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流雲吐華月(2)
「你的儀態呢?你的禮貌呢?你還有沒有一點兒女兒家的自覺?」
青青一句話,就引來趙鞅吹鬍子瞪眼的一串怒罵,差點就跳起來拿手指戳到她眼睛里去,還隨手就將身邊剛剛被當成拐棍玩的血瀅劍砸進她懷裡。
「馬上就要嫁人了,還整天這個樣子,成何體統!」
老頭兒沒有一本正經地教訓她,暴跳如雷的樣子,卻讓青青笑了起來,抱著自己的血瀅劍,三兩下熟練地插入背後的劍鞘中,她個子不夠高,這樣一把大劍根本沒法像別人一樣輕巧地懸挂在腰帶上,只能綁在背後,卻別有種颯爽利落的感覺。
「我是不是 女兒家,有眼睛的都看得到,我自不自覺有什麼關係!」
青青撇撇嘴,看著老頭兒,說道:「病得昏迷那麼多天才醒的人,還不注意養心養氣,還想著賢子孝孫們來伺候你么?」
趙鞅瞪著眼看著這個從來沒有半點孝順模樣出言不遜的孫女兒,瞪著瞪著,一肚子氣就噗嗤隨著笑聲散了,搖搖頭,說道:「你呀,就不能當兩天溫柔乖巧的女孩兒嗎」
「你那溫柔乖巧的孫女兒還少嗎?」青青哼了一聲,說道:「你要喜歡,找她們來就是,何必到我這裡來?大家相看兩厭,何必呢?」
「呸呸呸!」趙鞅連著啐了幾口,翻著白眼沒好氣地說道:「什麼叫相看兩厭?詩書都沒學好就亂用詞,是誰教你的?孫家那個小子呢?定了婚期連老夫都不來拜謝就跑了么?也不怕老夫一生氣就悔了這門婚事……」
「不是您老不想見他的么?」
青青忽然覺得眼前這個老頭兒彆扭之中,有種難得的親近,不似趙毋恤那般假模假樣的,一邊罵著一邊嫌棄著她的時候,反倒像是昔日在村子里見過的那些愛嘮叨的老爺爺,她不知趙毋恤的計劃里,是否有他的一份,只是眼下這種彷彿真的親祖孫鬥嘴的情形,讓她不想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兒。
「你若想見,又何必躲在我這兒。何況……讓您老人家親自開口要人家家傳兵書,怕是也丟不起那個臉面吧?」
到最後,她還是忍不住刺了他一下,不論趙毋恤這事兒是不是老頭子指使的,終歸還是代表了趙家的態度,他作為家主,怎麼也脫不了這個責任。
「兵書?」趙鞅怔了一下,立刻問道:「孫武的兵書?」
青青白了他一眼,說道:「別跟我說,是趙毋恤自作主張,家主你全然不知?我不是小孩,真話假話我還分得出來。」就算孫奕之早已打算公開兵書,趙毋恤將其作為迎親禮提出來,依然讓她心裡很是不爽,就彷彿——她的婚事,在趙氏眼中,始終是一樁交易。不是跟秦國王室,便是榨取孫家的最後價值。
這種交換利益的聯姻模式,是趙氏的一貫風格,卻不是她的。
趙鞅的臉上,露出了幾分尷尬之色。
他還真是不能說他全然不知。當初在離鋒前來提親之前,他方知道趙戩還有個女兒,這個女兒居然還跟孫武後人有了關聯,便隨口跟趙毋恤說起,若能藉此機會,收服孫氏後人,便可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孫武兵書,拆了夫差的後台……當時對他們來說,孫奕之的價值,自是比任何一個趙氏女都可聯姻的其他世家更高。
只是,誰也沒想到,這個壓根沒上趙氏族譜的孫女,不單單吸引了孫氏後人,還讓堂堂秦國公子為之心折,居然說動了秦王,親自前來下聘。這等待遇,就算是趙氏的嫡長女,也不曾有過。
趙氏曾經娶過晉國的公主,也曾與他國世家公候聯姻,可秦國公子,尤其是這位嫡出的長公子,戰功卓著,聲名顯赫,雖無太子之名,卻有太子之實,這等身份,求娶任何一國公主,都輕而易舉。如今卻來求娶一個叛門庶子之女,對於趙氏而言,簡直如同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改變了主意,放棄了孫奕之。只是沒想到,孫奕之比他們想象的更難纏,青青亦比他們想象的更倔強,這樣兩個人在一起,完全破壞了他們原有的計劃,逼得他不得不答應了他們的婚事。
