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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蕭條孤興發(3)

  公子晏讓人前去通報,其實也沒有報多大的希望。


  晉王的兒子並不止他一個,他的母親不過是個尋常美人,又早早過世,留下他自個在宮中無依無靠,才會被送去齊國做質子。不過如今想來,若非他還有這個用處,真的留在晉王宮中,只怕都活不到長大。


  儘管如此,他為質子歸來之後,晉王雖有封賞,也不過是賜了片荒地給他,依然無官無職,連入宮都要先行通傳,得到准許方可。尋常日子,他便是想進宮去侍奉父王,也未必能得到准許,今日看在孫奕之面上,特地讓人去通報,至於晉王能不能准許,他壓根就沒抱有希望。


  畢竟,他這位父王雖被世家公卿架空的權柄,到底也是一國之君,政令不能出宮,可在宮中依然是他一人獨大,故而在宮中整日胡天胡地,雖不說酒池肉林,去也荒唐得可以,否則也不會有那麼一堆的子女問世。當初他從齊國回來之時,這位父王甚至記不得他排行名號,如此貿然地通報一聲,就想當夜入稟,也就是孫奕之能想得出來,他可不敢有此奢望。


  可沒想到,還不到一個時辰,他派去宮中的人就匆匆趕回,拿著入宮的牌子,激動地前來回稟。


  在今日之前,他自出宮之後,還從未有一次求見父王之時,能得到這麼快的應允回復,拿著那入宮令牌,一時間都恍如夢中。


  「這麼說,公子現在就可以入宮覲見大王了?」孫奕之見公子晏拿到令牌之後,居然露出一副古怪之極的神色,呆在那兒一動不動,不覺好笑,便上前提醒了一句。離鋒他們只是路過新田,不會久留,若是不儘快說服晉王採取行動,等他們回了秦國,他想要救出青青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是是是!自然可以!」


  公子晏這才清醒過來,眼神有些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心知肚明,父王今日肯答應的如此之快,破例這麼晚還肯見他,都是因為他在手書之中,提及孫武傳人之事。


  他知道父王先前就曾因趙鞅那個半道認回的孫女兒,突然招了孫武傳人為婿,有藏室史李聃為媒,還得了孫武兵書為聘禮,此事在晉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父王雖明面上也派人前去賀喜,可實際上,在宮中還不知摔了多少東西。趙氏本已權傾朝野,若是再得了這麼一個兵法戰陣了得的孫女婿,那這晉國之地,到底何人為主?


  只是沒想到,他們還沒想出對策,趙氏自家就先內訌起來,婚堂驚變之中,趙青青失蹤,趙氏與孫奕之反目成仇,收到消息后,晉王在宮中還暢飲了一夜,如今他將孫奕之送到父王面前,難怪父王的態度會變得如此之快。


  說到底,還是他沾了孫奕之的光。


  這一節他倒不便說出來,趕緊命人收拾了東西,便與孫奕之一同入宮覲見。


  孫奕之生於將門之家,年少之時便隨父祖四處征戰,亦曾遊學諸國,上至王侯將相,下至販夫走卒,見識過的人事不知凡幾,其中既有夫差這等一世霸主,亦有勾踐那般深沉之人,更不用說學識廣博如李聃孔丘這等大家,就是尋常市井之輩,他也能折節相交,義氣往來。


  他亦知道,就算如衛王那般志大才疏之輩,亦有心振興國力,開疆拓土。晉王一脈,當初曾為諸侯霸主,一代英主,又怎會真的甘心世代受世家公卿挾制,不得實權。


  在沒有機會之時,自是醉生夢死,可他如今將機會送了過來,晉王只要還有一點野心,就絕不會輕易放過。


  從公子晏身上,他已看到了晉王一族的不甘,連個庶子都有如此能耐,想必晉王的野心,也絕不止於做世家公卿的傀儡。


  公子晏和孫奕之剛到王宮門口,就看到一個宮人正站那兒候著,一看到兩人,便兩眼放光地迎上來,熱情地說道:「大王有令,公子和貴客無需下馬,直接前往明光殿見駕!」


  那人先宣完晉王旨意,然後便諂媚地朝公子晏行了一禮,說道:「小人張敬,奉大王旨意前來迎接公子,二位請——」


  公子晏與孫奕之對視一眼,他來過宮中無數次,這還是頭一次可以騎馬進宮,顯然是沾了這位「貴客」的光,可見晉王對這孫家兵法和傳人的重視程度。


  這一路行去,儘管天色已暗,宮中卻處處燈火通明,張敬一邊帶路,一邊向兩人介紹宮中景緻,頗為感嘆地說道:「只可惜天色已晚,大王已備好宮宴相候,改日若有機會,小人再帶二位一覽宮中美景。」


