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換血
短時間實現了中國北方大統一的苻堅,
最後卻敗於淝水死於非命。
也許,他的英雄事業和傳奇故事只是
要為一個時代揭開帷幕,
那就是半個世紀后的南北朝。
上帝之鞭
五胡十六國終結,南北朝開始那年(439),有一群「野蠻人」在迦太基的故址上建立了他們的王國。這些原本居住在西班牙的汪達爾人(Vandals)是渡過直布羅陀海峽來到北非的。經過十年的征戰,他們奪得羅馬帝國阿非利加行省的大部,並有了自己的國家。[1]
與此同時,中國的北涼被滅。
建都姑臧(今甘肅武威)的北涼是十六國中最後一個滅亡的,汪達爾人卻不是建立王國的第一個蠻族。此前此後,中華和羅馬都有許多險象環生的故事上演。因此這一年雖然意義重大,卻既不是結束,也不是開始。
事實上,十六年後(455),汪達爾人又殺回歐洲。他們挨家挨戶搶劫了西西里和撒丁島的居民,然後在6月2日到16日的兩個星期內,有條不紊地將羅馬城洗劫一空,就連朱庇特神殿屋頂上的鍍金銅瓦都被裝船運走。
這是羅馬的浩劫,卻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是在公元410年,也就是東晉滅亡十年前,劫匪則是西哥特人(Visigoths)。他們在羅馬城內逛街似的洗劫了三到五天,然後南下而去。超載的貨車和不盡的人流擠滿了阿皮亞大道,其中甚至還有羅馬皇帝的妹妹。
八百年不曾陷落的世界之都和永恆之城羅馬,就這樣被蠻族變成了隨時都可以破門而入的庫房,或牧場上待宰的羔羊,一如中國西晉時胡人眼裡的長安和洛陽。
文明古國,似乎總是對付不了蠻族。
的確,對於羅馬帝國而言,西哥特和汪達爾就是他們的胡人,只不過不叫胡或蠻夷,叫日耳曼(Germanic)。這是愷撒時代就已經有了的稱謂(最早見於愷撒的《高盧戰記》),儘管沒有哪一種日耳曼人會這樣稱呼自己,正如中國的匈奴和羯不會管自己叫胡人。
實際上「日耳曼」跟「胡」一樣也是統稱,包括了許多被羅馬視為蠻人的族群,比如汪達爾人、西哥特人、東哥特人(Ostrogoths)、勃艮第人(Burgundians)、法蘭克人(Franks)、盎格魯人(Angles)、撒克遜人(Saxons)、朱特人(Jutes)、倫巴德人(Lombards),等等。
當時的羅馬帝國就處在這些蠻族的包圍之中。他們不但潮水般地涌了進來,還紛紛建立起自己的王國:西哥特(419),汪達爾(439),勃艮第(457),法蘭克(486)和東哥特(493),剛好也是五個,羅馬則失去了帝國的一個又一個行省。這跟我們的五胡十六國又有什麼兩樣?
豈止相似,可能還有關聯。關聯就在匈奴人(Huns)。
事實上日耳曼蠻族入侵羅馬帝國,是被匈奴人用鞭子驅趕著的。不能確切地證明後者就是原先居住在中國的北匈奴,但似乎可以肯定,這是一些烏拉爾—阿爾泰系的游牧民族,長期在漫無邊際的中亞大草原漂移,並通過一次又一次的征戰和遷徙把自己變成了銳不可當的力量。
作為蠻族中的蠻族,匈奴讓蠻橫的日耳曼人都談虎色變聞風喪膽,更不用說羅馬人了。公元374年,也就是第一次羅馬浩劫的三十六年前,這個馬背上的民族越過伏爾加河,征服了頓河流域和黑海北岸的奄蔡人(Alans)以及東哥特人,逼得日耳曼蠻族狼奔豕突。
歐洲的民族大遷徙,從此開始。
首先逃進羅馬境內的是西哥特人。他們在匈奴人越過伏爾加河的兩年後,由於被追殺而渡過了多瑙河。這當然得到了羅馬皇帝的批准,但付出的代價卻很慘重:交出自己的武器,在羅馬人的統治下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他們只能吃腐爛的食物,並被羅馬官員任意屠戮。
