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仰觀天色改(1)
千軍萬馬中斬將奪首這種事,孫奕之和青青都能默契配合,更罔論對付著區區百人小隊,除了那個披甲戰將之外,其他人顯然都是新兵,連箭都射不出百步,看到渾身浴血猶如修羅惡煞般的孫奕之時,腿都軟了,哪裡還敢上前一戰。
於是青青抓住那錦衣男,孫奕之刀壓住那披甲將,其餘那些刀兵弓兵,眼看大勢已去,聽她一喝,便乒乒乓乓地丟下手中弓箭刀槍,跪倒在地。
青青剛要放下那錦衣男子,忽然聞到一股惡臭味從他身上傳來,扭頭一看,那人下半身衣襟長褲都已濕噠噠的,頓時覺得一陣噁心,乾脆地將他仍在地上,鄙夷地啐了一口,「廢物!」
那個被孫奕之用刀背壓在頸間的披甲將,兀自硬著頭皮說道:「我乃魯國校尉季野,出自季孫大人門下,你若敢殺我,必受……」
他的話還沒說完,孫奕之嗤笑一聲,從腰間摸出塊令牌沖著他晃了晃,冷笑道:「季孫大人門下?那認得這個嗎?」
季野一看到那令牌上無比熟悉的圖案,還有那明顯的純金質地,頓時瞪大了雙眼,全身顫抖起來,上下牙磕磕巴巴地抖個不停,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你是何人?」
孫奕之嗤笑一聲,回頭瞥了眼趴在地上裝死的那個錦衣男子,說道:「連要對付什麼人都不知道,就敢帶著人馬出來,真是丟盡了季孫家的臉面啊!」
季野不過是季孫氏門下而已,並非族人,連出身都並非貴族,若非走了季孫家的門路,花費不少錢財方才撈得這新軍校尉之職,手下也不過五百新兵。只是他以季孫家自詡,娶了公輸家的一個庶女為妻,便與公輸家脫不了干係,平日里拿人錢財,有事時就得聽人差遣與人消災,只是沒想到,這頭一回出馬,就撞上了這樣的硬石頭,一下就碰得頭破血流。
「卑職……卑職也是奉命……奉命行事……望……望……望大人恕罪!」
孫奕之的刀一抬,季野立刻從戰車中連滾帶爬地翻出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沖著他連連叩首,簡直恨不得刨個坑把臉都埋進去。
「大人恕罪!卑職願聽從大人之命,萬死不辭!」
「是么?既然如此……」孫奕之一轉頭,用刀尖指了指地上的錦衣男,「那就殺了此人!」
「啊?」季野一怔,一抬頭,就對上孫奕之似笑非笑的眼神,頓時打了個冷戰,哆哆嗦嗦地說道:「大人,此人……是……是……是公輸家的……」
「公輸家又如何?」孫奕之冷笑道:「你是季孫家臣,還是公輸家臣?莫非……鼠首兩端?」
「不不不不……不是!」
季野這次真是被嚇得魂飛魄散,辦事不利是能力問題,更有對手太強的問題,只要能活著回去,總有辦法解釋,哪怕損失一些手下,再抓些民夫從軍便可。但若被人指出這腳踩兩隻船的立場問題,那就是滅頂之災,他這等芝麻小官,只要對面這位手持季孫家金牌的大人一句話,便會一無所有。
這種懼意,使得他終於一咬牙,心一橫,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拔出身上佩劍,搖搖晃晃地朝那「昏死」在地上的錦衣男走去。
「別……別過來!」
錦衣男終於忍無可忍,一骨碌爬起身來,戰戰兢兢地說道:「大……大人!都是誤會!誤會啊!小人公輸岳,乃是公輸家管事。小人絕無冒犯大人之意,只是為追剿本門叛徒,一時不察,方才冒犯大人!還望大人大量,不知者不罪,饒了小人一命啊……」
「叛徒?」孫奕之眉梢一挑,嗤笑道:「隔著那麼遠就放箭,你們是如何知道叛徒在那的?就憑這些弓手……」他稍稍縱馬前行了幾步,刀尖一挑,一手挑起一把被扔在地上的弓,另一隻手順勢抓住,看了一眼,手上稍稍一用力,這把拓木弓便斷在了他的手中,連那牛筋弓弦亦被他輕輕一拽就斷成兩截。
「方才那些箭,不是用這弓射出的吧?」
弓兵箭陣,本就是戰陣中的遠程利器,孫武從打造長勝軍開始便格外注重箭陣之術,無論遠程箭矢覆蓋,還是分段箭陣圍殺,孫奕之都曾帶隊演練過,也曾親身體驗過,自然知道不同弓箭帶來的不同效果。先前的箭雨數量雖不多,但箭矢鋒利沉重,竟似鐵箭,而眼前這些弓兵一個個生澀僵硬,顯然並非老手。近戰時射出的箭七零八落不說,疲軟無力,被他用刀一擋即落,全然沒有先前那波箭雨的氣勢和力道。
