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坐覺妖氛豁(3)
有了孫奕之的指點,魯盤和青青一個在下,一個在上,各點一盞燭燈,照著他的吩咐,很快便將這片庭院中的黑林走了個遍。
等他們在八個方位都點亮燈火后,這片黑林終於徹底露出了它的本來面目。
先前一直隱藏在黑暗之中,加上本身也碳化成黑石,讓人一直難以看清這片千年林陣的真實範圍,其中的道路九轉十八回,加上陣法變幻莫測,若是深陷其中,真如一葉障目,根本無法分清真假,只會覺得這密林無窮無盡,怎麼走也無法走得出去。
可等到迷霧散去,燈火亮起,孫奕之在影壁牆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心下大是快意,這還是清風山莊覆滅之後,他第一次在念著過去之時,如此清醒地看清自己想要走的路。
「生門入、休門出、開門殺!」
他在口中默念著,從影壁上一躍而下,一邊回想著陰陽子教他八卦陣法時的秘訣,一邊沖入林中。
青青就見他以極快的速度沖入林中,先是一驚,本欲下去助他一臂之力,卻見他遙遙地沖她擺擺手,示意她旁觀便可,她方才安下心來,看著他從容不迫地在那密林中穿梭自如,那些曲折如迷宮般的樹牆在他眼中似乎全然無礙,甚至有些地方,連她明明看著都是被兩人合抱的大樹堵得嚴嚴實實,他卻能如鬼魅般從樹榦當中「穿」過,那些可怕的迷障黑林,在他眼中,似乎如同透明一般。
「這是什麼本事?難道是法術?他……他居然會法術?」
青青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在林中疾走如飛的孫奕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從不知道,他居然還會這穿牆術……哦不,是穿樹術……
魯盤剛剛趕到她身邊,費了不少力氣才爬上樹頂,正好也看到了這一幕,不覺輕笑道:「不是他會法術,而是這黑林中的陣法,有些地方看到的並非真實的樹木,所謂真真假假,真假難辨,他方才走過的那棵樹,不過是個幻象而已。」
「幻象?」青青大為好奇,忍不住聞到:「為何他的幻象,我們也能看到?」
魯盤一怔,哭笑了一下,說道:「我也不知。我只是聽族中長輩說過,上古時期,曾有大神能移山填海,上天入地,並能製造出各種幻象,讓人真假難辨……只是那等神跡,後來都被封入玄宮之中,不得外傳。這陣法既玄宮守門陣法,孫兄又得陰陽子真傳,想必知曉其中奧秘,方能破解幻象。」
「咔嚓!」
他們正說著話,忽然看到孫奕之已衝出黑林,卻突然又轉了個彎,從另一個方位沖入陣中,揮刀朝著一處空無一物的林道劈去,那一刀劈下,原本空蕩蕩的林道中,忽地發出一陣陣刺耳的炸裂之聲,繼而憑空出現一道詭異至極的裂縫,從一道縫,變成了無數道細紋,如同平靜無波的水面上,突然落入了一塊巨石,徹底打破了平靜與安寧。
那片裂紋,從空無一物的半空中,蔓延到旁邊的樹上。
起初只是一道裂紋,繼而是一段樹枝、一棵樹——彷彿整個黑林都活了起來。
只是這一霎那的「活」力,卻似徹底消亡前的迴光返照。
樹枝一動,樹便動了。
樹一動,林便活了。
不知有多少棵樹被激活的剎那,在激動地抖動著早已碳化的枝丫,發出生澀的吱嘎聲,交換著位置。
然而,在它們活動的那一刻,從枝頭開始,一寸寸地,顫抖著,顫慄著,開始斷裂——
碎裂、破碎、飄散、散落、飛落、飛散……從一段段,變成一片片,最後終於消散成為塵埃,散落一地。
就連始作俑者的孫奕之都沒想到,這一刀之威,會至於此。
青青從腳下的樹木開始斷裂的第一刻開始,便已抓起魯盤,飛躍到一邊,震驚地看著面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完全沒想到,先前那般陰森可怖的一片黑林,竟然會如此輕而易舉地在片刻之內,便灰飛煙滅,消散無蹤。
也不知從哪裡吹來的一陣陰風,忽地捲起旋風,將那些黑林藤蔓化成的灰塵捲起,打著旋兒,呼嘯著,轉眼之間,便已消失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一片乾乾淨淨的黑色硬土地面,連個樹坑都沒有。
就連青青,都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懷疑自己先前所看到的一切,是不是全是幻象,這地方原本根本沒有什麼八卦黑林陣,可腳下尚有些黑色的碳灰,讓她怎麼也無法相信,偌大的一片黑石林,就這樣不見了。