這是讓任何民族都無法忍受的。於是,不堪壓迫和羞辱的西哥特人掀起了大暴動。他們像閃電劃過山頂一樣對羅馬人發動了進攻,極其憤怒地掃蕩了色雷斯(今保加利亞一帶),並讓御駕親征的羅馬皇帝瓦倫斯兵敗身亡。
再過三十二年,他們製造了第一次羅馬浩劫。
西哥特人因禍得福。洗劫羅馬城九年後,他們在高盧南部建立了自己的王國。其他日耳曼蠻族為了躲避匈奴人的兵鋒,也前赴後繼地佔領羅馬帝國的地盤:西班牙、阿非利加、科西嘉和撒丁島、高盧、不列顛等等,可憐兮兮的西羅馬皇帝則成了日耳曼雇傭軍手中的傀儡。
最後,日耳曼雇傭軍的將領乾脆廢掉了西羅馬帝國的末代皇帝羅慕路斯·奧古斯都。西羅馬帝國滅亡,只剩下東羅馬帝國,正如中國的西晉滅亡,只剩下東晉。
西羅馬帝國滅亡是在公元476年,但此前羅馬的日子就已經很不好過。除了日耳曼蠻族的踐踏和蹂躪,匈奴人也沒有放過他們,尤其是在公元434年以後。因為在這一年,匈奴有了讓所有人都感到恐懼的領袖和統帥。[2]
這個人的名字叫阿提拉(Attila)。
他還有一個綽號:上帝之鞭。
阿提拉的事迹現在是只能看作傳奇了。據說,他身材矮胖,肩膀寬厚,鼻子扁平,一雙冷酷無情的黑眼睛深不可測,只有在看兒子的時候才露出溫柔。他的生活則儉樸得像普通牧民:住在簡陋的木屋裡,用木杯飲酒木盤吃飯,可以稱得上奢侈的只有一間石頭砌成的洗澡房。
但是沒有任何人膽敢因此而怠慢他,因為阿提拉的力量大到足以毀滅整個羅馬世界。事實上早在公元443年,他就入侵巴爾幹,兵進君士坦丁堡,逼得東羅馬皇帝納貢割地求和。到公元450年,他的胃口更大,竟要求西羅馬皇帝拿出半壁江山作為他迎娶羅馬公主的嫁妝。遭到拒絕後,阿提拉毫不客氣地闖入西羅馬,橫掃歐洲直抵奧爾良城。
東西兩羅馬,都變成了匈奴人的屠場。
沒有什麼打擊比這更具有毀滅性了。據說,上帝之鞭掃過的城市不再聽得見雞鳴狗吠。這就逼得羅馬人跟西哥特人和法蘭克人聯合起來對付他,由此爆發了公元451年的沙隆戰役。此戰雙方投入的總兵力各五十萬,想不兩敗俱傷都不可能,挽救羅馬就更不可能。
幸免於難的只有羅馬城,據說這還是由於教皇利奧一世(Pope Leo I)的苦苦哀求和重金賄賂。已經寇略了義大利北部的阿提拉退了回去,留下一片破碎的山河以供被他驅趕的日耳曼蠻族與羅馬人共享或爭奪。
這就是公元439年前後東西兩個半球的天下大勢:中國在走向統一,先是由胡人統一北方,然後由漢胡混血的隋唐統一全中國。羅馬卻在走向崩潰,替代統一大帝國的將是林立的小王國。它們都是日耳曼蠻族建立的,加快這個進程的則是亞細亞蠻族,是上帝之鞭阿提拉。
歐洲民族大遷徙年表
時間(公元) 事件
374 匈奴人越過伏爾加河,引起歐洲民族大遷徙
376 西哥特人渡過多瑙河
378 鎮壓西哥特人的羅馬皇帝瓦倫斯兵敗被殺
400 盎格魯人、撒克遜人和朱特人入侵不列顛
410 西哥特人攻陷羅馬
419 西哥特王國建立
420 法蘭克人定居高盧,勃艮第人定居羅納河流域
429 汪達爾人進入北非
439 汪達爾王國建立
443 阿提拉兵進君士坦丁堡
450 阿提拉入侵高盧,抵奧爾良城
451 匈奴與羅馬和日耳曼聯軍激戰於沙隆
453 阿提拉卒,匈奴帝國瓦解
455 汪達爾人攻陷羅馬城
476 西羅馬帝國滅亡
486 法蘭克王國建立
493 東哥特王國建立
不過,上帝終於還是收回了他的鞭子。在與最後一位新娘進行了劇烈運動后,阿提拉暴斃在婚床上。死因可能是血管破裂導致的大出血,時間在公元453年。[3]
這一年,中國南朝劉宋的皇帝和太子雙雙被殺。皇帝是被太子殺的,太子則死在一位王爺的刀下。這位王爺自己當了皇帝,繼承他皇位的人則將被另一位王爺殺掉。
兩年後,汪達爾人洗劫了羅馬城。
沒有了阿提拉的匈奴人很快就從歷史上消失了。他們融解在當地居民中,慢慢從蒙古利亞人變成了雅利安人。這個民族並非如人們想象的那樣,直接成為今天匈牙利人的祖先,儘管他們也許在那裡留下了不少後裔。
那麼,中國的匈奴又如何?
