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得道如良賈(6)
衛王這幾日都在寢宮之中,完全不理政務,以往每日還去見南子這個名義上的祖母請安問好,略盡孝道,可如今心情低落,壯志全消,什麼禮道孝義統統拋諸腦後,只知道醉生夢死,與宮女美人整日廝混,根本不去考慮外面的局勢變化。
前兩批進入玄宮的人,活著出來的屈指可數,其餘的人,再有心,也要考慮一下那些秘藏值不值得用自己的性命去搏,若是連命都沒了,就算裡面的寶物有多玄妙珍奇,也無法享用,畢竟,長生不老青春永駐的靈丹妙藥,也得有個先活著的前提。
大多數來求見衛王的世家,都被衛王以身體不適的理由,推去了孔俚那邊,孔俚和子路這幾日忙於接待各國來使,幾乎連吃飯都快顧不上,苦口婆心地勸了幾日毫無進展后,稟過衛王,便乾脆開放了昭陽宮門前的玄宮入口,給諸國來使和那些世家弟子約好時間,分批進入。
在子路看來,這些人為那傳說中的寶藏紅了眼,自己非要進去送死,他又何必攔著?
只不過,但凡要進去的,得先在他那裡簽署一張「生死狀」,這是看到公輸家後來的慘況后吸取的教訓。想進去尋寶的可以,但要在王宮禁衛處先行繳納貢品,然後保證生死自負,各安天命,能找到秘藏是運氣,找不到丟了性命是天意,總之無論生死富貴,都與衛國無關。
孔俚極為贊成子路的建議,兩人對玄宮之事都不看好,莫說誰也不知道玄宮秘藏到底是什麼,就算真有什麼寶物,時隔千年,那些毒蟲盲蛇在下面都已經孵化泛濫成災,什麼寶物只怕都已被這些東西給吞噬糟蹋殆盡,哪裡等得到他們下去撿便宜。
既然那些人不肯死心,與其阻攔得罪,倒不如放行順便收點彩頭,也算是彌補一下衛國這些天來的損失。
至於那些人下去了,還能不能回來,反正有他們親筆簽名的生死狀,子路權當他們已經是死人了。
唯一可惜的,就是大多數人寫的一筆爛字,甚至還有些遊俠劍客,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子路乾脆讓人準備好竹簡,統一寫好內容,只留下最後簽名的地方,會寫自己的名字的就簽名,不會的,就用硃砂按個手印,如此方便快捷,節省了不少時間,倒是讓孔俚大為讚賞,後來又推行到別處政務不提。
孔丘的辭行文書,由孫奕之親自送入宮中交給了衛王輒。別人見不到衛王,他卻是一路通行,毫無阻滯。
他雖然只當了三日的衛宮統領將軍,可先前在衛王宮中大清洗姦細之事,已經讓宮中從內侍到禁衛都對他敬畏有加,生怕一個不小心得罪了這位辣手無情的將軍,不知什麼時候就掉了腦袋。
對於衛王來說,能儘快送走這幾位,真是求之不得。這幾年他禮待孔丘,也不是不想振奮一番,圖求發展國力,可孔丘認為他得位不正,名不正言不順,堅辭不受,寧可隱於南山書院授徒,也不願出仕為官。養著這樣一位聖人,輕不得重不得,早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孫奕之來請辭,衛王輒立刻打起精神接待,還讓孔俚備下厚禮相送,也算是善始善終,成全了自己的賢名。
可沒想到,孫奕之前腳告辭,季孫豐後腳便趕來衛王宮,委婉地提出要留在魯國,衛王起初有些不解,後來聽他提及玄宮之事,方才明白,這位還沒死心,當即揮揮手,將他也打發去孔俚處。
子路當初曾在季孫氏封地為宰,與季孫豐也有些交情,如今一見,這位故人不光是肚子大了不少,這心也大了,自覺連齊國這等千乘之國都敗在季孫氏手下,這區區玄宮之地,哪裡還去不得。子路苦口婆心地勸誡了一番,季孫豐卻壓根聽不進去,只管他要了生死狀文書,約好時間,便興沖沖地回去安排人手。
孫奕之忙著替孔丘辦理通關文書,收拾東西,趙無憂閑著無事,便前去找青青上街。
衛國乃是諸國之中風氣最為開放之地,商業亦是最為繁華,其地處平原,物產豐富,又有水運便利,加上一直處於中立地位,加上這原本就是殷商後裔之地,雖然兵力不足,但在諸國不成文的約定中,已將此地看成南北往來交易之所,哪怕周圍的齊晉魯三國連年征戰不休,衛國仍是一派繁華安逸景象,反倒成了一處難得的商業中心。
青青來帝丘這幾日,除了跟魯盤設計龍痕鎖鑰匙時上了趟街,其他時候根本沒機會出門。她雖性子耿直幹練如男子一般,但骨子裡還是少不了女子的本性,趙無憂相請,她正猶豫之間,孫奕之卻難得支持她出去,他雖然沒時間陪她,但又不希望她被困在蘧府閑著無事,趙無憂雖心思頗重,畢竟也是她的親人,有他相伴,倒也放心。
