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別去間山川(4)
這兩人說話的聲音並不算大,可山頂就這麼大點地方,幾人站的坐的都不遠,還是清清楚楚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李聃的眉梢挑了挑,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這般溫暖的話語,熨帖在心間,似乎連那蠱蟲的蝕骨之痛都跟著減輕了不少。
扁鵲臉上的神色卻有些古怪,他自幼跟隨師父學醫,百草一門之中,師父是孤家寡人,雲遊天下,他自然也隨了師父的性子,哪怕本來面目生得俊逸非凡,卻一直以扁鵲的半老模樣示人,根本不曾想過兒女之事。如今看到這兩人在面前如此這般,真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來。
離鋒卻神色未變,甚至在心中有幾分自嘲。
他早該知道,青青不是那種貪圖富貴權勢之人,更不是能夠困於後宮之中的女子,她便如天際的鳥兒,習慣了自由自在,要的是能與她並肩齊飛之人,而非將她拘束在後院的人。
從一開始,他就根本不可能成為她的選擇。
想通了這一點,再聽他們的甜言蜜語,也不覺那般難受,甚至連蠱蟲帶來的痛苦,也變得麻木了許多,或許因為他年輕體健,甚至比李聃更能承受這種痛苦的煎熬。
扁鵲一直關注著兩人身上的變化,看到李聃身上的黑線終於躥到了手臂上時,輕輕點了點頭,對離鋒說道:「離鋒公子,我將刺出你一點心血為餌,誘子蠱進入你體內,你莫要擔心,必不會傷及性命。」
離鋒不能開口,連眼都未睜,輕輕點了點頭,表示應允。他既然已答應了他們,就不再多想。若是江十三在此,或許還會擔心他們過河拆橋,殺人滅口,畢竟先前他們救他,是為了李聃的性命,有離心蠱在,他們根本不敢讓他死。可現在他將子蠱從李聃身上引出,他們再無顧忌,就算真的殺了他,也無人可擋。
只是到了此時此刻,離鋒心中一片寧靜,哪怕扁鵲的銀針刺穴,引出一股心血,血氣和葯香混合在一起,發出一股奇異的氣味,他隱約有些恍惚起來,忽地感覺到掌心一痛,似乎被刺穿了一個眼,繼而渾身的血脈一熱,整個人彷彿沉入一汪沸水中,燙得想要著了火,卻又壓抑得無法呼吸。
他想要掙扎,剛一用力,卻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別動!忍一下就好!」
他心中一驚,聽得分明是青青的聲音,便竭力睜開眼來,只是在睜開眼的那一刻,心頭一痛,徹底昏死過去,隱隱約約之間,只看到那個模糊的影子,朝自己伸出手來,心中最後的念頭竟是,她還肯拉他一把,是不是已經原諒了他,不再恨他?
只是這句話,他沒來得及問出口,也再沒有機會知道。
江十三和秦易幾乎一夜未眠,直到天光大亮之時,才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兒,還沒真正睡著,就忽然聽得一陣驚呼聲,嚇得兩人一下子跳了起來,面面相覷地看了一眼,便朝著喊話的那邊跑去。
還沒跑到地方,便看到幾個狼衛半扶半架著一人朝他們走來,兩人只看了一眼,就驚得差點腿軟絆倒。
「公子?公子……這……這是怎麼了?」
「公子沒事!」那個扶著離鋒的狼衛帶著幾分興奮之色,說道:「就手上有點擦傷,沒大礙!我早起想去那邊小解,正好看到公子就躺在那兒,嚇了我一跳,還好公子沒事……」
他說話間,江十三已經清醒過來,搶上前從他手中接過離鋒,先伸手搭在他腕脈上試了一下,感覺到他脈息沉穩有力,並無異狀,呼吸亦是平穩悠長,不像是重傷昏迷,倒像是沉睡未醒。
「十三!公子如何了?」
秦易見他神色凝重,再看離鋒的面色如常,除了略略有些憔悴之外,並無其異狀,便忍不住開口詢問道:「他們……可曾對公子不利?」