匈奴繼承大漢
阿提拉的祖輩們越過伏爾加河的時候,中國的匈奴人已經演完了自己最後一場大戲。沒有證據證明他們是同一個民族,更沒有材料顯示他們之間有過聯繫,儘管西方史學家通常都將中國的匈奴人和阿提拉的同胞稱為Huns,也儘管他們跟突厥和韃靼一樣都是蒙古利亞人。[4]
然而這兩種Huns卻不可同日而語。
區別是明顯的。至少,阿提拉並不在乎羅馬文明,中國匈奴人——準確地說是遷徙到內地的南匈奴,卻對漢文明充滿了敬意和嚮往。這種區別甚至表現於他們對雙方通婚的態度:阿提拉把收編羅馬和日耳曼姑娘看作對方納貢的一種形式,中國南匈奴的看法則相反。
這裡面的消息意味深長。
事實上,早在阿提拉把最後那位日耳曼公主抱上婚床的四百八十三年前,中國匈奴的呼韓邪單于就迎娶了漢宮的宮女王昭君。這樣的聯姻當然並非首次,第一次是劉邦將宗室女作為公主嫁給冒頓單于,之後的惠、文、景、武也紛紛效仿。目的則很明確:以女人換和平。
但這毫不妨礙南匈奴把自己看作大漢皇帝的外孫,如果他們想要這樣的話。實際上在曹操執政的晚期,南匈奴的酋長就已經改姓為劉。他們的說法是:既然冒頓單于是高皇帝的女婿,我等當然可以使用外祖父的姓氏。
這可是漢高祖始料未及的。
劉邦當然也不會想到,五百年後,匈奴會宣稱自己才是大漢王朝的合法繼承人。公元304年,也就是西晉的太安三年,一位匈奴酋長在左國城(今山西離石)宣布自己是歷史上第三位漢王。四年後(308)他遷都平陽(今山西臨汾),又宣布自己是新的大漢皇帝。[5]
說這話的人叫劉淵。
劉淵本是漢化的匈奴。作為曹操任命的匈奴左部帥之子,他從小生活在洛陽宮中,飽讀詩書文武雙全,深受司馬昭的賞識和名士們的讚揚。劉淵自己也胸懷大志。稱王之時,有人提出要復興呼韓邪單于舊業,劉淵卻說:要做就做漢高祖、魏武帝,呼韓邪有什麼好學的!
呵呵,好大的口氣!
不過劉淵等人畢竟是漢化的匈奴,深知名正言順的重要性,而上天也給足了他們機會。當時正值八王之亂,司馬皇族內訌頻起,骨肉相殘。在劉淵集團看來,這就雄辯地證明天命不在晉,而在漢。漢人既然不能興復漢室,那就交給他們的弟弟好了。兄終弟及,天經地義。
於是劉淵集團宣布,作為漢高祖的外孫和漢皇帝的表兄弟,匈奴有權合法地接管大漢政權,儘管這個政權即便從劉禪亡國算起,也已經中斷了四十年。
剩下的事情便只是安排好演出。高皇帝劉邦、光武帝劉秀、昭烈帝劉備被尊為三祖,文帝劉恆、武帝劉徹、宣帝劉詢、明帝劉庄、章帝劉炟(讀如達)被尊為五宗。被魏和晉篡滅的漢,在匈奴的蒙古包里神奇地復活。
那麼,這是漢文明的復活節嗎?
當然不是。
事實上劉淵的理想是匈奴人做天子。對此,他其實說得很明白:夏大禹和周文王都是夷狄,誰當帝王難道有什麼一定之規?國號叫漢,只不過漢有號召力。[6]
他這是借殼上市。
可惜漢匈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並非自稱高皇帝外孫就可以化解的。晉武帝時,有人建議重用劉淵,反對派的說法便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後來劉淵稱王,擁立派的說法則是「晉為無道,奴隸御我」。一個怨恨對方的種族歧視,另一個則時時懷有戒心,他們並不和諧。[7]
看來,即便是改姓為劉,匈奴在漢人眼裡也仍然是胡人。因此劉淵的侄兒兼養子劉曜當了皇帝以後,便乾脆撕下了假面具,改國號為趙,史稱前趙。他也不再祭祀劉邦等人,而是以冒頓單于配皇天,高祖劉淵配上帝。[8]
不過劉曜已是「漢—前趙」的末代皇帝,成就帝業則是在劉聰時代,儘管劉曜也功不可沒。劉聰是劉淵的第四個兒子,也在西晉的首都洛陽長大,小小年紀便成為聞名京城的書法家、漢學家和漢語作家,堪稱冠絕一時。
劉聰,豈非更是漢化的胡人?
然而劉聰身上流淌的卻是匈奴的血。他身材高大膂力過人,能拉三百斤的弓,絕非西晉那些文弱書生可比。因此他不但在受到威脅時毫不猶豫地奪取了皇位,也把西晉最後兩個皇帝和他們的王朝都送上了斷頭台。
兩位晉帝都是被劉曜俘虜的,一個在洛陽(311),一個在長安(316)。他們被劉聰殺掉時,一個三十歲(晉懷帝),一個十九歲(晉愍帝)。死前,他們都充當了劉聰的酒吧服務生,倒酒,洗杯子,晉愍帝還被叫到廁所里為劉聰翻馬桶蓋,隨行的晉臣無不失聲痛哭。
劉聰一怒之下,便把他們都殺了。[9]
其實就算不殺,這些人也生不如死。懷帝投降后,劉聰封他為會稽郡公,還請他吃飯。劉聰說:當年你做豫章王的時候,朕跟一位朋友前去拜訪,你說聞名已久,給朕看你寫的歌詞,送給朕許多禮物,這些事還記得嗎?
