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深藏要若無(6)
離鋒被關在宗祠里大半年,除了養傷之外,就是練劍。
他自幼養尊處優,從未有過那般陰暗粗劣的生活,原本就重傷未愈,又受了秦王的責罰,內外交困之際,傷上加傷,在宗祠中險些一病不起。也多虧他這些年練劍修行出一副堅韌的性子,越是艱苦之時,越是不肯放棄。
秦王原本想要懲戒他一番,讓他明了自身責任,關進宗祠的子弟大多連十日都堅持不了,便會上書告罪,以求寬恕。離鋒不但受罰,本身還有傷,原以為最多三日,他便煎熬不過,卻沒想到,三日復三日,三十日過去,也不見他屈服。哪怕那些服侍的奴隸刻意磋磨,他也從不抱怨,每日里除了打坐練功,便是用宗祠中隨手撿起的樹枝木棍練劍。
無論是他昔日的下屬,還是秦王後派去的人,千般勸說,萬般苦心,他只是閉目以對,一個字都未曾聽入耳中。
秦王惱怒之餘,倒也佩服他堅忍的心性,這般能忍人之所不能忍,為人之所不能為,而膝下的其他子女,根本連離鋒的一半都達不到。秦國地處偏僻,又毗鄰犬戎夷狄諸國,素來民風彪悍,戰亂不斷,遠不如中原諸國的安穩繁華,一國之君若是不夠堅韌強悍,又怎能讓秦國立足於不敗之地。
饒是如此,兒子的叛逆還是讓他大為光火,下不來台之餘,便一直關著他,卻也讓人注意他的起居飲食,觀察他的修為進境。
離鋒經歷生死之苦,離別之痛,這些原本絕不可能出現在他人生中的經歷,因為這一次的意外,脫離了他早已註定的命運,反倒在他原本一帆風順的人生中,多了新的經歷和體悟,待他熬過這一關后,忽然之間,昔日以為無法再精進半步的劍道,突破了桎梏的瓶頸,前面豁然開朗,讓他從心境到劍法都有了個無法言語的飛躍。
離開宗祠之後,他尚未與人交過手,秦國的那些高手,早已不是他的對手,讓他根本提不起一戰之興,可今日見到青青,看到她明亮的眼神,一提起切磋比劍來,那眼神更比夜空中的星子還要閃亮,讓他心動之餘,劍意更甚,當即便點頭,拔出他已有大半年未曾碰過的長劍。
被禁之時,他的劍亦被沒收,只能以樹枝木棍代替,可用慣了那些隨手可取之物后,他再握住這把劍,一入手,便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彷彿這把劍,已經成了自己手臂的一部分,是指尖的延伸,是劍意的外放,那種隨心所欲的變化,讓他驚喜地看到了自己的進步和變化。
或許這一次,他可以戰勝青青,或者……與之比肩?
可青青看到他的劍招,非但沒有怯意,反倒眼神更亮,彷彿看到了什麼好東西,興緻盎然,反手拔出了身後的血瀅劍,一劍便迎了上去,輕喝一聲,「來得好!看劍!——」
離鋒的劍如長虹,氣勢磅礴,青青的劍如閃電,迅疾無匹。
一白一黑兩道劍光一觸即分,又變成兩團劍影,交錯穿織,翩若驚鴻,疾若閃電,周圍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後退幾步,遠遠地避開,生怕那劍氣劍鋒一不小心就掃到自己,單是那種凌人的氣勢已經讓他們快要喘不過氣來,若是挨上一下,定然慘不忍睹。
兩人你來我往之間,早已忘了周圍的人,難得碰到如此對手,都來了興緻,越戰越用,將這大半年來的領悟盡數發揮出來,甚至在看到對方的劍法時,又有了新的靈機,如此一來,愈發捨不得停手,哪怕偶有交鋒,也是一觸即分,變招繼續下去,根本不管什麼勝負輸贏,只求一個痛快淋漓。
周圍的人已經看不清他們的模樣,只能看到劍光中裹著的一黑一青兩道身影,看不懂門道的就只能目眩神迷地驚嘆,秦易卻是一直跟著離鋒長大,見過他的劍法,更知道他的厲害,越是如此,便看得越是心驚不已。
離鋒的劍法,已經超出昔日許多,可就算這樣,與青青此番切磋,到如今也不過是旗鼓相當,看起來他已是全力施為,卻不知青青還有多少餘力。
他進步如此之快,原以為可以與她一較高低,可如今已看,她的進步之大,絲毫不遜於他。
青青昔日的劍法,可以說是唯快不破。
她的劍法輕靈迅捷之極,快到了讓人哪怕看得到她出手,也無法抵擋的地步。哪怕力氣勝過她許多的人,根本跟不上她的腳步,躲不開她的劍鋒,又如何能敵得過她?然而這種以快取勝的劍法,卻極耗內力,若是單打獨鬥,自然佔盡上風,但若是碰到戰陣中那等用慣長兵器人高力沉的,就未必能贏得輕巧。