「不曾……」江十三搖搖頭,神色極為複雜,喃喃地說道:「公子的內息之強勁,更甚以往。昨日一戰,竟連一點兒內傷都不曾留下。神醫扁鵲的醫術果然高明,遠非我所能及啊!」
秦易鬆了口氣,又忍不住問道:「那公子何時能醒來?」
「不知……」江十三苦笑了一下,他連扁鵲用了什麼葯都不知,更不知公子為何沉睡,怎能算得出他清醒的時間,「還是先扶公子回去,讓大家抓緊收拾,準備出發。」
「出發?去哪兒?」
秦易皺起眉頭來,朝前方看了一眼,「函谷關只怕不能去了,公子這樣……我們該去哪兒?」
江十三也嘆了口氣,搖搖頭,有些發愁地看著昏迷中的離鋒,說道:「公子說了刺客與函谷關的人有關,我們現在若是去了,等於自投羅網。此地也不宜久留,這麼多刺客都沒回去的,他們肯定會來看看結果,若是不儘快離開,就我們這些人,護不住公子的。」
幾人商議了一番,俱是頭疼不已。
他們如今剩下不過十幾人,幾乎個個帶傷,若單論外傷,看起來還屬著離鋒的傷勢最輕,只是他掌心正中一個紅色的血痂,看著猶如一粒硃砂痣,卻是先前不曾有的。
就算是江十三,身上也有幾處劍傷,雖無礙性命,但他們帶的傷葯不多,每人只分得一點,若是今日再找不到地方落腳換藥,傷勢惡化下去,他空有一身醫術,也無用武之地。畢竟,他不似青青和扁鵲,常年在山中行走,自己便會採藥製藥,他在這一方面,甚至還比不上青青。
正當他們發愁之際,忽然聽得身邊傳來個低低的聲音,「這……這是哪裡?」
那聲音雖低,可傳入他們耳中,卻不啻於天降綸音,江十三差點撲到了離鋒身邊,紅著眼問道:「公子!你可覺得哪裡不適?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
離鋒見他如此狼狽的模樣,稍稍一抬眼,朝周圍一看,看到跟隨自己多年的狼衛們,一個個都滿身血污的模樣,周圍的環境更是全然陌生,頓時皺起眉來,問道:「我們為何在此?」
江十三聽他這麼一問,不由一怔,秦易剛張口說了一句:「回稟公子,這是在函谷關口,我們昨日傍晚在此遭遇刺客,多虧……」他還沒說完,江十三忽然狠狠地掐了他一把,將他拉到了身後,望著離鋒,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子,你可記得,在此之前發生過什麼事?」
「在此之前……」
離鋒愣了愣,腦海中隱隱閃過幾個模糊的畫面,帶著漫天的血色,瀰漫在記憶中,讓他有些頭疼,不耐地說道:「不是剛打退了北蠻阿普王的進犯么?你怎麼連這個都不記得了!不對,函谷關?此地距離邊關甚遠,我們為何會在此地?」
秦易剛想說話,卻被江十三一腳踢在小腿上,後退了兩步,還沒回過神想明白他為何忽然對自己又踢又打的,便聽他恭恭敬敬地說道:「回稟公子,我等是奉命陪公子出使晉國,正要回國之時,被人埋伏於此。多虧公子福緣深厚,方能安然無恙。」
「出使晉國?」離鋒揉了揉自己的額頭,額角一跳一跳的,似乎有什麼被遺忘,可更關鍵的,是處理眼下的問題,他稍加思索,便沉聲問道:「可查出刺客是何人所派?是否通知邊關守將?」
這次不用江十三動作,秦易也老老實實地後退一步,沒敢開口,只聽江十三將昨日發生之事一五一十道來,然而在敘述的過程中,全然未提及孫奕之和青青,甚至連李聃都不曾提起,說起來這番惡戰,全是公子帶領他們浴血奮戰,方才拿下了那些刺客。
只可惜,刺客們見事情敗露,活著的也服毒自盡,如今竟是連一個活口也未留下。
可就算沒有活口,從這些人的劍法陣仗、容貌口音上,他們也猜出了幾分。刻意打扮成北蠻人模樣,卻沒有北蠻人那種常年生活在草原上的面容和粗糲的皮膚,間或有幾人開口之時,分明是秦地口音。
「卑職大膽猜測,這些人或許就出自函谷關中,如今盡數覆滅於此,幕後之人或許還會派人來查探,卑職未敢讓人前去傳信,只怕那些刺客餘黨還在關內。如今我們人手不足,還請公子示下,眼下該去往何處?」