晉懷帝說:臣豈敢忘,只恨當時不識龍顏。
劉聰說:你們家骨肉相殘,怎麼那樣厲害?
晉懷帝說:天命在大漢(劉淵政權),所以臣家要為陛下打掃房間騰出地方,這是臣等的「自相驅除」。如果臣等精誠團結,弘揚武皇帝的基業,陛下如何能得天下?
好一個「自相驅除」,真可謂無恥之尤!劉聰聽了卻大為滿意,當即賞給他一個漂亮女孩,儘管後來劉聰還是毒死了這亡國之君,並把那姑娘據為己有。[10]
這樣看,懷帝已是奴顏婢膝,為什麼還要殺他?
仇恨,還有恐懼和厭惡。
實際上劉聰的兩次殺人,原因恐怕都在這裡。有一天他外出打獵,讓晉愍帝穿上軍裝擔任開路先鋒,沿途民眾見了都忍不住流下眼淚。於是劉聰敏感地意識到,人心在漢在晉,不在他們這個假冒偽劣的。這幾乎是無法改變的現狀和現實。除了殺人,他想不出別的辦法。[11]
那時劉聰的心裡,一定五味雜陳。
心情複雜是必然的,因為身份認同是大問題。事實上當劉淵集團自稱大漢的合法繼承人時,也就同時意味著承認漢政權才是正統,漢文明才是正宗。因此他們是入漢入華,不是亂漢亂華,更不是滅漢滅華。問題是,當時又有誰能這樣理解?就連他們自己也未必想得清楚。
民族大融合,看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其實不但漢人與胡人,就連胡人與胡人也有矛盾,有衝突,有鬥爭。晉愍帝被害十一年後,匈奴的「漢—前趙」也滅亡了,舉起屠刀的正是另一個胡人。他殺了前趙末代皇帝劉曜,把中國北方變成了自己的舞台。
這是公元329年的事。此時,距離中亞匈奴人引起的歐洲民族大遷徙(374),還有將近半個世紀。
從劉淵稱王到劉曜被殺,漢化匈奴人的這個政權只存在了短短二十五年,就像流星劃過夜空。然而大一統的局面卻被撕開了口子,清風帶著血腥吹了進來,新民族和新文明則將在血與火的交匯中誕生。只不過這萬里長征的接力賽,還得有更多的火炬手才能跑完全程。
羯人石勒
接替前趙的是後趙。
後趙的皇帝是石勒。
石勒是羯人。
羯(讀如竭),又稱羯胡。他們可能是小月氏(讀如月支或肉支)的後裔,可能是西域胡的一種,可能是匈奴的附庸或混血,也可能是伊朗人種。總之,分佈在上黨(今山西潞城一帶)的羯人是來歷不明和形跡可疑的。但以其深目、高鼻和多須,一望便知非我族類。[12]
實際上羯人也備受壓迫和歧視。我們知道,胡的本義是獸類下巴的垂肉,這就已是蔑稱。羯本義則是割去睾丸的公羊,那就更是蔑稱。稱為羯胡,實在是侮辱至極。
羯,是胡人中的胡人。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弱小的民族。他們很可能是作為匈奴人的戰俘或奴隸而被帶到中國的。因此,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羯人的權益得不到任何保障,只能做牛做馬任人奴役。西晉官員甚至把他們當作商品投放市場,輾轉販賣時頭上都戴著木枷,兩個人共一副。
石勒就是這樣的奴隸。
奴隸石勒原本是個羯人部落的小帥,多少也算有點身份。然而他們民族的命運是那樣悲慘,這個小帥便註定要受盡磨難。事實上他當過佃農,做過買賣,還打算干販賣人口的勾當,只不過并州刺史搶先一步,把他也抓去賣了。
幸運的是,買主解除了他的農奴身份。不幸的是,獲得自由的石勒又落入亂軍手中。這就讓他明白,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叢林世界,忍氣吞聲是沒有出路的。羯人要想擺脫被奴役被宰割的命運,唯有自強。
石勒揭竿而起。
從亂軍手中逃出后,石勒召集山野亡命之徒,拉起了一支兇悍的土匪隊伍。以此為本錢,他由打家劫舍而攻城略地,由投靠他人而佔山為王,終於完成了從奴隸到將軍的轉換,成為匈奴漢國一員驍勇的戰將。到劉淵稱帝第二年,石勒攻陷了冀州,兵力也增加到十多萬人。
關鍵時刻到了。
作為草莽中崛起的梟雄,石勒完全可以繼續他的殺戮生涯。作為屢被漢人欺辱的羯胡,他也有了報仇雪恨的資本。然而公元309年的石勒,卻表現出對漢文化的敬重和嚮往。他在軍中為漢族知識分子專門設立了一個部門,叫君子營,還將漢人張賓尊為謀主,奉為上賓。[13]
漢人張賓是張良一類的人物,當然知道那亂世不乏可乘之機,因此把石勒選定為自己的劉邦。張賓說,我一生閱人無數,只有這個羯胡將軍能夠共成大事,於是手提寶劍到軍門大呼求見。石勒則在張賓的預見和計謀屢試不爽之後,對這個算無遺策的謀士言聽計從。[14]
張賓的到來讓石勒如虎添翼,何況這個天賦極好的羯族酋帥早已磨鍊得膽大如斗心細如髮。公元314年,也就是與劉曜會師攻陷洛陽俘虜晉懷帝的三年後,石勒和張賓又通力合作,一口吞掉了盤踞在幽州的王浚。
王浚出身名門望族,在西晉末年趁著戰亂招降納叛割據一方。當時北方士族為了躲避胡人,紛紛前去投靠。王浚不明白這是因為人心思漢,還以為天命在己,居然做起了皇帝夢,完全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石勒卻很謹慎。
對幽州垂涎已久的石勒採納張賓的建議,派人帶著禮物向王浚致意。在一封充滿外交辭令的信中,石勒謙卑地自稱「小胡」,並誠懇地表示願意支持王浚稱帝。王浚看了又驚又喜。他問來人:石將軍的話可信嗎?
