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事與古先別(5)
孫奕之聽說過趙戩,當初他鑄出血瀅劍后,一劍斬斷鑄劍台,隨即便以血封印此劍,生生將一柄絕世神兵變成了一根燒火棍,氣得夫差七竅生煙,再加上他意圖行刺之事,終於不顧孫武等人的勸諫,將他投入劍廬。
或許那個結果,正是趙戩想要的,然而誰也沒想到,他就算死了,還留下了一個叫趙青青的女兒,讓那柄在劍冢中塵封了若干年的血瀅劍重見天日,還將吳國上下攪得天翻地覆。
世人只當他是個不知名的鑄劍師,一個祭劍爐灰,根本無人去追究他的死因,他的來歷。
一個鄉野村夫,一個尋常工匠,每年每月甚至每天,不知在哪個角落裡,都有這樣的人無聲無息地死去,無人在意,也無人追尋。
直到青青為了他差點掀翻了吳國,直到血瀅劍再度出世,一劍光寒,便斬斷了齊國上將首級,引得諸國劍客紛紛來求,這才揭出了他的身世。這個不起眼的越國鐵匠,不知名的鑄劍師,竟是出自晉國趙氏,乃是如今聲震諸國的晉國上卿趙鞅之子。
名門世家之後,竟淪落至此。
哪怕他在被夫差抓住后,說出自己的身世,也不至於如斯慘死……
孫奕之的神色一凝,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阿爺顯然認得趙戩,甚至還知道他的身份,所以在見到青青和血瀅劍后,才會有那麼奇怪的態度,甚至將藏有他親手所書的兵書和魚腸劍的殘刀都託付給她,顯然存有託孤之心。
既然如此,為何當時阿爺未能救下趙戩?陰陽子的預言,是真有天數,還是巧合?
而如今他們在這裡看到的顓頊之像,竟與趙戩相似,又意味著什麼?
他越想越是頭疼,心中思緒萬千,卻全然亂成一團,找不出絲毫頭緒。
青青看著那尊玉石雕像,腦中亦是一片迷茫,她知道這不可能是阿爹,卻也不明白,為何這傳說中的顓頊大帝,竟與阿爹如此相似。
她已經有七八年不曾見過阿爹,最後的記憶中,阿爹的笑容溫暖親切,從未有過如此威嚴尊貴的模樣,明明一樣的五官面容,卻截然不同的神情氣度,讓她也無法分辨,到底是自己記憶中的印象出了差錯,還是真的有如此巧合。
魯盤結結巴巴地問道:「青……青青,你……你說的是真的?」
青青有些迷茫地點點頭,說道:「是很像,可又不像……阿爹不會這樣看人,可他明明又很像阿爹……」她也說不清,越想越是迷糊,連記憶中一直微笑著帶她上山砍柴牧羊的阿爹,面容似乎也忽然變成了眼前的石像,她不禁一個激靈,立刻搖搖頭,「不像不像,阿爹會笑會哄人,才不會像他這樣嚇人。這不是我阿爹!」
儘管她如此否認,孫奕之和魯盤還是聽出來,這石像與趙戩的容貌相似,神態氣質卻截然不同,兩人明白歸明白,心中仍是說不出的古怪滋味。
魯盤看她的眼神,帶上了幾分敬佩之色,小心地說道:「顓頊大帝功績昭著,名傳千古,其後人在商湯滅亡之後,便隱於世間,或許你阿爹便是他的後人,故而才有此巧合。我先前以為你能觸發玄宮機關,連盲蛇都對你避之不及,是因為你運氣好,看來還是因為有先祖血脈庇佑,我們方能進入此地啊!」
「阿盤說的有理。」
孫奕之也跟著點頭認可,不說別的,那九龍鼎他先前看了無數遍,也碰過沒過,壓根沒就觸動任何機關,更不用說衛國王宮在此數百年間,昭陽殿前都安安穩穩的,可青青一來就地陷泉涌,露出龍圖玄宮,隨便看一眼,便從鼎文中有所體悟,隨手一掰,就掰下了九龍鼎上的一條龍……先前只當她是好運,如今看來,好運的是他們才對,帶著顓頊大帝的血裔來此,難怪連雷電都劈不死他們。
「若非有你,這玄宮只怕再過百年,也未必會現於人前。青青,無論如何,大帝乃是先輩聖人,當得起你一拜。」
說著,他先行上前幾步,在顓頊像前跪了下去,認認真真地叩拜了一番,說道:「大帝在上,後輩孫奕之今日多有攪擾,還望大帝見諒。後輩曾師從陰陽子,師父傳自玄宮門下,深憾不能承繼先輩之能,濟世於民。後輩不肖,冒犯大帝之所,只求能承繼先輩意志,精研玄宮絕學,日後能將此傳承後世,方顯先輩之能,望大帝英靈在上,能成全後輩。」
青青起初還沒當回事,後來越聽越是汗顏,不禁瞠目結舌。他還真是能說,當著先聖遺像說得這般好聽,難道還真當這石像有靈,會慷慨贈與玄宮秘藏,還給他們一條出路?
