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別去間山川(2)
離鋒並非對國事朝政一竅不通的莽夫,就算很少參與秦國政事,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秦國諸公子之中,唯有他是夫人親子,其餘諸子,均為媵妾美人所生,夫人因他受寵,倒也不曾為難其他媵妾和庶子。畢竟就算沒有秦王和夫人的寵愛,諸子之中,無論劍術武功還是兵法韜略,根本無人能與他相提並論。
他從未想過有人能與他爭,對那些兄弟自然也不曾有過什麼提防或打壓。
只是沒想到,他不曾想過,別人卻未必不想。
北蠻人幾次三番,都未曾殺死他。可每一次,都能準確地找到他的位置,哪怕遠在衛國,都能被那些人埋伏。這顯然並非那些簡單粗暴的北蠻人自己就能做到的,他先前卻忽略了這一點,未去追查他們背後的人。可那些人怕是心虛了,才會在這次他外出時,不顧一切地動用函谷關守軍來對付他。
如此拙劣的掩飾手段,對方顯然不曾想過讓他們能活著回去。
不僅是他,還有這裡所有的人,他的隨身狼衛,還有這些扮成北蠻人的狼衛。等他們盡數同歸於盡后,必然有人來收拾了那些活著的人,最後以函谷關守軍為救他而犧牲無數上報,只要一句話,便可掩過了其中所有的問題。
他雖不知是哪個一個或者幾個兄弟下此毒手,卻也知道,若非孫奕之和青青,今日只怕他就真的要葬身於此,讓那些人如願了。
不過,現在既然他還活著,就一定要活著回去,讓那些試圖挑釁他的人,嘗到他們自己釀下的苦酒。
青青很快從那些阻擋她刺客中殺出一條血路,卻並未靠近離鋒,而是跟孫奕之一樣,守在牛車旁,看到李聃安然無恙時,還忍不住紅了紅眼圈,卻只叫了一聲「師父」,便說不出話來。
李聃嘆了口氣,說道:「是師父錯了,不該丟下你們。」
青青搖了搖頭,差點落下淚來,「都是我不好,中了他們的奸計,連累了師父。」
李聃見她眼圈紅紅的,泫然欲泣的模樣,越發地心疼起來,差點揪下自己的鬍子來,愁眉苦臉地說道:「可別這麼說了,再說老夫也要掉眼淚了。哎哎!小心點!——看好了那些傢伙,可別受傷了!」
他說話間,有幾個刺客朝青青撲來,這些人看著她是女子,雖然先前從天而降的氣勢兇猛,可後來殺出重圍,有一大半是依仗孫奕之的神箭開道,自然就將她當成這些人里相對柔弱可欺的一個,尤其見她一看到李聃就眼紅鼻子紅的,典型的小女兒家,便趁機衝來想搶個先機。
青青雖對著李聃露出幾分脆弱之色,可一聽到身後風聲,一轉頭之間,血瀅劍已隨手刺出。
那幾個刺客眼見她手中那鐵棍似得長劍刺來,來勢雖快,卻也沒當回事,如此混沌未開鋒的鐵棍,就算刺中,又能傷及幾分?只要他們一劍下去——
辣手摧花的念頭方在腦中閃過,幾人就看到一片鮮艷燦爛之極的血花在自己面前飛濺而出,有的頸間一涼,有的胸口一痛,有的手腕一松……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幾具屍體便撲通撲通地倒在了牛車前,只有跑得最慢的一個,獃獃地捂著自己已斷去執劍之手的手腕,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這個看似柔弱的纖纖少女。
「啊!——」
他方才發出一聲慘叫,一截劍尖已從胸前穿出,一個狼衛一腳踹開他的屍身,連看也不敢看青青一眼,便又轉頭殺入陣中。
這些狼衛大多還是第一次看到青青出手,先前秦易曾與他們說起過青青的厲害,只是他們這次才隨離鋒出使晉國,在他們心目中,離鋒無疑是天下第一的劍客,哪裡肯信他所說的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居然能打敗公子之言。就算看到青青,知道公子此番用盡手段才拿下她帶回國去,自是以為就算公子敗給她,也不過是一種男女之間的情趣手段,根本不是來真的。