來人說:我們將軍確實英雄蓋世,也並非對稱帝一事不感興趣。只不過他很明白,自古以來只有胡人名臣,沒有胡人帝王,這正是石將軍見識過人之處。
這話很符合漢人的觀念,王浚也就堅信不疑。
王浚放鬆了警惕,石勒便決定突襲。三個月後,他以送禮和勸進為名,趕著數千頭牛羊大搖大擺進了薊城(薊讀如記,今北京市)。這些牛羊其實是用來堵塞街巷,以便對付王浚部隊的,如果王浚在城中設有埋伏的話。
當然,事實上是沒有。
猝不及防的王浚被活捉並被殺掉,石勒則一路高歌猛進並蒸蒸日上。西晉滅亡三年後(319),石勒自稱趙王。這個爵位原本是匈奴皇帝劉曜封給他的,但很快兩人就反目為仇。於是石勒說:趙王也好,趙帝也罷,孤自己愛當什麼就當什麼!名號的大小,難道歸他管?[15]
成為趙王的石勒再次表現出對漢文化的敬重。他明令禁止侮辱漢族知識分子,還設立公族大夫來管理士族。他又實行漢胡分治的政策,設門臣祭酒管胡人訴訟,設門生主書管胡人出入。他當然也沒忘記維護胡人尊嚴,因此建國后便將胡人改稱國人,並嚴禁使用「胡」字。
可惜消弭民族隔閡並不容易,漢人還是習慣性地將少數民族稱為胡人。有一次,某人酒後闖入宮門,石勒責問門官為什麼不嚴格執法,門官竟脫口而出說:那是一個喝醉了的胡人,哪裡還能跟他講理?
石勒笑了。他說:胡人是不好說話。
又一次,一位被石勒召見的漢族官員衣衫襤褸,讓石勒大為詫異。石勒問:愛卿難道貧窮到了這個地步嗎?
漢官答:臣的家財都被羯賊洗劫一空。
石勒又笑了。他說:羯賊搶去的,孤王來賠償。
漢官這才發現說錯了話,趕緊磕頭。
石勒卻說:孤的禁令是針對小民的,不關你們這些老書生的事。說完,當真賜給此人一大筆錢。
這就實在很難得了。更難能可貴的是,石勒高度重視文化教育,甚至親臨太學和小學考試儒家的經義,儘管他自己目不識丁。但石勒有石勒的辦法,他的辦法是讓儒生讀書給他聽,即便在行軍的路上也如此。久而久之,奴隸和強盜出身的石勒也慢慢有了學問。
如果不是文盲,石勒沒準也會成為漢學家。
然而尊師重道復興儒學的他,已經足夠被認為是合格的君主。石勒在稱帝之後曾經問一位臣僚:你看朕可以比得上哪位開國帝王?該大臣的回答是:神武韜略超過漢高祖,雄邁卓絕超過魏武帝,夏商周三王都不可比,也許只是略遜於軒轅黃帝他老人家吧?
石勒笑了。他說:你這話恐怕吹捧過了頭。人貴有自知之明。朕如果遇到高皇帝,就只能俯首稱臣;如果遇到光武帝,則不知鹿死誰手。但,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就該光明磊落有如日月,終不能像曹家和司馬家父子,靠狐媚陰柔玩弄詭計,欺負孤兒寡母得天下!
據說,當時群臣全都拜倒在地,山呼萬歲。[16]
石勒這話確實說得豪氣干雲,他的歷史地位也不可低估。如果說匈奴劉淵的作用,是在漢文明的腹地打進了一根楔子,那麼羯人石勒的意義,則在於首次實現了中國北方分裂后的重新統一,儘管這次統一是短暫的。
然而南北朝的局面卻已初見端倪。在滅亡了匈奴的前趙以後,羯人的後趙擁有了除遼西(前燕)和甘肅(前涼)以外的北方大部,與東晉隔淮河對峙。這就為今後將近兩個半世紀的歷史定了調子,儘管北方將再次分裂,直到另一個民族再來整合,再次實現短暫的統一。
那麼,承擔這一歷史使命的又是誰呢?
