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陰霾夜來歇(1)
孫奕之如約在青青孝滿的前一天,趕回了邯鄲。
他這次並沒帶李耳和扁鵲,而是自己孤身一人回來,連新置辦的宅子都沒回,便連夜潛入了青青的院子。
他來過一次,已是熟門熟路,輕而易舉地便避開了趙家的守衛,在青青房間的北窗下敲了幾下,她方一開窗,他便順勢跳窗而入,一把將她抱住。
青青聽得那敲窗的動靜,便已知道是他,只是沒想到他一進來便如此熱切,猝不及防之際,被他抱了個滿懷,剛想要掙脫,忽然聞到他身上除了汗味塵土味之外,還有一股藥草味和血腥氣,那都是她親手配製的傷葯,味道再熟悉不過,她一下便分辨出來,原本要推開他的手,忽地一頓,扯住他的衣襟,皺起眉來。
「你又受傷了?怎麼回事?」
孫奕之原本抱住她之時,已經做好了要被推開甚至揍一頓的準備,可她非但沒推開他,反而如此緊張地問話,讓他身上的疲憊之意一掃而光,忍不住垂下頭,下巴抵在她的頸窩處,深深地吸了口氣,聞著她身上乾淨清新的氣息,滿足地說道:「沒事,不過是一些宵小之輩,妄圖暗算我,都已經被打發了。一點兒小傷,不礙事的。」
他說得輕描淡寫,可青青哪裡肯信,上次他趕回吳國救太子友,也說是一點小傷,可後來她才發現,他硬是扛著一身的箭傷趕路,身上的傷口不少都已潰爛,後來她硬逼著刮骨療傷,去除腐肉,好容易才治癒,沒留下病根。
在他看來,只要還活著有口氣,那都不算什麼重傷,轉過幾日去,他便又是生龍活虎的一條好漢。
青青瞪著他,他卻笑盈盈地滿不在乎,見她氣鼓鼓的模樣,在她耳畔輕笑道:「這次真沒事。是那些人覬覦玄宮秘藏,暗地裡跟著我們,被我打發了。這點小傷,神醫都說了不要緊。青青,」他頓了頓,靠在她肩頭,輕聲說道:「我想你了。」
他的聲音因為連日來的趕路和疲憊,變得有些低沉沙啞,卻彷彿一股細細的電流般,從她耳畔,一直傳入心中,讓她從耳朵癢到了心底,只覺得自己耳朵燙得彷彿著了火,忍不住也輕嘆一聲,低聲說道:「我也想你……以後若你再出去,我也要去。」
她再也不想自己留在這種陌生的地方,成日應酬一些她根本不想理會的人,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在她看來,這趙府上下的人,還不如山中那些不會說話的飛禽走獸來得可愛。
更何況,留下的人,總要為他擔驚受怕,自己越是安全,就越是擔心他的安危。
孫奕之伸手在她腦後揉了揉,笑了起來,說道:「明日我就來向你祖父請期,儘快將你娶回家去。到那時,你想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尋常女子若聽人提起自己的婚事,必然是又羞又怯,如此方能表現出自的矜持自愛,青青雖學了些禮儀規矩,可在他面前,卻依然毫不猶豫地點點頭,乾脆利落地說道:「好!省得你每次出去,都帶一身傷回來……」
「啊——」孫奕之忽地皺了皺眉頭,呻吟了一下,臉上露出痛苦之色。
青青嚇了一跳,急忙問道:「怎麼了?碰到傷口了嗎?讓我看看,我給重新上點葯——是我這幾日新煉製的金創葯,比原來的草藥效果還好……」
說話之間,她伸手便扯開了他的衣襟,想要檢查一下他的傷勢。她這不是第一次給他療傷,動手之時,也只是惦記著他的傷勢,可他毫無反抗,甚至很是配合地任由她擺布,上衫一下子被扯開大半,露出大半勁瘦結實的胸膛。
他久經沙場,膚色並不似一般世家子弟那般白皙,是好看的小麥色,胸膛上有不少深深淺淺的傷痕,肩膀上發紅的傷疤顯然是上次去救太子友時落下的箭傷,只是除了這些舊傷之外,前胸之上,並無新傷。
可青青的視線落在他肩頭的箭傷上,那處新生的傷疤還有些發紅,如同在肩頭多了個血紅的眼睛一般,怎麼看都不舒服。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在那處傷疤上輕輕撫摸了一下,他卻整個身子都跟著顫了一顫,苦笑起來。
還真是自討苦吃,原本只是想她的緊了,想要逗逗她,可沒想到,她關心之下,又忘了才學不久的規矩,那隻微涼的小手,指尖甚至還有練劍和勞作留下的薄繭,輕輕摩挲他的肌膚時,帶來的刺激,讓他渾身上下都如同著了火,差一點就控制不住自己。
「還疼嗎?」
青青有些心疼地看著他,卻發現他的耳垂也有些發紅起來,目光幽深暗黑,閃爍著一種古怪之極的光芒,彷彿一隻餓狼一般,盯著她的眼神,簡直有若實質般刺入她的肌膚,其中的熱切和渴求,想要將她拆解入腹,方能滿足。
她被他看得面上發燙,忽然意識到,自己與他此時正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居然還扒了人家的衣服,上下其手,難怪他的眼神那般古怪,不知會不會誤會了什麼?