只是沒想到,青青和趙無憂剛出蘧府,就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女在門口苦苦哀求,門房一臉尷尬之色,看著周圍指指點點的路人,既狠不下心趕走這少女,又無法答應她的要求,蘧府上下皆有君子之風,便是門人仆侍,亦不會隨意欺辱老弱婦孺,因此束手束腳的,完全拿她毫無辦法。
青青見那少女哭的可憐,剛上前幾步,想要問問是怎麼回事,便聽那少女哭訴道:「我明明聽人說阿盤哥是跟你們府上的貴客來的,我從曲阜一路找到這裡,不論阿盤哥是死是活,只求見你府上貴客一面!求你了!求求你了!」
那少女扯著門房的褲腳,已然哭倒在地上,連連磕頭,磕得額上紅腫一片,原本就嬌小瘦弱的身子,再加上淚水漣漣的雙眼,越發顯得伶仃凄楚,讓人望而生憐。
「這女子也真是可憐,聽說是一路要飯來尋她夫君,可沒想到她夫君跟著蘧府的客人不知去了什麼地方,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連個交代都沒有!」
「嘖嘖,這兩日城裡來的人多,死的人更多,我聽說王宮裡有個萬人坑,不知填了多少人進去呢!」
「蘧大人素來以君子著稱,怎地今日連門房都欺負弱女子了?」
「小娘子,你若找不到夫君,不如跟我走吧!」圍觀的人群中,有看熱鬧的,瞧著那少女生得清秀可憐,這會兒雖哭得狼狽,卻別有種動人風姿,便出言輕佻,想要伸手去拉那少女。
「不要——」那少女驚恐地躲避著,翻身一滾,正好朝著青青這般滾過去,那輕佻浪子見她如此狼狽,越發來了興緻,追上兩步,朝她撲了過去。
「跑什麼啊!小娘子跟了哥哥我,包你快活……啊!——」
那人剛要撲到那少女身上,卻忽然整個人凌空飛了起來,倒飛出去十幾尺,重重地摔落在地上,駭得周圍的看客們都跟著驚呼一聲,齊刷刷地將視線投向那個將他一腳踢飛的女子。
在旁人的眼中,青青比地上那少女也大不了多少,只是那清瘦嬌小的身子卻背著一把足有七尺長的重劍,就算是再沒眼色的人,也知道這位不是什麼好惹的主兒。尤其是看著她不過隨意一腳,就將一個足有她兩個重的成年男子踢飛那麼遠,趴在地上連起都起步了,眾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後退了幾步,生怕自己遭了池魚之殃。
青青踢飛了那人,低頭看著已經滾到自己腳下的少女,皺了皺眉,問道:「你要找的人,跟你什麼關係?叫什麼名字?」
「多謝姑娘相救!」少女抬起頭來,仰望著她,哽咽著說道:「我是來找我阿盤哥的。他是公輸家的弟子,先前被人陷害發配的邊城服役,我背著爹娘去邊城找他,聽人說他來了帝丘。求姑娘行行好,幫我找找他,哪怕只能見他一面,我死也甘心……」
「你要找的,是公輸盤?」青青目光如電,直刺向她的雙眼,「他是你什麼人?你為何要找他?」
那少女臉上一紅,露出幾分倔強之色,毫不畏懼地說道:「我跟阿盤哥自幼定親,我娘說他被逐出公輸家,想要與他退親,可我不願!我就算死,也要跟阿盤哥死在一起!」
她原本長得柔弱可憐,可說這話的時候,清瘦的脊背挺得筆直筆直,猶若一桿青竹,就算狂風暴雨,也無法摧折她的意志。
「居然是個私奔的小娘子,還真是膽大啊!」
「如此淫奔不孝,真當丟去河裡淹死!」
「人家原本訂過親,怎麼算是私奔?小娘子不肯背信棄義,貧賤不移,才是真正大義之人!」
青青見她在眾人的議論中兀自筆直地跪在自己面前,面色煞白,眼神卻無比堅定,她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去,輕嘆道:「起來吧,跟我走,我知道阿盤在哪裡。」
「真的?」那少女驚喜地叫了一聲,眼中光彩綻放,伸出手去,卻又不敢真的拉住青青的手,硬撐著想要站起身來,卻剛起了一半,身形一晃,便朝地上栽倒下去。她餓了整整兩天,又一夜未眠,在這裡又哭又拜了大半個時辰,若非全憑著心中那口氣,身子早已支持不住,這會兒終於有了阿盤的消息,一鬆勁兒,終於再也撐不下去,徹底暈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