氐人苻堅
匈奴和羯人的後繼者是氐(讀如低)。
這是一個古老的民族。他們很可能與羌族同源,或同時,或同種。由於住在今天的陝西省境內,因此漢化程度很高。同樣,正因為世居西部,才得以在長安建國。[17]
建國前的氐人原本是前趙和後趙的附庸。後趙石勒死後,侄兒石虎篡位;石虎死後,養子冉閔篡位,建立漢族政權,國號魏,史稱冉魏。冉閔對胡人進行瘋狂報復,殺羯人二十多萬,引起民族仇恨,被鮮卑的前燕所滅。氐族豪帥苻健便趁機建國,國號大秦,史稱前秦。
不過前秦成為中國北方的主人,是在苻堅的時代。正是他,滅前燕(鮮卑)、前涼(漢)、代(鮮卑),伐西域三十多國,實現了中國北方的完全統一。
這是比後趙更大的成就。
那麼,石勒沒做到的,苻堅為什麼能做到?
因為他對漢文化的熱情更高。八歲時,苻堅就提出要請老師教書,這讓他的祖父喜出望外。祖父說,我們戎狄本是異類,從來就只知道喝酒,你這小子倒要讀書!於是大加讚賞欣然同意,苻堅也成為漢學家。據說他到太學視察時,提出的問題往往連五經博士都回答不了。
這可真是胡人中的漢人。
漢學家苻堅不但自己喜歡讀書,還讓其他人也學習漢文化。苻堅攻下代國后,便把被俘的代王送進了太學。有一天,視察太學的苻堅問了代王一個問題:中國人讀書,長壽;漠北人吃肉,短命。什麼原因?
代王答不上來。
苻堅又問:能給朕推薦幾個可以擔任將領的人嗎?
代王說:我們漠北人長年逐水草而居,只知道打獵和放牧。跑得飛快不成問題,哪裡能當將領?
苻堅又問:好學嗎?
代王說:如果不好學,陛下何必送臣進學校?
苻堅大為滿意。[18]
酷愛漢學的苻堅當然也不會沒有漢族謀臣,這個人就是王猛。王猛是在考慮再三之後才跟了苻堅的。當時東晉大將軍桓溫西征前秦,王猛一身破衣爛衫前去見他,一面抓著虱子,一面高談闊論(捫虱而談便典出於此)。
桓溫說:本將光復華夏,父老為何都不響應?
王猛當然知道原因所在。桓溫西征原本為了撈取政治資本,東晉朝廷對他又不放心。何況即便滅了前秦,朝廷也會另派大員鎮守關中。也就是說,勝則只有威名並無實惠,敗則威風掃地血本無歸。因此他不能不猶豫,也不能不考慮低成本高效益的方式,比如不戰而屈人之兵。
於是王猛回答:將軍不遠千里深入敵後,長安近在咫尺卻不渡灞水,百姓看不清將軍之心啊!
桓溫被說穿心思,一言不發。
王猛卻看出東晉和桓溫都沒有前途,因此決定到苻堅那裡去做諸葛亮(事實上苻堅也是這麼看待他的)。只要能成大業,胡人或漢人又有什麼所謂呢?[19]
苻堅與王猛一拍即合,正如石勒和張賓。
有了王猛,苻堅加速了前秦的漢化,同時加速了統一的進程。公元370年,也就是中亞匈奴人越過伏爾加河的四年前,前秦伐前燕。王猛在陣前召開誓師大會,意氣風發地說:王某受國重恩,決不貪生怕死。今與諸君同心同德共建奇功,光宗耀祖報效國家,大家說好不好?
眾將士一片歡騰,破釜棄糧奮勇向前。
結果,前秦大破燕軍,前燕亡。
毫無疑問,這裡面有利益驅動。比如大將鄧羌,就是在王猛許諾了他想要的職位后,才一躍而起的。但王猛把氐人的政權看作了自己的國家,卻同樣毋庸置疑。他已經拋棄了那個自以為是的東晉,認異族為自家了。
這樣的漢人,應該不止王猛一個。
事實上對於廣大民眾而言,誰當皇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日子過得如何。而在苻堅和王猛的治理下,前秦河清海晏國泰民安,人民豐衣足食安居樂業。從長安到各州都開通了國道,沿路也種上了槐樹和柳樹,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驛,商旅暢通於道,行人謳歌於途。[20]
前秦能夠實現更大的統一,並非沒有原因。
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苻堅的厲行改革肯定至關重要。作為新建政權,前秦在初期難免部落習氣,勛貴和豪酋更不乏橫行霸道之徒。王猛卻不畏強梁,上任之初就整肅風紀嚴明法制,狠狠打擊不法分子,結果被既得利益集團和氐人上層貴戚一狀告到了御前。
苻堅決定親自審理此案。
有趣的是,苻堅的斷案標準是儒家的。他問:朕聽說為政以德,治民以仁。卿上任不過幾天就殺人無數,為什麼要如此嚴酷呢?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王猛說:宰寧國以禮,治亂邦以法。天下太平,當然可以一團和氣;凶猾橫行,就必須重拳出手。其實,很可能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說出來:對待知書達理的當然可以溫良恭儉讓,對付沒文化的野蠻人就只能用鞭子。
聽完這番話,熟讀漢學經典的苻堅很自然地把王猛理解為法家,理解為管仲、子產一類的人物。他首肯並支持了王猛的改革,而且在初見成效后感嘆地說:今天我才知道天下之有法,也才知道天子之為尊。[21]
當然,苻堅也好,王猛也罷,都是儒法並用。在依靠嚴刑峻法打擊豪強肅清吏治的同時,他們也鼓勵農桑,興辦教育,提倡孝悌,苻堅則一月三臨太學。對此,苻堅頗為自得。他曾經問一位儒學博士:朕之尊儒,可以比得上漢的兩位武皇帝(漢武帝、光武帝)嗎?
