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吾家學本孤(2)
青青重新梳洗了一番,換了身衣衫,總算去掉了身上那股血腥味,正準備出門,卻見即墨九娘捧著個小木盒進來,笑盈盈地望著她說得:「聽說姑娘回來,九娘特來侍奉……九娘雖沒什麼本事,但也會梳個頭,不若讓我來替姑娘梳頭如何?」
說著,她將那小木盒放在青青面前,打開之後,裡面分成三格,其中大格中放著一把木梳,另外兩格小格里,則放著幾支髮釵和兩對耳珠,雖不是什麼華美的珠寶首飾,卻也做工精細,小巧可愛,她取出一支髮釵在青青的頭上比了比,輕笑道:「這支桃花簪倒是很配姑娘的氣色,我替姑娘簪上可好?」
青青看了她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道:「這些首飾還是你自己留著吧,我不喜歡。」
即墨九娘沒想到她如此直白的說話,頓時愣在那兒,尷尬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一雙眼中瞬間盈滿淚水,手足無措地說道:「九娘……九娘只是想為姑娘做點事……九娘……嗚……」說著說著,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有惶恐,有害怕,更多的是無法琢磨無從應對的不安。
青青卻不似尋常那般看著女子落淚便心軟,坐在一旁,冷冷地看著她,唇邊還掛著抹若有若無的笑容,眼神中的打量之意,好奇多過同情,不帶絲毫的溫度。
可就這樣的眼神,即墨九娘哭了一會兒,原本如梨花帶雨,可哪怕淚流滿面雙目紅腫,也不見她有絲毫動容,終於有些撐不住了,抹去淚水,小心翼翼地問道:「姑娘……可是見過阿盤哥了?」
除此之外,她實在想不出,青青為何會對自己如此冷漠。
青青果然冷笑一聲,說道:「叫的倒親熱。你和盤哥曾有婚約不假,只是不知是你記得不清,還是盤哥記性不好,早在他被逐出公輸家之前,你家已退還婚書,你們二人已再無關係……」
「姑娘明鑒!」即墨九娘「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凄凄切切地又哭了起來,「退婚之事,是九娘父母一時糊塗,聽人胡言亂語,誤會了阿盤哥。九娘自幼便知阿盤哥是九娘未來夫婿,無論貧富貴賤,絕無更改。九娘生是公輸家的人,死也是公輸家的鬼,姑娘若是不信,九娘願以死明志……」
「不必!」
青青見她身子一動,作勢就要去撞牆,隨手從桌上拿起木梳一扔,正打在她肩頭要穴,九娘頓時渾身酸軟無力,癱坐在地上,目露驚恐之色地看著她,絕望地說道:「姑娘既不信我,又何必攔我?若是阿盤哥和姑娘都不信我,我活著又有何用?不如……不如一死……」
說到最後,她眼中倒是流露出極為真誠的悲哀之色,若是失去了公輸盤和青青的信任,不為他們所接納,她是真的再無路可走,甚至生不如死。
「我是說,你不必死,也不必回去。」
青青心思純凈,眼神卻格外敏銳,自是能看出她與先前不同之色,也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說道:「盤哥跟我說過,無論你是為何來找他,只怕以後都回不去了,你若願意留下,便與那些人斷了乾淨,若不願意,便自去了吧!」
話都說到這份上,即墨九娘便知,自己那點心思,已然全部被人知曉,先前那人也不過是想要借她來找出公輸盤,至於找到後會如何,根本與她無關,她不過是一個誘餌,一枚棋子,如今青青說得如此明白,她若還不知道這是自己的最後機會,便真是傻子了。
心念及此,她也顧不得先前所言,一把抹去臉上淚水,連著叩了三個響頭,毫不猶豫地說道:「九娘自然願意留下,便是與姑娘為奴為婢,也勝過回去。只是九娘無用,怕會累及姑娘,那些人並非良善之輩,怕是另有毒計針對姑娘……」
「那就不必你管了。」青青看著她果決堅毅之色,倒也有幾分欣賞。她這次去看魯盤,除卻送糧之外,便是想要打聽下他這位「未婚妻」的來歷。
一說到即墨九娘,魯盤倒是沉默了許久,方現出極為複雜的神色,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了他與九娘之間的恩怨。