這樣一個難以馴服的孫女,讓趙鞅既驕傲又無奈,好容易接受了她,如今卻不得不面對她的質問。
「這……」他不能說他完全不知道,卻也的確沒想到,趙毋恤會在這個時候向孫奕之提出要求,他斟酌再三,方才說道:「老夫曾經說過,若得孫氏後人,勝過十萬雄兵。只是今日之事,的確是你小叔自作主張,我會讓他給你一個交代……」
「不必了。」
青青冷哼一聲,說道:「師兄既已答應小叔,我也不想多說,只是希望這種事,不要再有下一次。」下一次,或許就徹底耗盡了趙氏與她那點微薄的血脈之請。
趙鞅望著她,看到她眼中的不信和冷然,嘆了口氣,說道:「毋恤有些心急了,孫家如今在吳國已無立足之地,若是娶了你,便留在晉國,有老夫看著,自有他建功立業之時。只要他人在此地,那兵書便算不得什麼。區區一本兵書,如何能與孫氏傳人相提並論。」
青青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倒是比趙毋恤看得更清楚,與孫奕之說得一樣,兵書不過是死物,人才是真正最重要的一環。孫武的兵書早已呈交吳王闔閭,可能領著吳軍百戰百勝的,只有他一人。
有的人,就算拿到兵書在手,也未必能看得明白,看得明白,也未必能在戰場上用得恰到好處。
而有的人,就算根本沒有兵書,他行軍布陣之道,征伐進退之變,記錄下來,亦是一部兵書。
只有活著的人,才能贏得勝利。
趙鞅見她默然不語,又嘆了口氣,說道:「你若不願,阿爺也不勉強。你阿爹的事,阿爺已錯過一次,你若不喜歡留下,要與他一起離開,阿爺也不會強留你們,只要……你自己過得快活便好。」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稱阿爺,放下了趙氏家主的身份,他也不過是個糾結的祖父,對這個倔強任性的孫女無可奈何的祖父。
青青不知他這會兒說得是真是假,只是默默地點點頭。
趙鞅伸出手去,本想摸摸她的頭頂,可伸了一半,看到她眼中清冷警覺的神色,又在心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轉身慢慢地走出她的院子。
他離開的速度很慢,慢的隨時只要她喊一聲,他便會離開停下來,可一直等到他走出去,回頭都看不到院門內的人了,也沒等到他想聽的那一聲「阿爺」。
說到底,她依然沒有將自己當成他的孫女兒,當成趙氏的一員。
一步錯,步步錯,從一開始起,他以對待其他趙氏女一樣的態度對她時,就已經註定了錯過留下這個孫女的機會,後來做得越多,她的地位越特殊,其他人看她就越刺眼,越排斥,直到如今,就連他這個家主,都已無能為力。
青青看著趙鞅離去,忽地轉過頭,望著一直站在角落裡的趙無咎,寒聲說道:「你怎麼還沒走?」
趙無咎從她回來開始,就一直站在牆角的陰影處,靜靜地看著她與趙鞅的對話,聽得她如此不客氣的逐客令,不怒反笑,笑著說道:「若是那把劍在我手裡,會比在你手裡更有光彩……你想要什麼,我跟你換那把劍!」
看到他一雙眼始終盯著她肩頭露出的劍柄,青青嗤笑了一聲,鄙夷地說道:「就你?」
趙無咎上前幾步,毫不掩飾眼中的貪婪之色,說道:「你若沒有這把劍,豈能贏我?你敢不敢,把劍給我,再跟我打一場?我若贏了,這把劍就歸我!」
「就你?」
青青又重複了一遍,笑容更冷,若是從前,她或許會中了這等拙劣的激將法,可這一年多來,跟著孫奕之耳濡目染之中,也長了不少見識,再也不是那個容易衝動的少女,看出對方色厲內荏的本質,她不過是笑了笑,理也不理他,徑直朝房中走去。
她的輕蔑和無視,如同一把劍,徹底刺穿了趙無咎強撐著的驕傲。
「你站住!——」
