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相望曙河遠(5)
孫奕之先去安排人手,他主意已定,便打算將手下都安排妥當,若是他有什麼意外,也可讓司時久帶回吳國,他們願追隨太子友的,大可回去,若不願再回去的,亦可拿些財物自行離去。畢竟孫家這些族兵從阿祖那輩開始,就世代相隨,其中大半折損於清風山莊一役之中,剩下這些人,無論如何也要給他們一條出路。
等他離去后,扁鵲一轉身,便去找了李聃,將兩人所談之事,一五一十,毫無隱瞞地盡數告知。
末了,他忍不住嘆道:「這蠱蟲本身就難以馴服,青青性子倔強,強行相抗,才吃了不少苦頭。奕之倒是機變能忍,他有心如此,倒也難得。只是……若離鋒知曉子蠱在他身上,刻意引發,那……」他搖搖頭,孫奕之既然下此決心,必然早已考慮過後果,仍決意如此,他也無可奈何。
李聃聽完之後,沉吟良久,方才問道:「那引蠱之術的甲骨,拿來看看。」
扁鵲一怔,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李聃輕咳一聲,不滿地白了他一眼,說道:「醫術老夫雖不及你,這上古祀文,巫蠱卜筮之術,你知道的,未必就強於老夫,一起參詳參詳,或可讓你多幾分成算。」
扁鵲恍然大悟,喜不自勝,急忙回去將用上好絲帛拓印下的甲骨文拿過來,他這幾日一直在研究這些內容,但論及對古文了解,自是不如李聃學識淵博,如今多了他相助,對其中文意了解更深,自是受益匪淺。
李聃自幼便記憶超群,博學廣聞,世所罕見,後來入周王室為藏室史,負責管理整個周王室的藏書,就連孔丘也曾親自前去請教周禮之道,只是他生性洒脫不羈,率性而為,不喜從政,卻對醫藥卜筮、天文地理、陰陽八卦等雜藝都有所涉獵,就連那《神農本草經》和一些草本古方,都頗有研究。
若是單論醫術,他不及扁鵲,就連劍術,也比不上一手教出來的弟子青青,可對天人之道的理解,堪稱當世第一,這些巫蠱之術,看似神秘複雜,在他眼中,卻一眼看穿其中故弄玄虛之處,一一向扁鵲指出,兩人邊看邊討論,各有所獲,一時間,竟忘了時間,直到天色漸晚,連帛書上的字跡都快看不清了,來你日更方驚覺時如流水,俱是飢腸轆轆,相視大笑。
出來之後,卻不見孫奕之蹤影,李聃找人問過,方知他已出去了大半天。想來他是擔心引蠱之後,不知能有多少時間,便去早早安排後事。這個徒弟跟他的時間雖不算多,他卻最為喜歡他的性子,行事果斷,性情堅毅,既知進退,又不貪圖富貴。唯獨在這姻緣一事上,偏偏遇到這般劫數。
這兩個孩子,都是他的徒兒,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當初為他們證婚,他亦有嫁女娶婦之喜,卻沒想到,那日本當大喜之事,最終卻成了那般收場。兩人歷經重重阻難,好容易能在一起,卻被這險惡的蠱蟲所困,面臨生死之別,他卻不知,要如何才能幫到他們……
扁鵲去看了青青一回,她身子受損不輕,服藥之後,多睡多休息,更有利於恢復,只是看到她如今憔悴消瘦的模樣,思及昔日的飛揚神采,亦是唏噓不已。
正如孫奕之所言,早一日引蠱出體,她才能早一日康復,因她那倔強的性子,這蠱蟲對她的傷害格外嚴重,除此之外,當真別無他法。
用過夕食之後,入夜時分,孫奕之總算趕了回來。
先前從邯鄲撤出的人,陸陸續續的趕來新田,介於晉王和趙氏還在搜捕他們,他也沒讓大家隨意外出,安頓好林掌柜一行人之後,便與司時久談了整整一下午,方才說服他先帶一部分人撤回吳國,又將一封帛書裝入竹筒之中,密封之後交給他,讓他帶回去送交太子友。
司時久雖隱隱覺得他說話時的口氣有些不對勁,但也未曾想到這世上還有引蠱之說,就青青之事安慰了他一番,便應聲離去。