離鋒定定地望著他,他先前的一舉一動,都已收入他的眼中,他知道他們還有隱瞞之處,但他相信江十三,必不會故意隱瞞,心存惡念,便直截了當地問道:「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為何我記不得自己出使晉國之事,也記不得是怎麼到此地的?」
江十三遲疑了一下,看到離鋒的眼神沉穩冷凝,忽地心頭一動,忍不住問道:「公子只記得阿普王一役,此後之事,莫非都不記得了?」
離鋒揉著額角,劍眉緊蹙,深深地望著他,說道:「你直說吧!我不知道自己記得多少,只是眼下的問題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會讓我忘了這些事。」
江十三深吸了口氣,說道:「屬下昔日曾聽說有的人因受刺激過度,或是頭部受傷,會失去了一段時間的記憶,少則幾日,多則數年,被稱之為離魂之症。只是這離魂失憶之症,並不影響平日行事。依屬下之見,公子或許是因昨夜遇伏之事,受到刺激,又或是頭部受到撞擊,故而忘了一些事。」
「那我忘記的事……你們可知?」
離鋒微微眯起眼來,他能感覺到,江十三所言仍有保留,只是他若當真不肯說,此時逼他也無用,反正只要想查,他終究還是能查到,自己失去的記憶里,忘記了什麼。
江十三苦笑道:「屬下先前犯錯受罰,有一段時間未能伴隨公子身邊,故而公子之事,屬下也不能盡數知曉。」
離鋒輕哼了一聲,轉向秦易,問道:「那你呢?十三拚命想攔住你,你要說的到底是什麼?」
「屬下……」秦易一聽江十三提及離魂症,這才醒悟過來,明白他先前拚命阻止自己的原因,真是怎麼也沒想到,公子這一夜昏迷過去,竟然會患上離魂失憶之症,看起來似乎將青青姑娘和孫奕之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至今都未曾提及青青一次,他一直跟在離鋒身邊,自然知道自家公子因為這個女子做出多少悖離原則之事,他如今能忘卻前塵,他們自是求之不得,哪裡還敢在他面前提起青青,再讓他錯下去。
「屬下就是想提醒公子……萬萬不可輕敵……」他支吾了兩句,忽地看到江十三朝函谷關方向指了指,立刻單膝跪地,雙目赤紅,哽咽著說道:「昨日一戰,一百零八狼衛如今倖存不過十三人,其餘陣亡弟兄,若不能送回故里,還請公子下令,焚其屍首,日後將其骨灰帶回安葬。」
江十三生怕他說錯了話,聽到此處,終於鬆了口氣。
「只剩下十三人?」離鋒一怔,眼神一冷,寒聲說道:「一百多人只剩下這麼幾個,這等血仇未報,如何能讓人安葬?你們這就隨我去函谷關,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膽,想要我的命!」
「喏!」秦易和眾狼衛轟然應聲,齊齊朝他深深一拜,只覺得昔日那個冷厲肅殺、所向無敵的公子又回來了,哪怕就剩下他們幾個,面對函谷關上萬守軍,也毫無畏懼。
他們的公子,原本就是當引領群雄,號令千軍萬馬之人,而非為了區區一個女子,賓士千里,百轉千回,弄得自己陷入困局之人。
對於他們而言,離鋒能夠忘記那個女子,忘記這幾年的事,重新來過,就是眼下最好的消息。
看到他們如此振奮的神色,離鋒腦中閃過幾個模糊的畫面,似乎看到自己痛苦地在糾結著什麼事,可想要看清之時,又忍不住頭疼起來,索性拋開那些畫面,叫過江十三,細細地吩咐了一番,等其他狼衛收拾了營地,找回跑散的戰馬,便朝著函谷關進發。
他就算記不得很多事,戰鬥的本能,和掌控權勢與人心的手段,都已經從小就刻入了他的骨子裡,區區一個函谷關,幾個跳樑小丑,他根本不曾放在心上,至於心中那看不清想不透的模糊記憶,已被他乾乾脆脆對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