今日在趙氏子弟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讓趙無咎內心充滿了挫敗和憤懣,明明只是因為她用了一把神劍,削鐵如泥的霸氣,讓他十幾年勤修苦練的劍法毫無用武之地,生生丟盡顏面,而如今,這個丫頭居然連看也不看他,根本不給他翻盤的機會。
明明,趙氏劍法最高,天分最高的人是他,最好的劍,本就該屬於他。
在那一刻,他雙目發紅,怒火和妒火和貪婪完全燒紅了他的眼,讓他看不到除了血瀅劍之外的東西,看著那把斬斷了他所有驕傲的劍就那麼隨隨便便地用根布帶綁在她的背上,他怎麼都叫不住她,終於忍無可忍地伸出手去,想要從她背上搶下那把劍來。
他的手剛剛要碰到劍柄時,青青忽地向旁邊一閃,他一下子撲了個空,腳下失去平衡,整個人向前一衝,在一頭栽倒之前,他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拉住她,哪怕真的摔倒,也要拉她一起下來。
青青卻冷笑了一聲,抬手便拔出劍來,「想搶?」
趙無咎對上她的雙眼,忽地覺得心底一冷,她的視線鋒利如箭,一下便刺入他的心底,戳破了他心底那點僥倖的氣泡,讓他整個人倏地泄去了所有的力氣,無力地朝地上摔下去。
「滾——」
可不等他真的摔落在地上,青青已抬起腳來,一顛一踹,從腰到腹,一腳將他整個人踢飛起來,他整個人如同騰雲駕霧一般,直摔出門外,重重地砸落在地上。
「你——」
腰腹間傳來的劇痛,讓趙無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一手捂著肚子,一手努力地指著青青,顫抖著,額上已是汗如雨下。
青青拎著血瀅劍,一步步走出門外,走到他面前,未曾開鋒的劍身在他的手臂上空輕輕劃過,雖然連他的衣衫都沒碰到,他卻能感覺到一股寒意從她劃過的地方沁入肌膚,激起細密的雞皮疙瘩,讓他整個人都忍不住戰慄起來,生怕第一次,感覺到一種無法抑制的恐懼從心底蔓延開來。
這一刻,他方才知道,青青是真的動了殺意,是真的不在乎殺人。
哪怕他曾經是趙氏第一劍客,甚至在晉國難逢敵手,可在這一刻,他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驚恐地叫道:「你……你不能傷我!你若傷了我,家主……趙家絕不會放過你的!」
「你以為我會怕?還是——你自己怕了?」
青青對他這番作態嗤之以鼻,冷笑道:「你敢來挑釁我,就該知道失敗的下場。這把劍,豈是你這等廢物能配得上的?」
「我……我不……怕……怕……我才不怕你!」趙無咎面色變得煞白,唯有下唇被咬得出了血,拚命地咬緊牙關,才能按捺下心底的恐懼,強打著精神說道:「這等神兵利器,本就是有德者據之,若在我手裡,定然比你如今的情勢好過十倍!」
青青忍不住笑了起來,「既是有德者據之,如今劍在我手中,豈不說明我正是應了此緣?你想從我手裡奪劍,還是下輩子吧!——」
說罷,她舉起血瀅劍來,朝著他的雙肩直刺過去。
明明只是一個前刺的動作,最簡單最笨拙之一,她的手在出劍時輕輕一抖,劍尖便已幻化出五朵雪亮的劍花,如飄雪的梅花,似雪如雲的梨花,看似極美的動作,卻帶著濃烈的殺氣,想要刺穿他的雙肩。
趙無咎不禁大駭,他雖敗在青青劍下,但那七招每次都是一招斷劍,讓他根本來不及看清過青青的劍法如何,直到此刻,她彈指揮劍,便要斷絕他的雙臂,才讓他真正看清她的每個動作,讓他心生寒意,後悔莫及。
再厲害的神兵利器,終究也比不上他自己的性命來得金貴。
他幾乎能感覺到,那把其貌不揚的劍,哪怕還未刺穿他的雙肩,上面凌厲的劍氣和殺意,已經刺入了他的心腑,讓他感覺到自己似乎已經被這把劍刺穿了喉嚨,或是被這種恐懼驚駭得連心臟都停止了跳動。
「住手!——切莫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