送走了這些昔日的部署之後,孫奕之回到住處,又寫了幾封書信,都用絲帛寫好后封入竹筒,想了想,又在上面註明了收信人,找了個木盒裝好,鄭重地收了起來。若是扁鵲的引蠱之術失敗,抑或是成功之後,他卻沒能熬過那蠱蟲的毒性,這些東西,便是留給他們的後手。
扁鵲也準備好要用的藥物,李聃還主動過來幫忙,孫奕之一看連師父都親自出動,先是嚇了一跳,繼而有些慚愧地低下頭,說道:「徒兒不孝,累及師父擔心……」
「少廢話!」
李聃抬腳就踹了他一下,沒好氣地說道:「你是我徒弟,青青也是,誰都不許讓老夫白髮人送黑髮人,都給我好端端活著,聽到沒有?」
「聽到!」孫奕之應了一聲,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禮,跟著扁鵲進了內室。李聃站在原地看了眼他的背影,忽然有些惱火地哼了一聲,「口是心非的混小子,以為老夫那麼好糊弄么?」
內室之中,扁鵲已讓人用黑布將所有的窗戶都遮擋的嚴嚴實實,床榻之前也用屏風擋著,青青靜靜地躺在榻上,依舊處於昏睡之中。
屏風外擺著個巨大的木桶,裡面裝滿了黑褐色的熱水,散發出濃重的藥味,孫奕之一看就想起當初青青在無名島上做的葯泥,那時他心死如灰,若非她全力相救,只怕早已去見祖父和爹娘。一念及此,想到自己這條命原本就是青青所救,他更是堅定了信念,就算當真引蠱之後立刻身死,也要先救出青青。
「我該怎麼做?神醫請儘管吩咐便是。」
扁鵲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又問了一遍,「你想好了?若是那子蠱蠱蟲引入你體內,等於將你的性命交於離鋒之手,隨時隨刻都有可能丟了性命……」
「我明白。」孫奕之朝他伸出手去,果決地說道:「我比青青更清楚這蠱蟲的厲害,自然明白該如何應對。神醫請放心,但有一線希望,我也不會輕易送死。就請神醫直接動手引蠱吧!」
扁鵲嘆了口氣,說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攔你。你先上去,將青青……抱起來,以打坐運氣之勢,先助她運氣三周天,疏通經脈氣血,待我燃起引蠱香后,再以龜甲驅蠱,你們二人需除去外衫,雙手掌心相對,待彼此氣息相通,合為一體之後,我再給她扎針刺穴,將蠱蟲引出她的身體。只是……」
他遲疑了一下,說道:「這蠱蟲乃是以活人心血喂飼,引蠱之時,還需要在你身上刺穴放血……你上次被刺中心口,傷勢尚未痊癒,如此一來,風險頗高……」
「無須擔心。」孫奕之笑了笑,說道:「生死有命,神醫不必如此緊張,我從十二歲上戰場后,年年受傷,早就習慣了,放點血算得了什麼,只要能救活青青,怎麼做都行,你儘管吩咐便可!」
扁鵲見他如此堅持,也只得點頭應下,先讓他去門外說了一聲,命外面的孫家兵等會不論內室之中發生何事,都不得進來,以免驚擾到行功的兩人,誤了大事。這引蠱之術一旦開始,不到完成絕不能停手,否則引蠱雙方都會因蠱蟲爆體而亡。
他說得如此慎重,司時久又不在,負責守衛的幾個孫家兵原本就是孫奕之的手下,平日就對他敬若神袛,如今聽聞不過是區區十幾人的小隊人馬,自是無不從命,老老實實地退到一旁等著。
一切安排停當后,孫奕之又回了內室,照著扁鵲的吩咐,將青青扶起來,掌心相對,開始運功調息。先前孫奕之還擔心青青的身體,不知她方才歷劫歸來,不知能否忍受得了引蠱之時,那蠱蟲帶來的損傷,這會兒以自己的內力潛入她體內,引導著她的內力緩緩在周身經脈之中流轉,彌補著這幾日以來,她與蠱蟲相抗之時,造成的內腑之傷。