  公子晏笑道:「多謝張內侍美意,不知父王今晚宮宴之上,可有其他貴客?」這位張內侍乃是晉王身邊的親信之人,他和他的那些兄弟姐妹們,都未必有這位內侍在晉王身邊來得親近,他既然肯親自相迎,這些無傷大雅的消息,自是不會相瞞。


  果然,張敬神神秘秘地一笑,說道:「大王知道公子帶貴客覲見,又豈會另邀他人?公子放心,大王已經吩咐下去,今晚宮宴只為貴客接風,並無他人相陪。」


  公子晏點點頭,稍稍鬆了口氣,卻又忍不住朝孫奕之示意,讓他稍加掩飾,來時他又讓孫奕之稍加喬裝,並未以本來面目示人,就是怕宮中耳目眾多,他父王的掌控力有限,說不得他前腳帶孫奕之進宮,消息後腳就已到了那些世家公卿的手中。


  畢竟世家輪流執政已有百年之久,晉國公族經過幾次內亂血洗之後,勢力已大大削弱,主弱臣強,使得堂堂晉王,在這宮中的一言一行,有受到世家的關注。他先前通報之時,不敢明言,張敬相迎時,也同樣不敢提及孫奕之身份,彼此心知肚明,卻都避諱著,謹慎之餘,當真是說不出的心酸。


  那明光殿位於一處高台之上,乃是晉王平日宴客之地,此刻殿中只擺了主客三席,晉王高居主上之位,身邊三四個美人繞膝,為他揉肩捶腿,布菜斟酒,晉王靠在美人懷中,左擁右抱,聽著殿中絲竹弦樂,看著美人翩翩起舞,面色微醺,鳳目輕合,似陶醉其中,當真一派奢靡風流氣象,就連公子晏和孫奕之進殿,都恍若未聞。


  「稟大王,晏公子與貴客到!」張敬急忙上前,恭恭敬敬地稟報。公子晏則與孫奕之齊齊躬身行了一禮,說道:「兒臣/草民見過大王!」


  「哦?」晉王抬了抬眼皮,瞥了堂下兩人,伸手撫了撫頜下長髯,終於坐直了身子,拂袖推開了身邊的美人,說道:「賜座!」


  「喏!」張敬應了一聲,讓人引著公子晏和孫奕之入座,順便將那些彈奏樂舞的宮女都帶了出去,就連晉王身邊的那幾個美人,也識趣地跟著退下,轉眼間,殿中就只剩下席中三人,連那些內侍都跟著張敬退到了殿外,若無裡面的吩咐,根本不敢再進去。


  「謝父王。」公子晏端坐在他下首,滿眼孺慕地望著晉王,說道:「兒臣前幾日帶人去查看田莊開荒之事,未能向父王請安,還望父王見諒。」


  「無妨。」晉王對田莊之事根本不感興趣,隨口說道:「你那莊子不過幾百畝地,能有點產出零用便可。無需太過費心。這位……」他的視線落在孫奕之身上,方才打量了一番,卻輕哼了一聲,似有些不屑地問道:「聽聞兵聖傳人乃吳國劍道第一人,俊偉不俗,不知是傳聞誇大,還是另有其人?」


  「坊間傳聞,多有不實之處,還請大王恕罪,」孫奕之拱手一揖,答道:「正如在下聽聞晉國百姓只知有世家公卿,不知有大王,不知是傳聞誇大,還是確有其事?」


  晉王面色一沉,冷冷地望著他,一掌拍在身前的几案之上,怒喝道:「大膽狂徒,竟敢在孤面前如此放肆!」


  孫奕之不緊不慢地說道:「在下如不大膽,今日也不會在此。至於放肆——在大王面前放肆之人,只怕遠不止在下一人。大王若是覺得忠言逆耳,那在下這就告辭,以免掃了大王的興緻。」