即墨家也不過是一介匠戶,在魯國算不得大戶,全然仰仗公輸家生活,昔日公輸盤的父親曾救過即墨老爹一命,即墨老爹感激之餘,便慨然應諾,將自家小女許配給公輸盤。彼時公輸盤才不過三四歲,九娘亦不滿周歲,公輸家雖出身匠戶,卻早已脫籍為良,百年來已成魯國屈指可數的世家大族,公輸盤一支雖為旁支,即墨家卻也算得上是高攀。
可世事無常,天災人禍實為難料,兩人定親后不過三年,公輸盤的父親在做工時意外身亡,母親傷痛過度,纏綿病榻數載也撒手而去,費盡家財不說,丟下公輸盤一人,年少失沽,根本撐不起自家門戶。
好在當時的公輸家主看在他年幼聰穎,不過六七歲便顯露出在工匠技藝上的天賦,小小年紀便能自己削木做工,想法新奇,遠勝過嫡支的那些孩子,便將他收養在膝下,加以調教。公輸盤年紀雖小,卻也知道機會難得,格外用功,方才有了立足之地。
從他父母雙亡開始,即墨老爹便後悔不迭,當時便向退婚,可看著公輸家主收養了公輸盤,又敲打了他一番,才沒敢真箇行動。可後來公輸家主過世,最疼愛公輸盤的老太太也去了,公輸盤在族中再無靠山,便成了一眾昔日對他各種羨慕嫉妒恨的兄弟們的眼中釘。
樹大有枯枝,公輸家傳世百年,從匠戶成為世家,財富積攢了不少,可畢竟出身寒微,仍是以獨門手藝立足於世,講求手藝嫻熟,打小就教的是各種木作營造之術,而對族中弟子禮道孝義上的教導,便遠不如那些詩書傳家的大族。
故而當公輸耒設計搶奪公輸盤發明的鐵鋸,栽贓陷害,將他逐出家門,甚至被貶至邊城服役,都不肯放過他時,其他人雖心有戚戚,卻根本無人出頭得罪現任家主之子,甚至一個個都忙不迭地與公輸盤劃清界限,以免受到牽連。
即墨家,便是在那時提出退親。
公輸盤被流放至邊城時,收到了即墨家的退婚書,只是即墨九娘避著父母,曾偷偷去給他送了包乾糧,他對這個自幼定親的未婚妻子並無多少印象,從小到大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各種機關匠藝上,學不完的機巧,做不完的活計,根本無心去想那些男女之事,唯獨那一次,對這個不過十六歲的女子留下了印象。
可無論她是否有心,身為女子,也只能唯父母之命從之,公輸盤一走,便將這事徹底放下,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掌握的人,哪裡還有心去考慮這些兒女情長。
只是沒想到,她竟然會逃出家中,找到這裡來。
儘管青青再三申明,這位即墨九娘能找到衛國來,絕非她說的那麼簡單,背後定然有人操控。魯盤的身份如今已不是公輸家的落魄旁支弟子,而是孫奕之親口所言的天下第一神匠,能開啟玄宮,全身而退,就連公輸家主都不能做到,身價又豈是百倍千倍,即墨家那等趨炎附勢、見利忘義之輩,此時湊過來,還不知有何算計。
然而公輸盤始終還是記著九娘的一飯之恩,不願妄自揣測,只說無論九娘為何而來,定有不得已之苦衷,他雖與她無緣,卻也不忍見她淪落,方才求了青青相助,請她幫忙。
青青早已看出即墨九娘另有心事,才將她丟在蘧府,卻也不忍對這樣一個弱女子再做什麼,若非她與公輸盤昔日的關係,也不至於被逼迫至此,加上公輸盤所求,方才有了這番話。
在她看來,那些人用九娘,也不過是想要找出魯盤帶路進入玄宮,或許還想要他手中其他的機關秘術,然而如今真正的玄宮已被他們找到,孫奕之改日就會派人去搬走那些龜甲龍骨,這地下玄宮根本就是個陷阱,那些人想進便進,早晚會明白過來,找到魯盤也根本無用。
至於魯盤未來的去處,孫奕之早有安排,他讓魯盤用龍筋做弓,改良弓弩,隱於雷澤之中,有鼉龍在外看守,那些人就算知道也進不去,根本不足為懼。若是九娘能放下顧慮,倒可以送她過去,照顧魯盤,也省得他一人在玄宮中孤獨無依,一做事入神,連吃飯睡覺都會忘了。
如此,她方才要一試九娘之心,看她值不值得自己出手相助。
即墨九娘當即便表明心跡,將自己來此的前因後果一五一十地坦言告之。
她確實是離家出走,來找魯盤的。先前即墨老爹退婚之事,她在家中大鬧一場,卻被關起來餓了幾日,禁足不出。後來才知道,即墨家自從公輸家主換人,百年失去依靠,一日不如一日,偏生有人看上了她,想要買去為妾,家中入不敷出,也不管那人如何粗鄙不堪,便趁著公輸盤被逐退親,想要將她賣了。
她是被娘親私下放走,告訴她老爹的算計,悲痛之餘,也知道自己從此無家可歸,便一路隱姓埋名,逃往邊城去尋公輸盤,可她去得晚了,沒找到人不說,還因沒有路引而被抓,險些被賣為奴,無巧不巧的,正好碰上了季孫豐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