可到了這一會兒,青青一出手,那劍勢之凌厲迅捷,疾似閃電,快若奔雷,看到那幾個刺客倒下,他們都不禁跟著一陣頭皮發麻,渾身發冷,自忖就算換了自己,也未必能躲得過去。而他們當初奉命拘禁她,江十三還下藥禁食,顯然已是大大地得罪了這個煞神,真不知此戰之後,她會不會突然翻臉,若這一劍真朝他們刺來,又不知有幾人能保住性命。
一時間,無論是狼衛還是刺客,都遠遠地避開了牛車,寧可到一旁去拼死拼活,也不敢靠近這邊半步。
青青皺了皺眉,看了孫奕之一眼,問道:「我守著師父,你去幫忙?乾脆就帶他一人和師父走,省得浪費時間。」若非為了師父身上的蠱毒,她壓根不想再見離鋒一眼,更枉論還要保住他的性命。
以前她也救過他不止一次,可到了最後,卻成了他執迷不悟的堅持,險些將她陷於萬劫不復之地。
人非聖賢,能夠一次次地面對恩將仇報,還能不念其惡,繼續捨己救人。
孫奕之一聽就知道她在想什麼,回頭望向李聃,問道:「師父以為呢?」
李聃捋著鬍子笑了笑,說道:「秦國本就是虎狼之地,非但對中原虎視眈眈,先前吳國之事,也少不了他們從中挑撥,若是就這樣讓他們一方死盡,那豈非是幫了另一方的忙?」
「明白了!」
孫奕之恍然大悟,也忍不住瞅著他笑了笑,師父雖一直奉行無為而治之心,可畢竟學識淵博,智慧如海,就算不參與其中,也能看出諸國間那些明爭暗鬥,陰謀算計,信手拈來,便是一記狠招。
他們若是真的任由離鋒被殺,或是殺盡了另一方人馬,那接下來秦國必然會上演一出奪位好戲,那個在幕後算計離鋒之人,定不會錯過如此良機,爭奪秦國太子之位。
可若是離鋒此次大獲全勝,以他的智謀武功,回到秦國,定然所向披靡,清剿了那些敢於謀算他的兄弟們,真正執掌秦國大權后,以秦國舉國之力,若是要為難青青,孫奕之和李聃這樣的下野之士,還真是沒辦法能一直抗衡下去。
先前他不曾在離鋒一行人被攔截的第一時刻出現,也是這個原因。
雙方都不是什麼善茬,短短數百丈山谷中,已是血流成河,屍橫遍地,就連那些瘋跑一陣的戰馬,到這會兒也死的死傷的傷,活著的依然被嚇得嘶吼不休,嗷嗚嗚的讓人聽著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好在那些刺客先前埋伏的時候,將山谷中的大部分飛禽走獸均已清走,才沒讓這麼濃重的血腥氣味招來什麼凶禽猛獸,否則以他們現在的狀態,根本就是給那些猛獸送菜的份。
眼下唯二的生力軍,卻是一幅看戲的狀態,狼衛們就算明知道先前自家公子所作所為,人家能出手相助就不錯了,可還是忍不住希望能再多一點點助力。
孫奕之沖著青青點點頭,示意她照顧好師父,便抄起手中牛角弓,飛身而起,卻並未沖入戰陣之中,而是反方向朝著山坡上衝去。
那些刺客先是一懵,繼而以為他是要丟下這些人逃走,當即大喜過望,哪裡還願去阻攔他,與其上去送死,倒不如目送這煞神離開。
秦易眼見他拿著自己的寶弓離開,心疼至極,忍不住說道:「想不到兵聖後人,也會臨陣脫逃……」
離鋒手下一直不停,劍刃都砍得有些翻捲起來,可眼角餘光時不時還是會朝牛車那邊掃一圈,自是看到了這一幕,卻並未接下秦易的話,而是搖頭說道:「他不是這樣的人,你等著瞧……」
他的話尚未說完,就聽得「嗖」的一聲破空之音,稍一偏頭,一支利箭便射穿了他面前那刺客的胸膛,他猛然回頭望去,只見孫奕之一邊朝山上跑去,一邊順手拾起地上散落的箭矢,邊走邊撿之餘,隨手一箭射出,便有如斯威力,駭得那些刺客一個個面色大變。
