帝國的歷史上實屬罕見,跟享年八十六歲執政四十八年的梁武帝相比,也只是略為遜色。[38]

  甚至就連兩人的時代背景和奮鬥目標都極為相似。查士丁尼有羅馬夢,梁武帝有中華夢。為了重建羅馬或振興中華,他們也都藉助於宗教,只不過梁武帝禮拜佛祖,查士丁尼信仰上帝。他的理想,是一個國家(羅馬帝國),一部法典(民法大全),一個教會(基督教會)。


  查士丁尼是羅馬人的梁武帝。


  當然,他們也都清楚,宗教不能代替一切(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國家是以後的事,請參看本中華史第十四卷)。因此,查士丁尼要以「主耶穌基督的名義」編纂法典,梁武帝則在大興佛教的同時制禮作樂。[39]

  沒錯,一個講法治,一個講禮治。


  禮治和法治,是傳統中國與西方世界的重大區別,其中的成敗得失一言難盡。要說的是,查士丁尼實現的羅馬夢只是曇花一現,梁武帝則在活著的時候就一敗塗地。他的理想其實是在中國北方實現的,靠禮治獲得成功的也是另外一位武皇帝——北周武帝宇文邕(讀如雍)。


  這是一件發人深省的事情。


  前面說過,在鼎立的陳、齊、周三國中,北周原本是最弱的,然而,最後勝出的卻是他們。這不能不在一定程度上歸功於周武帝。畢竟,再次分裂的北方是因為他而重新統一,新帝國的基業也其實由他生前奠定。他的不幸是壯志未酬英年早逝,但一統天下卻是他的畢生追求。[40]

  當然,北周的創始人宇文泰尊崇周禮的治國理念,以及他奉行的仁義、孝悌、忠信、禮讓、廉平、儉約等儒家倫理,也被全盤繼承。換句話說,禮治天下的設想在周武帝這裡得到了很好的實現。從這個意義上看,周武帝不愧宇文泰的後繼者,隋文帝則不過是政治遺囑的執行人。[41]

  他們實現的,也都是梁武帝曾經的夢想。


  那麼,梁武帝為什麼失敗?周武帝為什麼成功?

  抓住了根本,找對了路徑。


  根本就是人心,人心需要凝聚。事實上,四百年的動蕩既表現為國家分裂,也表現為人心渙散。胡人與漢人有民族矛盾,庶族與士族有階級鬥爭,佛教與道教有門戶之見。要想平定天下,必須先把他們都整合起來。


  這需要力量,也需要旗幟。


  力量只能來自統治者,當時的民間沒有這個能力。旗幟則不能是某種宗教,因為宗教並非中華傳統。實現大一統的中華夢,本土的道教無能為力,北魏太武帝已經證明;外來的佛教也無濟於事,南朝梁武帝也已經證明。


  唯一可行的,是整合儒、釋、道。


  梁武帝就是這樣做的。只不過他的辦法,是把孔子和老子說成佛陀的弟子,即「三教同源源於佛」。周武帝也想兼容三教,只不過他排定的座次,是儒學為先,道教為次,佛教最後,儘管他曾經一度以道教為最上。[42]

  可惜三家誰都不服,世俗地主與僧侶地主的矛盾則日益加深。更重要的是,富國強兵的需要逼得他「求兵於僧眾之間,取地於塔廟之下」,再也不能溫良恭儉讓。[43]

  周武帝決心斬斷爭論。


  公元574年,也就是北周滅北齊的三年前,周武帝下詔同時禁止佛、道兩教,不但燒毀經書偶像,還命令僧人和道士一律還俗,是為中國佛教史上第二次大法難。[44]

  手無寸鐵的僧侶當然無法抗拒。據說,周武帝在被兼并的北齊宣布滅佛令時,大殿里聆聽訓示的五百僧侶全都低頭垂淚,只有一位僧人抗聲爭辯:陛下仗著皇權破滅佛門,就不怕進阿鼻地獄嗎?那地方可是不分貴賤的。


  周武帝卻不為所動。他兩眼直視那位僧人,毫不客氣地回答:百姓若有人間之福,朕也不辭地獄之苦。[45]

  這實在很有氣魄。


  毫無疑問,利用公權力來干涉宗教信仰,並不是一件可取的事情,但在當時卻有著非凡的意義。我們知道,北周政權的鮮卑色彩原本很濃,許多漢族將領甚至都被迫改用鮮卑姓氏。周武帝卻把這件皇帝的新衣脫了下來。他原話是:朕非五胡,為什麼要信佛?[46]

  這就對了。現在已經沒有五胡,只有中華。後來的歷史則證明,民族融合要以漢為主,漢胡互化;意識形態要以儒為主,並容佛道。這是最適合當時國情的選擇。


  周武帝遠見卓識。


  其他人也沒有錯。實際上,太武帝之尊奉道教,梁武帝之皈依佛門,周武帝之推崇儒學,都是在為將來的三教合流長期共存做準備。這三位武皇帝也都有著開放的心態和長遠的目光,這才置自己的族別於不顧,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因此,當隋文帝楊堅改回漢姓並再度崇佛時,一種更具開放性和兼容性的新的文明,便已是呼之欲出。


  我們知道,那將是偉大的世界性文明。


  本卷終


  請關注下卷《隋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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