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於今國猶活(2)
「大王——到——」
「夫人——到——」
一個尖細的聲音拖著長腔,一下子便打破了這邊沉重寂靜的氛圍。
孫奕之抬頭朝上面看了一眼,唇角的冷笑一閃即逝。他方才踩上地洞石階之時,便已感覺到腳下有輕微的變化,雖不知會有怎樣變故,可如今看到龍眼流下的血淚,怎麼看也不像是好事,正準備先撤出陷坑觀察一二,這衛王和南子一行人就已迫不及待地趕來爭奪勝利果實。
既然他們如此迫切地想要進去,那他便禮讓三先,看看他們爭得頭籌的,是怎樣的結果。
「參見大王!」孫奕之看到衛王坐在步輦之上,四個身高九尺有餘的大漢抬著他,都面紅氣喘不已,可見來得路上之急,這衛王竟是連一刻都等不得。
而他身側后的另一乘步輦上,垂著紗帳,就算看不清裡面的人,單看旁邊站著的公子朝,孫奕之也知道,南子夫人這會兒也坐不住了,不惜拋頭露面出來,為的也是這玄宮秘藏。
只是不知,她一個女子,求得是秘藏中的財寶,還是傳說中能讓顓頊長壽三百餘年,青春不老的秘術。
他從子貢那聽聞過不少關於她的事,當初她請孔師相見,還引得子貢與孔師好一番爭吵。更不用說她和公子朝彌子瑕衛靈公之間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若非靈公荒淫,只怕衛宋兩國早已如齊魯兩國般聯姻不成反成仇。
公子朝先前含糊其詞地邀他覲見,只怕也有這位夫人的意思,他根本不屑與這等女子來往,才會借著龍圖玄宮一事,設計了公子朝,挑起了衛王的雄心,如今衛王已不甘為傀儡,更不甘守成,那他與南子之間,就絕不可能再似從前那般「母慈子孝」。
南子如今,名義上應該是衛王的嫡祖母,只不過她怕人這樣叫老了她,只肯讓人稱她為夫人,連個「太」字都不願加上。而衛王之母,昔日的衛太子妃,在太子蒯聵行刺南子未遂而逃亡之後,業已自盡身亡。而如今這位衛王輒則被養在南子宮中,在靈公薨逝后,公子郢拒不繼位,這衛王之位在落在他這個第三代的頭上。
然而南子在衛國經營多年,宮內宮外,甚至公卿大夫,有不少都曾拜在她門下,衛王每每行事之際,尚要問過南子,甚至就因南子的「夫人」之稱,衛王至今未娶正妻,空餘其位,以避其諱。
在今日之前,衛王與南子相見,都是恭敬有加,孝順有道,從不敢有所違逆。而今日衛王非但搶在南子之前佔據了昭陽殿前最好的位置,連那抬輿的轎夫,也有意無意地,將南子的步輦擋在了後面。
「免禮免禮!孫將軍不愧為當世名將,一出馬,便為孤立下如此大功,孤王必當重重有賞!」
衛王看著那陷坑當中露出的地洞,白玉石階在陽光下格外閃亮,晃得他的眼中滿滿的白光,恨不得立刻就能親自沖入玄宮,獨佔顓頊秘藏,便可從此稱霸天下,長生不老……
孫奕之看到他臉上露出的笑容和眼中的貪婪之色,心中一哂,面上卻不動聲色,平靜地說道:「大王謬讚,末將愧不敢當。如今玄宮之門已啟,便請大王派人下去查探一二。」
「好好好!」衛王滿意地看著他,對他這份知情識趣頗為讚賞,「孫將軍辛苦了。來人,為孫將軍備宴,請將軍入殿休息,待孤命人開啟玄宮秘藏之後,再論功行賞。」
「謝大王!」孫奕之抱拳一禮,乾脆利落地走到陷坑旁,縱身一躍,在哪陷坑石壁上借力一踩,便直接跳了上去,周圍那些禁衛見他根本不用木梯,便可跳上這一丈多高的陷坑,齊聲喝彩,縱使先前有敵意不服者,這會兒也按下了幾分心思,老老實實地聽從吩咐。
衛王又看了眼留在陷坑裡的青青和魯盤,眼珠轉了一轉,看了眼身邊的一個內侍,說道:「雨申,你先下去看看。」
「慢著!」
他身後傳來個女子柔媚動聽的聲音,就連這種時候,她的聲音亦帶著種散漫的媚意,輕飄飄地說道:「公子朝身為禁衛統領,這等事,豈能不去?」
公子朝的臉色微微變了變,抬頭看了衛王一眼,恭敬地躬身一禮,說道:「卑職謹從王命。」
衛王盯著他,他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臉,卻能看到他長睫在眼下投下的陰影,看到他挺直的鼻樑下微微翹起的唇角,這張俊逸不凡的面孔,哪怕已年過不惑,亦能讓人賞心悅目,只是這一次,看在衛王的眼中,卻如一根刺,牢牢地扎在心頭,拔不去,動不得。
他口口聲聲遵從王命,可聽得是哪個王,從得是誰的命?