他們終於明白了孫奕之跳出戰圈的目的,身在其中,只能與身邊這三五人對敵,若來得多了,他一人難免左支右絀,一旦受傷,那些刺客便可以人數優勢趁虛而入,將他們斬殺於此。
可他如今跳了出去,轉眼便沖入林中,還帶著從地上和刺客身上撿走的箭矢。
沒人知道他到底撿了多少箭,可每個人都知道,每次弓弦聲響起之時,便會有一支利箭,如毒蛇閃電般奪去一人的性命,箭箭斃命,絕無虛發。
那些刺客們就算明白也晚了,狼衛人數雖少,在拚命之時,卻真能有以一敵十的氣概,可如今刺客人數也折損過半,還要分出人去林中追擊孫奕之,場中的局面便從先前一面倒的屠殺,變成了勢均力敵,勝利的天平就在那天外飛箭般的追魂箭威力下,慢慢地朝著離鋒一方傾斜。
離鋒忽然開口說道:「那把弓,就算你送給他了。以後我再另送你一把好弓。」
「喏!」
秦易哪裡敢說半個不字,一邊進攻一邊點頭說道:「今日也算他救了我們的性命,說起來,那張弓在他手裡,也比在我手裡更合適,就當是報答他此番相救之恩也罷。」
江十三卻神色複雜地嘆了口氣,說道:「你用那把弓,能射出多遠?」
「至少百步以上……」
秦易隨口剛說了一句,便遲疑了一下,正好看到林中一支利箭飛出,距離此地足有三百步之遠,卻絲毫無差地射入他身邊一個刺客的喉嚨。這等眼力和手勁,就算他再練十年,拍馬都趕不上。
「公子恕罪,末將無能,頂多能開弓四五次,便無力再開弓。若是定要與他相比,無異於米粒之光較之星空瑩月……」
「你在狼衛之中,單論箭術,堪稱其中翹楚,若是如此都與他相差甚多。那……有朝一日,他與公子反目成仇,在這麼遠的距離下以此弓行刺公子,又有誰能發現?誰能避得過?」
江十三說得極為直白,三人之中,其實最怕孫奕之突然翻臉之人,一直是他。
畢竟,先前所有折辱青青的舉止,無論是禁食、下藥,還是想要毀了她的武功,負責出手的,都是江十三和他身邊的親信。
無論如何,公子有離心蠱護身,青青他們既然到了此地,顯然並未解去離心蠱之毒,才會從天而降救下他。可他一轉眼的功夫,若是翻臉出手,他們這邊,還真是無人能擋得住。
這把弓對孫奕之而言,簡直如虎添翼,單看他如今在半山坡上,遙指山谷之中的所有人,幾乎指哪打哪,哪裡有危險,那追渾身嗖的一聲,便會奪去那人性命。
青青看得也不禁咋舌不已,「想不到他的箭術如此厲害,以前還真沒見識過。」
李聃輕笑道:「今天不就見到了?奕之十二歲便從軍入伍,在軍營中數年,大大小小戰鬥過百場,這陣前指揮,除了氣勢和兵法謀略之外,更重要的,便是要鼓勵他們繼續活下來,住下來……咦,奕之怎麼偷其懶來。」
在他說話之間,孫奕之已然用最快的速度爬上一棵樹頂,到了上面,居高臨下地俯瞰谷中眾人,頓生一股天下在手的豪情,沖著樹下的青青和牛車喊了一聲:「照顧好師父,看我的!——」
他說話間,又是一箭射出,正中一個刺客的眉心,那人當即到地,抽搐了幾下,便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只是一直到死,他也不明白,為何區區兩個人,就能扭轉局勢,讓他們此番徹底功敗垂成。
青青聞言亦是莞爾一笑,可明明這笑盈盈的臉上,一雙眼卻是殺氣四溢,又是一劍揮出之時,有幾個想要趁機偷襲落單的她,卻只看到一道血紅色的劍光,便已徹底失去了知覺。
她與他的較勁之心一起,殺意大盛,劍光矯若游龍,翩若驚鴻,帶著血瀅劍獨有的血色劍光,所過之處,綻開無數朵猩紅的血花,彷彿一夜之間變會從花苞到綻放到凋零的曇花,美則美矣,卻永遠無法再看一眼。
兩人一上一下,一弓一劍,不過呼吸之間,便已奪去了十幾人的性命,剩下的刺客們見勢不妙,掉頭就跑,生怕跑得慢了一步,下一個被利箭穿心而過的就變成了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