該博士答:哪裡是二武可以比的。
苻堅笑了。在他看來,前秦就是漢帝國的再生,自己就是漢文明的代表。他甚至不無得意地說:周公和孔子的傳統總算不會在朕的手上中斷。[22]
呵呵,他把自己看作了華夏文脈的延續者。
然而王猛卻很清楚,不管前秦做了些什麼,也不管他們做得多好,華夏正宗仍然會被認為是在東晉,因此臨終前對苻堅留下遺言:臣死之後,萬萬不可伐晉。[23]
苻堅放聲大哭,王猛的話卻被當成了耳邊風。
王猛去世八年後(383),苻堅悍然發動了意在吞併東晉的戰爭。此前,他已經滅亡了前涼和代國,鮮卑的慕容垂和羌族的姚萇(讀如常)也來投靠,於是苻堅便認為一統天下非他莫屬。他甚至大言不慚地說:長江天塹又如何!以我百萬之眾,每人扔根鞭子也能讓它斷流。[24]
但,結果又如何呢?
長江沒有斷流,斷流的是淝水,而且是被前秦將士的屍體阻斷的。中箭后逃出戰場的苻堅和他的部下,則聽見風吹和鶴叫都以為是東晉的追兵,甚至早在交戰前看見八公山上的草木都覺得像人形。於是苻堅對中華文明的最後貢獻竟是留下了兩個成語:風聲鶴唳,草木皆兵。[25]
淝水成了苻堅的麥城和滑鐵盧。
又一顆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迅速隕落了,儘管此前它曾是那樣地閃亮。這可真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其中奧秘,難道不該深思嗎?
那就來看淝水之戰。
再分裂
從某種意義上說,決定東晉和前秦乃至整個中國命運前途的淝水之戰,更像是一場沒有導演的大型山水實景演出。當時,兩軍的先頭部隊分別到達淝水,後續部隊也正陸續趕來。前秦軍由苻堅親率,號稱九十七萬,前後旗鼓相望延綿千里,東晉總兵力卻只有區區八萬人。
然而弱小的晉軍居然挑戰了。
晉軍的挑戰書寫得就像邀請函。他們派遣使者過河對秦軍統帥說:貴軍不遠千里而來,卻臨水布陣,很像是居家過日子的模樣,請問這又如何施展身手?不如請貴軍稍稍後退幾步,騰出一小塊地方來讓雙方將士周旋,下官與諸君騎在馬上緩緩而行慢慢觀賞,豈不是很瀟洒嗎?
當然瀟洒,只不過也很可疑。
可疑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如無必勝的把握,或者必死的決心,誰都不會背水一戰。苻堅卻滿不在乎地同意了晉軍奇怪的請求。他說:讓他們過來!過來以後,我以鐵騎數十萬圍而剿之,且看他們如何變成落水狗!
苻堅的想法並非沒有道理,也並非沒有原因。實際上他不怕交戰,只怕晉軍退回去固守長江。那時候,沒有了用武之地的百萬雄師,難道當真去投鞭斷流不成?
於是苻堅下令退兵。
晉軍這邊,則以八千人渡河。
是的,八千而已。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秦軍一退便不可收拾。他們不是後退幾步就停下來嚴陣以待,而是狼奔豕突潰不成軍。苻堅之弟副帥苻融親自出馬都阻止不住,自己反倒掉下馬來被亂兵殺死。就連苻堅也身中流矢,只能落荒而逃。
渡過淝水的晉軍當然不會放過這天賜良機,他們趁機發起進攻並予以痛擊。失去統帥的秦軍失魂落魄,夜以繼日一路狂奔,自相踐踏而死的人蔽野塞川。剛剛拉開序幕的淝水之戰,就這樣突然以戲劇性的轉折告終。[26]
這實在怪異。
是啊,秦軍後退,原本是要騰出地方做戰場,以便與晉軍決一死戰的。不料苻堅一聲令下,竟然就由退兵變成了敗兵和逃兵,而且毫無組織性紀律性可言。難道堂堂秦國軍隊不過烏合之眾?難道他們本來就準備要打敗仗?