「輒兒?」衛王稍一沉默,南子在紗帳內便輕喚了一聲,悠悠地說道:「莫非大王信不過宋朝?」
「夫人哪裡的話。」
衛王忽地展顏一笑,誠摯之極地說道:「公子朝肯為孤赴險,其心可嘉,孤又怎會不允?雨申,你陪公子朝先下去,待玄宮大開,孤再與夫人一同入內,共賞顓頊大帝的珍藏之寶」
「如此甚好。」南子輕笑一聲,說道:「那便有勞了。」
她隱於紗帳之後,眾人只能隱約看見一個曼妙的身形半坐半卧在步輦之上,而那聲音嫵媚動人,入耳更是纏綿甜膩,就算看不到真人面目,腦中也能想象得出其中女子是如何的傾國傾城。
孫奕之卻哂然一笑,此女心計之深,衛王還真不是對手,三言兩語,連面都不露,溫言軟語,便將人玩弄鼓掌之上,公子朝若是先進去,看到什麼奇珍異寶,就算拿了,衛王還能強要他交出不成?
跳出其中,置身其外,看熱鬧的時候,自然不嫌事大,他遙遙地沖青青比劃了個手勢,示意她領著魯盤閃開,讓那些趕著投胎的蠢貨們先去探路。
青青會意地點點頭,扯了下魯盤的衣袖,兩人交換了個眼神,默默地後退了幾步,不動聲色之間,避開了龍頭所向的方位。那龍眼熔化得極慢,不知從何時開始,到現在,也只是流下兩道血色淚痕,尚未滴落到地上。兩人都死死地盯著那龍眼的變化,提高警覺,隨時都準備應對突發變故。
那個名喚雨申的內侍極為年輕,看著尚不及弱冠,眉目姣好,唇紅齒白,眼神氣韻都透著股陰柔之意,單論容貌,竟似比大多數女子更為妍麗動人。
公子朝向南子和衛王行禮之後,便順著禁衛早已準備好的木梯走下陷坑,雨申緊隨其後。
兩人俱是神色激動,眼神發亮,一想到自己可成為千年來進入傳說中顓頊玄宮的第一人,前方有數不盡的奇珍異寶、玄功妙法等著他們,就無法按捺地從眼神中流露出渴望急切之色,大步朝著陷坑當中的地洞走去,生怕慢一步,大王若改變了主意,這等美差就不知會落到何人頭上。
公子朝走到地洞口,雨申忽然搶上前一步,說道:「公子身份貴重,不可輕易犯險,不如由小人先行一步,在前探路?」
公子朝眼角也未抬一下,似乎從鼻子里輕哼了一聲,含糊地點了點頭。
雨申面露喜色,向下剛走了一步,卻被公子朝伸手拉住,「等一等!」
「為何?」雨申一怔,臉色便有些不好看起來,「大王在上,公子定要爭先嗎?」
公子朝卻並未看他,只是看著地洞甬道兩側石壁上那些圖案,微微閃了閃神,他生於公族,學識廣博,又擅於交際,最擅各種風雅之事,其中免不了的,有一項便是金石之刻。南子嫁入衛國,一則是因宋衛聯姻,二則便是因這衛地富庶,遠勝於宋,加之民風開放,讓她如魚得水,才能將他招至身邊,再續前緣。她的陪嫁之中,除了金銀財帛,尚有不少古籍文書,其中一件,便是源自玄宮的玄龜甲篆。
這石壁上的圖案,那些古怪的蝌蚪形文字,其中有不少,與那龜甲上的文字圖案極為相似。他雖看不懂那些文字和圖案代表的意思,卻也知道,這些東西出現在此,絕非巧合。
玄宮之門雖開,但能不能進去,誰能進去,誰又能出來,連他也不知道。
公子朝忽然轉身,視線落在了青青身上。
青青這會兒穿著那身粗劣簡陋的布衣,布帶束腰,依然背著她那把古怪的大劍,閑閑地站在一旁,抱肩而立,帶著幾分輕蔑與不屑地看著他們,甚至與他視線相對之時,都不曾有半分改變。
看起來,她壓根不在乎被他們搶去了功勞,也壓根不在乎能不能進入這個千古傳奇的顓頊玄宮。
公子朝緊緊地盯著她的雙目,看到她毫不示弱的神色,忽地笑了一笑,搖搖頭,看似對雨申說話,卻始終望著青青,一字一字地說道:「讓——她——先——下!」
「她?」雨申沒想到他攔住自己的目的,竟是再插個人進來,當即便惱了起來,毫不客氣地說道:「大王和夫人有命,命你我二人先行探路。豈能隨隨便便找個身份不明之人進入玄宮之中,若有閃失,誰能擔當?」
公子朝輕哼了一聲,側首嗤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請君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