孫奕之亦是震驚無比,好一會兒,方才收回手中寶刀,朝著兩人走來,苦笑道:「我只是想試試這樣能不能破陣,可沒想到……」
「沒想到破得如此乾淨是吧?」魯盤咋舌嘆道:「方才被你斬破的,應是此陣的陣眼。那裡無形無色,卻能幻化出無數影像。想必是上古寶物,只可惜,被你這一刀,就破得乾乾淨淨,連點渣都沒剩下來。」
孫奕之嘆口氣,說道:「我聽陰陽子說過,八卦陣最厲害之處,不在於布陣之物,而在於鎮陣之寶。有迷魂之石的,如葯山那些石頭一般可令人神志昏亂,做出自相殘殺之事。還有幻象之鏡,可以一化二,以二化十,生生不息,變化萬千。這一次,我們碰上的,只怕就是那幻想之境。這些樹應是被幻鏡所控,我破了幻鏡,這些樹自然也會隨之斷絕生機。只是此地被埋於地下千年,早已腐朽不堪,方才會有如此變化。」
他如此一說,魯盤倒也罷了,青青卻聽得兩眼發亮,好奇地問道:「這幻鏡如此厲害,你是怎麼發現的?」
孫奕之一頓,有些汗顏地抹了把額上冷汗,訕訕地說得:「我先前並不知那是幻鏡,只是按照陰陽子大師當初所說的破陣之法,揮刀一試,沒想到竟能破得此陣。」
「不管怎樣,清理了這片黑林,總是好事。」魯盤雖有些可惜未能見識到真正的幻鏡,但還是仔細地觀察了一番周圍的地面和石牆,指著前方說道:「看那邊——應該是玄宮前殿,這幻鏡既滅,迷石應該也不遠了。」
孫奕之點點頭,順著他所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到一座高大恢弘的殿堂,俱是由巨大的青石築造而成,飛檐斗拱,氣勢宏偉,讓人抬頭一望,便頓生敬仰之意。
那殿堂當中的橫匾上,書寫著兩個古怪的字體,若非孫奕之曾跟著孔丘學習《春秋》,也曾讀過零零散散的一些竹書紀年,也難以認出那兩個字。
「玄宮……」他情不自禁地念出聲來,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來。
陰陽子曾說過,鬼門為尋找師門昔日所在,代代相傳之命,已有數百年,都無人找到半點線索。卻沒想到,這昔日通天鎮地的玄宮,竟然被深埋於地下,不見天日。
若非青青陰錯陽差地打破了昭陽殿前的鎮殿神獸石像,也不會激發地泉噴涌,露出那陷坑中的龍圖。
傳說中的聖地,傳說中藏有無數神兵利器,靈丹妙藥,金銀財寶的玄宮,如今就在他面前。
魯盤也跟著望向那匾額,心潮澎湃。他從小到大都聽聞過玄宮的傳說,那些炫目壯麗的上古神話,從盤古開天的神斧,后羿射日的神弓,到大禹治水的定海神針,大家都當那些是天神傳說,可他卻一直認為,若有可能,那些傳說也一定會成為現實。
正如他一直在研究的弓弩,從五十步到百步、二百步的射程,從單發到連發……或許終有一日,突破人力所為,便可上射九天,下入九地。
若無那般無邊無垠的想象,如何能實現那些玄妙萬方的神跡。
這前殿無門無窗,只是一座空蕩蕩的大殿,殿中除了兩側的地台,便只有當中那個巨大無比的九龍青銅鼎。
青青一走過去,第一眼看到的,並非那兩個她連字都不認得的匾額,而是這座差不多有她一人高的青銅巨鼎。只因這三足巨鼎,非但鼎身上雕刻著九條形狀各異的飛龍,就連那三隻鼎足,上面也雕滿花紋,那些花紋,隱隱與那匾額上的字體有些相仿,看起來既像是文字,又像是圖案。
莫名地,她的心神全數被那鼎紋吸引,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圖案,竟如一個個小小的飛蟲般,鑽入她的腦海之中。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迭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那些文字彙入她的腦海之中,在她耳畔,似乎又響起師父曾經說過的話,那些話,她當時根本聽不懂,問起來時,師父笑而不答,只說由她隨心所欲,順其自然,終有一日,她會有她的機緣。
機緣一到,那些昔日聽不懂的,自然而然便會懂得,那些該屬於她的,誰也無法奪走。
緣聚緣散,終有別離。
這一刻,如醍醐灌頂,她忽然就明白了,師父當年的苦心。
兒時的艱難辛苦,是一生的磨練,唯有一直保持的自然心境,方能讓她在這個充滿險惡的世道里,以自然之道,破眾惡之途,方能有所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