青青先前服了扁鵲配置的藥物,驅除了江十三給她下的葯,扁鵲又以銀針刺穴之術,疏通了她的奇經八脈,這會兒孫奕之再助她行功運氣之時,頓感事半功倍,尤其是青青的內力渾厚,有良好的基礎,很快就能適應他傳來的內勁,不知不覺間,便已運功流轉周身各處穴脈,讓原本沉入丹田之中的真氣開始慢慢恢復。
只是這一疏通經脈,先前被封住的蠱蟲顯然已被放了出來,青青下意識地運氣抵擋,可那蠱蟲本就在她體內,一接觸到她的反抗之氣,便四處亂竄起來,疼得她咬緊牙關,冷汗直冒,生生從昏迷之中疼得清醒過來。
一醒來,她剛一睜眼,便看到了一直守在她面前,助她行功運氣的孫奕之。
「你……你在幹什麼?」
孫奕之沖她微微一笑,說道:「別亂動,神醫讓我幫你將蠱蟲驅離出去了,你且忍一忍,等弄走了那該死的蟲子,我再與你好好說話兒!」
青青亦感覺到他灼熱的掌心傳來的內勁,只當他是在幫自己梳理經脈,未疑有他,完全照著他的吩咐運氣行功,在他的幫助下,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暖流從他的掌心流入自己體內,帶著她一起在全身經絡之中反覆流轉,每轉過一個周天,她的精神和力氣就恢復一點兒,加上屏風外扁鵲點著的香,看起來一切正常,的確像是扁鵲的療傷驅毒手法。
她雖不知為何要如此做法,但習慣性地聽從他的安排,體內的真氣已如涓滴入海,不再是先前那般讓人無力可為,她心中忍不住萌生出希望來。扁鵲不愧為當世神醫之稱,竟然能相處這等辦法來驅除蠱蟲,讓她心中的希望也如同死灰復燃一般,重新振奮起來。
孫奕之這會兒與她血脈相通,從她的一蹙一笑之中,便能猜得出七八分她的心意,也沖她露出個安撫的笑容,然後便努力控制自己心無旁騖,加快了真氣的流轉速度。
扁鵲站在青青身後,點燃了三支香,又摸出拿包銀針來,待看清她後背上忽地有一個小包鼓起,立刻用銀針在那小肉包滑動的方向連軋了幾針。
青青疼得額上冷汗直冒,也只能咬緊牙關,卻也知道他們是在為自己驅除蠱蟲,便強忍著那種萬蟻噬心的痛苦,努力地配合他們。
孫奕之已脫去了上衣,露出上半身來,青青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身上的新舊傷痕,尤其是心口處那個簪洞,若非她當時被素年三言兩語就挑撥了是非,又怎會對他下此狠手。
她現在所受的所有苦痛,加起來只怕也不及他那一次。
扁鵲一口氣扎了幾十針下去,將整整一包銀針都用得一根不剩,總算控制住了那蠱蟲遊走的方向,將它逼到了青青的左臂之上,順著經絡向她的掌心蠕動。她忽地心生不安,抬頭忘卻,卻正好對上孫奕之的一雙眼。
單看這雙眼,並無什麼獨特之處。可那雙眼中紅包涵的種種深情,有憐惜、有心疼、有寵溺、有喜愛……如潮水般鋪天蓋地地湧來,將她徹徹底底地吞噬進去。
「準備好——開始!」扁鵲忽地突然發力,在她背上猛然一派,沖著孫奕之剛喊了一聲,就見青青手臂上的「小肉包」突然脹大,如一條魚兒一般,飛快地朝著兩人兩兩相對的掌中游去。
青青忽地看到那東西從自己的手臂上滑過,朝著掌心之處游去,先是一喜,繼而便怔了一怔,剛剛湧上的疑慮,立刻便看到了答案。
扁鵲在給她施針完畢后,竟又去給孫奕之扎了幾針,只看了眼從他心口取出的幾滴血珠,點了點頭,又燃起了第二組香。
上一次他所點的香讓人精神振奮,清醒無虞,可這一次,青青卻忽然覺得腦中一陣刺痛,繼而掌心一痛,似乎有什麼東西從裡面鑽了出來,她不由嚇了一跳,剛想追問那東西的來歷,便感覺到後背一陣刺痛,再回頭已看,只見扁鵲手執銀針,定然是早已料到會有此事發生,她下意識地剛想呼救,忽然發現他臉色不對,她方一撤手,他竟然當著她的面倒了下去。
「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