就算這石像與阿爹再相像,她都沒打過這個主意,想不到孫奕之臉皮之厚,居然還能說出這番話來。
孫奕之不但說得鏗鏘有力,說完還重重地在地上三叩九拜,行足了大禮。
魯盤不似青青那般了解孫奕之,聽得滿腔熱血沸騰,也跟著跪在他身邊,朝著石像重重地叩首行禮,他能進入玄宮,是因為從小到大的執念,想成為公輸家最為驕傲的神匠,想要造出世上最精妙的機關,而他真正的心愿,從看到玄宮的機關開始,才開始變得鮮明而熾烈起來。
他不求那些上古神人們移山填海的大神通,只求能學會真正的機關術,在這個早已沒有了神跡的世間,用他的雙手創造出新的神話。
青青看著這兩人如此虔誠認真的叩拜,終於走到孫奕之的另一邊,跪了下來。正如孫奕之所說,無論這顓頊大帝是不是真的與她祖上有關,無論他曾經有過多少豐功偉績,單憑這張與阿爹酷似的面容,也受得起她的一拜。
孫奕之看著她跪在自己身邊時,唇角情不自禁地上翹,忽然又忍不住瞪了魯盤一眼,若是沒有他,此刻就他和青青二人,上拜天地,下拜祖先,他的心愿便已完成了一半,可惜啊可惜,此刻身邊偏偏有個如此煞風景的木頭,還拜得比他更認真更虔誠。
青青素來不做則以,但凡下決心要做的事,便會極為認真,這三叩九拜之禮,她還是第一次行全,額頭觸地之時,也是砰然有聲,不帶任何敷衍。
她行禮之時目不斜視,只看著面前的顓頊石像,一次次拜下叩首,抬起頭時,不知是自己太過用力砰的頭暈眼花,還是其他原因,石像上那張原本肅然莊嚴的面容,竟慢慢溫和下來,抿緊的唇角似乎也跟著抬起來,露出一抹溫暖的笑容,熟悉得讓她心神一晃,脫口而出地叫了一聲,「阿爹!」
淚水忽然就無法抑制地落了下來,怎麼忍也無法控制住。
無論她有多麼精妙的劍法,有多麼大的本事,再高的武功,再多的奇遇,都無法讓時光倒流,無法讓逝去的人重生。阿爹和阿娘,終究還是離開了她。
她平時再堅強再厲害,想起爹娘的時候,仍然是那個渴望一家人平靜安寧的孩子。
一時間,淚水如斷開的珠鏈,滾落一地。
「呀!——」
魯盤還在念念有詞地叩拜,額頭已是青腫一片,有些地方甚至沁出血珠來,他卻全然不顧,虔誠得連孫奕之都不得不服,正想勸他起身,卻見他忽然驚呼一聲,伸手按住三人身前的地面,眼中迸射出熱切的光芒來。
孫奕之心中一動,並不阻攔。
魯盤卻顧不得解釋,在前面的一塊地磚上敲了又敲,然後又抬起頭望向青青,急切地說道:「使勁哭,多哭一會兒,再掉些眼淚在這裡……」
青青原本還沉浸在懷念的傷痛中,忽然聽得他這麼急切的要求,哽了一下,眼淚硬生生地在眼眶裡打了個轉,又被她憋了回去,憤然地瞪著魯盤說道:「你說什麼?!」
魯盤一對上她那危險的眼神,便知不好,趕緊解釋道:「這地磚下面是空的,應該藏有東西。只是先前孫小將軍和我叩拜的時候,都沒這種聲音,只有你一掉眼淚,下面似乎就空了……你再哭一會兒試試,說不定就能找到個寶物了!」
青青沒想到他並非幸災樂禍,而是打得這個主意,先是有些啼笑皆非,繼而卻發起愁來,這一笑,莫說是再多些眼淚,就連原本眼眶裡打轉的那些,似乎都被笑了回去,愣是一滴都無法落下。
這下魯盤不但著急,還開始發愁起來。
孫奕之皺了皺眉,不滿地說道:「你既然都看出下面是空的了,自己想辦法打開便是,何必非要她哭呢?」青青又不是那些柔弱怯懦的女子,動不動就傷風落淚,她的淚水,比什麼機關都要珍貴。這個蠢貨死腦筋,他又怎麼捨得。
魯盤聞言,也忍不住拍了下自己的腦袋,自嘲地啐道:「說的沒錯,我還真是犯傻了。這淚水頂多是個引子,解開此地封印,只要這裡能打開,我就一定可以打開!」
一句話,屬於他的自信和傲氣,瞬間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龍痕鎖都能打開的人,又豈會被一個小小的地匣機關難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