青青一時尷尬,趕緊收回手來,訕訕地說道:「我……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傷勢如何,並無其他意思,你……你別誤會啊!」
「我知道啊!」孫奕之見她面紅耳赤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促狹地說道:「你怕我誤會什麼?你以為我會覺得你是……故意想看我?還是……」
「不許說!」
青青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就算她再膽大任性,畢竟還是個年少的女兒家,哪裡經得起他如此撩撥,急得眼圈都有些紅了,「我什麼都沒以為,你別胡思亂想!你這次傷在哪裡了?」她總算想起自己方才的目的,趕緊轉移話題,否則再說下去,她只怕自己的耳朵都要起火了。
「在背上,真不要緊。」
孫奕之也不再逗她,老老實實地自己褪下上衫,轉過身去,讓她看看自己的後背。
後背上有一道足足有尺許長的劍傷,青青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那傷疤幾乎貫穿整個後背,到如今還是殷紅的翻卷著皮肉,還好傷口並不深,若是再深半寸,只怕他就真的回不來了。
「是什麼人乾的?」
青青忍不住磨了磨牙,取出金瘡葯和生肌膏來,先給他清理傷口,然後重新上藥。
孫奕之盤膝而坐,感覺她修長的手指蘸著藥膏在自己的後背上輕輕地揉著,藥力沁入傷口,讓那火辣辣的痛楚減輕了不少,他長長地出了口氣,輕描淡寫地說道:「一群死士,看不出來歷,拿住他們的時候,就已服毒自盡,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青青皺起眉來,說道:「會是什麼人下如此毒手?你的仇家……」她忽然想起,孫奕之的仇家,還真是一雙手十根手指都數不完。
從吳王夫差,到越國君臣,還有燕齊衛楚……那些曾經聯合滅了清風山莊的人,只怕都容不得他留在世上,否則一旦他重出江湖,他們的頭頂便如懸了把劍,隨時都可能落下來將他們一劍斬首。
可那些人,又如何知道他的行蹤?