可如今她的劍法之中,卻多了種機變之巧,不似從前的快劍毫無章法,看似有跡可循,偏偏又攻其必救,直指要害之處,忽快忽慢,飄忽不定,更讓人無法捉摸。
若非離鋒這大半年被關在宗祠之中,突破了原來的瓶頸,今日只怕連十招都接不下來。
秦易只是心驚不已,離鋒的心中,卻有種說不出的酸澀。
他也曾向孫武討教過兵法劍道,與孫奕之也交手過數次,知道孫家的劍法脫胎於兵法戰陣,既有大開大合的沙場霸道,又有千變萬化的詭道,如今從青青的劍法之中,竟隱隱看出有幾分詭變之巧,顯然出自於孫家的劍法,這大半年來,他們兩人千里同行,朝夕相處,不知切磋過多少回,自然彼此之間都已熟得不能再熟,偶有融會貫通也是正常。
然而這種正常,是基於兩人毫無保留地與對方分享自己的武功路數,內功心法,否則照貓畫虎,畫得再像,也學不到那種真正的風骨。
一想到此處,他心中一陣刺痛,手上的劍勢一緩,向後退了幾步,跳出戰圈,沖著青青一拱手,說道:「想不到數月不見,姑娘劍法又有精進,離鋒技不如人,多謝承讓!」
青青莞爾一笑,他一收勢,她便已感覺到他心境變化,沒了戰意,自然也打不下去了,不過這一場比拼打得酣暢淋漓,她自覺新晉領悟到的劍招用到實處,遠比自己練劍來得快意,見離鋒不願再繼續下去,自是見好就收,難得客氣地說道:「是你太過客氣,既是勝負未分,何來技不如人?你如今的劍法,可比原來強得多了!以你這精進的速度,若是再過兩年,我怕是真比不過你了!」
離鋒搖搖頭,苦笑一聲,說道:「我不過是機緣巧合,閉關之時偶有所得,這種機緣,可一不可再,哪有那麼容易碰上。倒是你的劍法與昔日大有不同,看來平日與孫兄定然多有切磋,遠勝過我獨自修鍊啊!」
「那有何難?」
青青聞言一揚眉,笑道:「你若想要找人切磋還不容易?身為秦國公子,拔劍一呼,響應者何止千萬……」
離鋒望著她,輕嘆道:「千萬人,皆不若君一人也!」就算一呼百諾,那些人中,又有誰能如她一般毫無掩飾地拔劍相向,真心以對?更何況,他想要的,還不僅僅是劍。
青青卻誤以為他是在稱讚自己的劍術,毫不客氣地笑道:「那倒也是,孫奕之也說,我的劍術已成,走遍天下也找不出幾個對手呢!不過若有機會,我還想去燕國拜會下聶淵聶大俠,聽說他當年可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呢!」
「聶淵?」
離鋒自然知道此人,但更在意的,是他的另一個身份,「聶冉的師父?」
「不錯!」一聽他提起聶冉,青青笑容頓斂,點了點頭,暗暗咬了咬壓根,輕哼一聲,「除了請他老人家指點劍法,我還想問問,他如何教得好徒弟!」
離鋒默了默,聶冉在燕國乃是名動薊城的遊俠兒,風流倜儻不說,劍法超絕,為人亦正亦邪,卻也算不得壞人。可他此番在越國的所作所為,卻大悖常理,也難怪青青如此惱恨於他。他與聶冉也曾在試劍大會上見過面,不過點頭之交,原本也想替父王招攬此人,卻被他婉言謝絕,也只得作罷。
沒想到他竟借著師父的名頭騙入青青家中,害得她家破人亡,重傷失憶,才會被孫奕之趁機帶走。這筆賬,就算青青能饒過他,離鋒也絕不會輕易放過他。若有機會,定然讓他後悔終生。
兩人停手之後,又說了會兒話,有意無意之間,誰也不曾提起孫奕之。
清風山莊的血案,無論離鋒是否參與其中,孫奕之與秦國的血仇,都註定了他與離鋒之間的關係無法善了。
青青既已應允了孫奕之的婚約,便無法再與他恢復昔日友情,只能就著方才的那場比試,說說彼此的心得。離鋒的劍法與她完全不是一個路數,如此交流一番,倒是各有收益,說得眼見日落西山,都不見他有告辭之意,青青也只得請兩人在南山別院暫住幾日,方便繼續切磋不說,若能勸服他們放棄進玄宮送死的念頭,那就再好不過。
離鋒自是求之不得,玄宮之事他壓根沒放在心上,頂多算他出來的一個借口,但若是這個借口能讓青青留人,他也不妨多用幾日,至於真正所求,或許比那玄宮秘藏,還要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