正是如此。
事實上苻堅發動這場戰爭並不得人心。他召開御前會議討論此事時,反對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不但官員們不同意,將領不同意,他的弟弟苻融也不同意。苻融說:貪得無厭和窮兵黷武,都是要亡國的。何況華夏正統在晉,正統不會讓人。天之所佑,豈是我等戎狄可以滅亡?[27]
這其實是當時的共識,儘管未必在理。
因此,東晉雖然腐朽腐敗,卻仍是人心所向。比如晉將朱序,雖然在被俘后投降了苻堅,卻成為晉軍的卧底和線人。正是他,利用被派往晉營勸降之機,建議趁秦軍立足未穩趕快動手。也正是他,在秦軍剛剛後退時大喊「苻堅敗了」,這才導致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但朱序的謊報軍情只是導火索。實際上,如果秦軍當真志在必得鬥志昂揚,朱序就不會得逞。相反,正因為秦軍早就人心浮動,這才由於一句謊言而全盤崩潰。
其實就連苻堅和苻融兄弟,也都在戰前沒了底氣,這才會在眺望八公山時覺得草木皆兵。情緒是會傳染的。統帥的忐忑傳染給將士,結果就是人心惶惶。換句話說,他們還沒投入戰鬥,就已經準備失敗逃亡了。
苻堅和他的前秦軍,只能風聲鶴唳。
何況他們也確實是烏合之眾。苻堅的百萬大軍中,有漢人、氐人、羯人、羌人、鮮卑。漢人不想打漢人,羌人和鮮卑則同床異夢。王猛和苻融都說,東晉不可顛覆,羌人和鮮卑才是心腹之患。苻融甚至明確指出,羌人姚萇和鮮卑慕容垂慫恿前秦伐晉,其實別有用心。[28]
可惜苻堅不聽。
事實證明,王猛和苻融說得並沒錯。淝水之戰以後,慕容垂倒是有情有義,以他碩果僅存的三萬人馬護送苻堅西歸,儘管苻堅只剩下了一千多人。不過走到半路,兩人還是分道揚鑣。第二年,慕容垂稱王建國,史稱後燕。[29]
姚萇就沒有那麼客氣了。
戰前被苻堅任命為龍驤將軍的姚萇是羌人。跟世居西部的氐人一樣,羌人也是古老而弱小的民族。儘管他們在殷周之際曾盛極一時,並世代與周王通婚,但到魏晉早已是明日黃花。不過由於姚萇,這個民族在五胡十六國時代也登台亮相,雖然時間並不太長,政權也不太強。
羌人的政權叫後秦。
後秦是在慕容垂稱王之後建國的。這時,鮮卑人建立的政權除了慕容垂的後燕,還有慕容泓的西燕。於是姚萇決定在燕、秦兩敗俱傷時,再來坐收漁翁之利。
實際上,他也等到了這一天。
淝水之戰兩年後,鮮卑人的西燕軍攻陷長安。姚萇則趁火打劫,在五將山(在今陝西岐山)俘虜了出城迎敵的苻堅,並厚顏無恥地向他索要傳國玉璽。
苻堅怒髮衝冠。他痛罵姚萇說:大膽小羌,竟敢威逼天子!玉璽早就送給了晉人。就算在朕手中,也不能傳給爾等。我們五胡的序列中,沒你們羌人的名字!
姚萇又要求苻堅禪讓。
苻堅又罵道:你這叛賊,怎敢自比古人!
姚萇被苻堅罵得無可奈何,只好將他絞死在佛寺。短時間統一了北方的一代天驕,就這樣死於非命。[30]
實際上早在淝水之戰後,前秦就已經風光不再,北方則再次陷入分裂。第一階段分裂為八國:前秦(氐)、後燕(鮮卑)、西燕(鮮卑)、後秦(羌)、西秦(鮮卑)、仇池(氐)、北魏(鮮卑)、後涼(氐)。分裂只用了三年,並存則在公元384年到394年的十年之間。
以後的半個世紀,便是不斷有人建國,又不斷有人亡國。新建的有:南涼(鮮卑)、北涼(匈奴)、南燕(鮮卑)、西涼(漢)、北燕(漢)、胡夏(匈奴)。滅亡的則有:前秦、西燕、後涼、後燕、南燕、南涼、後秦、西涼、西秦、胡夏、北燕、北涼,只留下北魏和仇池。
不過,仇池的滅亡,也只是早晚的事。
最後勝出的,是北魏。
北魏是十六國的終結者,也是南北朝的開創者。這個時代在南方上承東晉,在北方上承十六國。由於南北兩方面的勢力長時間對立,所以史稱南北朝。
南朝包括宋、齊、梁、陳,北朝包括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和北周。南朝是一個政權替代另一個政權,北朝則是先由北魏分裂為東西兩魏,再由北齊和北周分別替代東魏和西魏。北周滅北齊后,北方再次實現統一。替代了北周的隋滅亡了南朝的陳以後,全中國統一。
顯然,南北朝的重頭戲在北魏,此前的十六國則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首先亮相的是匈奴(漢—前趙),第二個是羯(後趙),第三個是氐(前秦),第四個是羌(後秦)。其中,後趙和前秦實現了北方短時間的統一,而北魏維持統一的時間竟長達將近一個世紀。之前那麼多民族創造的轟轟烈烈和分分合合,似乎都只是為了這一天。
千呼萬喚始出來,鮮卑人該上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