「離鋒走了嗎?」
孫奕之忽然開口問道:「你近日可曾見過他?」
「走了。」青青遲疑了一下,還是一五一十地將那日中行氏藉助齊人前來行刺離鋒之事都告訴了他,末了還不忘補充說道:「昔日他也曾幫過我,朋友一場,我也不人心看他被那些齊人所傷,所以就出手幫了一下。不過後來我就沒見他了,就算以後見了……也當不認識吧!」
她如此坦白,孫奕之心中的酸意總算淡了一下,點頭說道:「你做得極是,不論如何,朋友一場,就算是個尋常百姓,你也不會見死不救,這事沒錯。只是此人執念頗深,我派人給他父王送了口信去,希望以後秦王能約束住他,省得以後再來煩你。」
「是你啊!」青青恍然大悟,總算明白為何離鋒會突然那麼著急地趕路回去,想不到竟是孫奕之在背後做的手腳,雖有些不夠正大光明,可如此一來,調走離鋒,只要接下來請期順利,定下日子之後,說不定等離鋒再回來之時,她已不是趙氏青青,還是孫家婦。
她心中有事,手下就不由重了一點兒,孫奕之疼得咬緊牙關,發出噝噝的聲音,青青這才回過神來,急忙抹完最後一點傷口,又在外面用薄麻布給他包紮起來,以免藥膏蹭髒了衣物。
做完這些,她才鬆了口氣,給他拉起上衫,遮住他的後背,說道:「這傷口不能沾水,你回去小心些,睡覺時盡量趴著或側身,別壓著傷口,否則迸裂開了,你還得受一遍罪。」
孫奕之點點頭,轉過身來,張開雙臂,眼巴巴地望著她,說道:「幫我穿——」
青青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你傷得是後背,又不是手,自己穿!穿好了趕緊回去,免得讓人發現你半夜三更來我這裡,倒是又要說我壞了趙家的名聲……」
孫奕之嘆口氣,知道已經錯過了先前的機會,這會兒她恢復清明,根本不會被他迷惑,只得自己伸手拉上了衣衫,悻悻地說道:「他們那時嫉妒你,你無需理會。再等幾日,我便來向你阿爺請期,挑個最近的好日子,等你過了門,我們自己喜歡怎樣就怎樣,不會管那些人啰嗦……」
青青聽他說得理所當然,嘴角微微彎起,從心底有種甜絲絲的感覺。
或許這就是她選擇他的緣故,他從未要求她有所改變,從認識她的第一天開始,他就知道她是個怎樣的人。他喜歡的,本就是這樣的她,無拘無束,自在快意。
他不會用那些禮儀規矩來束縛住她,甚至還會陪著她一起任性,哪怕他以後再也不去當什麼大將軍,沒有高官厚祿,卻可以與她並肩攜手,同游天下。
她所求不多,只希望能如阿爹阿娘那般,一生一人,若能平安到老,便已足矣。
什麼富貴榮華,什麼功名利祿,與她何干?
這趙府的權勢再大,嫁個人還得賠上妹妹們做媵妾,那等婚嫁,不過是世家公族之間的交易,哪裡容得下半分真心真情。
孫奕之又叮囑了她一番,讓她安心等著,外面的事,皆有他去處理。畢竟青青住在趙府之中,出入不便,總是喬裝打扮的出去,萬一不小心被人撞破,又不知會生出什麼事端來。
青青將最近煉製的各種傷葯都拿了幾瓶,打了個包袱,裹得里三層外三層,嚴嚴實實,這才交給了孫奕之,說道:「這些傷葯你拿好了,紅瓶是金瘡葯,綠瓶是生肌散,你自己若是擦不到……就將華宏他們幫你吧!」
做這事最熟悉最厲害的,還當屬司時久,他原本的醫術不過平平,可求學的勁頭十足,尤其是被調回吳國之後,先是跟青青學了幾手,後來又得到孫奕之親手拓印的《神農百草經》,醫術更是精進十足,若有他在此照顧,青青也就放心了。
可惜司時久此番並沒有跟來邯鄲,孫奕之對他另有安排,畢竟吳國還是他們的根基之地,有乾辰和太子友在無名島坐鎮,倒也放心。只是李耳和扁鵲去了玄宮,與魯盤夫婦同住,那條路雖是險惡重重,但並不代表就無人可入,他便讓司時久跟去,專門負責玄宮的安全。
「他們那笨手笨腳的,哪能做得了這個。」
孫奕之搖搖頭,並未接過包袱,反倒笑眯眯地看著她說道:「倒不如我每日夜裡過來,正好你可以幫我檢查檢查,就順便上藥,如何?」
青青不想他竟如此無賴,臉皮厚的真是讓人無言以對。
「你想得倒好,你每日過來,萬一被人撞到呢?這裡可不止我一個人……」
孫奕之整理了一下衣衫,站起身來,長身玉立,一伸手,便將她拉入懷中,「你放心,趙府中的那些侍衛,我早已摸清了他們的巡視規律,不會被人碰上的……」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得門外忽地傳來一陣敲門聲,其間還夾雜著一個女子急切的聲音,帶著幾分哭腔,拉長了聲音喊著,「青青開門!我有急事找你啊!快開門!快開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