  晉王眯起眼來,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撫掌大笑起來,嘆道:「不愧為孫大將軍的子孫,有膽有識,深得孤心。」


  「大王過獎,在下愧不敢當。」


  孫奕之不卑不亢地說道:「在下不過是幼承祖訓,又蒙恩師教誨,記得君臣之道,重在君君臣臣,各行其道,方為正統。既知有奸人心懷不臣之心,又豈能坐視不理?」


  「說的不錯!」


  晉王點頭說道:「那些賊子心懷不軌,孤又如何不知。只可惜如今三軍將士皆聽命於四卿,孤空有國君之名,卻無可用之兵,有心除賊,可惜無力回天。久聞孫家兵法戰無不勝,倒是不知將軍可有除賊之術?」


  孫奕之見他目光閃爍,提及孫家兵法之時,口氣頗為艷羨,他先前在邯鄲將以兵書下聘之事宣揚出去,便是為了引來這些人,只是這位大王說得委婉,還是未曾掩飾其貪婪之心。既想得利,又不願出力,不甘心為世家所制,卻又害怕他們徹底將他拋棄,另推新君,想借他之手,卻又不明說。


  這分明就是等他自告奮勇,主動請纓,若是日後事有不成,晉王也可將所有責任都推到他的頭上,事成則坐收其利,如此無論成敗,晉王都毫無損失。


  他心下曬然一笑,對晉王這等既貪且懦的性子,著實有些看不上,原以為公子晏這般人才,其父也不會差到哪裡,今日一見,不過寥寥數語,其人貪鄙之色形諸於表,根本不加掩飾,也難怪趙鞅這十幾年來把持朝政,晉王都全然無力反抗。


  為君之道,首在識人用人,就算勾踐那般陰沉之人,求賢之時,亦曾對文種范蠡推心置腹,無話不談,方能君臣相得,共度難關。


  晉王這般自私自利,目光短淺,但凡心懷抱負之人,豈能看不出他所思所想?相比之下,趙鞅論功行賞,賞罰分明,更容易收攏人心,這人品風範氣度,面由心生,只一看,孫奕之便心下喟然,縱使他當真幫著晉王出手,除去趙魏韓三家主事之人,可以晉王之性,得手之後,又會如何?

  百年前的下宮之變,前車可鑒,世家間的傾軋爭鬥,亦少不了晉王的推波助瀾,晉國內亂不休,公族與世家之間,爾虞我詐,互相利用,根本說不得孰對孰錯,到最後,也不過以勝負成敗論英雄。


  他心下感嘆,面上卻不動聲色,裝作聽不懂晉王暗示,慷慨大氣地說道:「大王乃是文公後人,公族正統,只需振臂一呼,必然應著雲集。那等跳樑小丑,亂臣賊子,也不過是一幫烏合之眾,大王若是下令,在下自當儘力協助公子,共同為大王效力。」


  公子晏聽得心潮起伏,當即長身而起,沖著晉王深深一禮,說道:「兒臣願為父王效力,為重振晉國聲威,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晉王深吸了口氣,捋了捋自己的鬍子,差點揪掉了幾根,才按捺住心中火氣,沒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兒子踢出殿去,好一會兒,方才說道:「若動刀兵,無論勝負,皆會累及百姓。孤乃一國之君,國中百姓皆為孤之子民,孤又怎忍心生靈塗炭?昔有專諸魚腹藏劍,手刃王僚,不知這魚腸之劍,如今可在將軍之手?」


  孫奕之見他終於忍不住,還是提及行刺之事,便暗嘆一聲,知道晉王終究還是不敢光明正大地對付趙魏韓三家,刺殺這種手段,實非王道。更何況趙魏韓三家家主之下,尚有無數人才,又深得民心,就算他殺了趙鞅,還有趙毋恤,殺了趙毋恤,還有趙無憂……而趙氏在晉國百姓心中,仍是忠臣義士,反倒毀了晉王名聲,到最後成就的,依然是趙氏。


  「大王只需一封詔書,將趙氏罪行公諸於眾,便可名正言順將其罷免抄家,又何必用這等見不得光的手段,實在有損大王聲譽,還請大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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