而且,就憑著這等粗製濫造的拓木弓,這些弓箭手的水平,根本無法達到方才那麼遠的射程。
他話音剛落,那公輸岳便面如死灰,眼神下意識地朝著那輛被孫奕之挑翻的戰車看了一眼。那戰車本是由兩匹馬拉著,方才孫奕之衝過來時,一刀便斬斷了綁在馬背上的車轅,那兩匹馬一得解脫,立刻就跑得無影無蹤,方才有他摔出戰車,被掀翻在地的慘狀。
他又忍不住看了眼季野,兩人交換了個眼神,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孫奕之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們不說,自有人說——這麼多人看著,難道還差你們兩個嗎?」
說著,他手中長刀一擺,耍了個漂亮的刀花,原本就被削髮覆面的公輸岳只覺得脖子一涼,那森冷鋒利的刀刃已架在了他的頸間,頓時讓他兩股戰戰,又冒出股臭氣熏天的熱流來,跟著眼淚鼻涕都一起下來,卻又不敢亂動,生怕自己一動,就被這把刀削掉了腦袋。
「說……我說……我說……是……車……車上有箭……嗚嗚……」
孫奕之眼中閃過一道厲色,方要砍了這個骯髒無恥的廢物,就聽身後傳來個有些暗啞,卻無比堅定的聲音。
「箭是從弩車上射出,只是弩車尚未完備,一輛只能用一次。」公輸盤緊趕慢趕,總算在他動手之前趕到,眼神複雜地看了眼癱坐在地上的公輸岳,沖孫奕之抱拳行了一禮,說道:「他們是怕我追隨將軍,泄露弩車之秘,方才要斬盡殺絕。」
「弩車?」
孫奕之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東西,有些好奇地看了眼被他挑翻在地上的戰車,「你說的是這輛戰車?」
公輸盤點點頭,遲疑了一下,方才一指公輸岳,有些汗顏地說道:「不知將軍可否手下留情,放了他們?」他看到孫奕之一皺眉,便急忙說道:「他們雖不仁不義,但我不能忘恩負義,若無家主養育教導,便無今日之我。」
孫奕之昔日縱橫沙場,手下不知有多少亡魂,本打算清理了這幾個廢物,但見公輸盤求情,便收回刀來,冷冷地掃了季野和公輸岳一眼,寒聲說道:「既然有人替你們求情,今日我就饒你們一命。若是再有下次,就休要怪我掌中寶刀無情!」
「唰!——」
他說話間,長刀一揮,季野和公輸盤雙肩上都多了個血窟窿,痛不可擋,還不得不跪謝不殺之恩。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滾!——」
孫奕之舌炸春雷,一眾人等卻如聞綸音天籟,丟下滿地的刀槍弓箭,連滾帶爬地四散逃去。
公輸盤看著那些人的背影,長嘆一聲,翻身下馬,沖著孫奕之深深一禮,說道:「多謝子易兄!」
「不必謝我。只是以德報怨,人家也未必領情。」孫奕之對他的心軟頗有些意見,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越是退讓,他們就越是得意。你今日放過他,他日若在相遇,只怕他恨你更甚,未必肯放過你啊!」
公輸盤苦笑一聲,說道:「我知道。還望子易兄見諒,只因我當年答應過祖母,無論族中如何待我,絕不負家族養育之恩。今日我既隨你離開此地,日後再無相見之日,又何必傷他性命?」
「罷了,你說不殺就不殺。」
孫奕之搖搖頭,輕哼一聲,所謂養育之恩,不過是那位老太太將他留在府中,以他的身世,只怕也未必有什麼好待遇,多虧他早早學有一技之長,方才能立足。只是過猶不及,太過聰穎招了人眼紅,終於還是被人算計出府。公輸盤既然自己都不計較,他也只能就此作罷,只是看看那輛被他摔爛的戰車,怎麼看怎麼納悶,如此常見的戰車,如何能變成一輛弩車。他原本結交公輸盤,就是想了解機關之術,如今這東西正好搔到他的癢處,便忍不住問道:「這弩車……是你所做?」
公輸盤略一遲疑,點了點頭,說道:「我從小力氣不如旁人,無論是伐木做料,還是騎射之術,都遜人一籌。所以就尋思些取巧偷懶的法子,藉助機關之力,以揚長避短。」
「這也算取巧偷懶?」孫奕之眼睛一亮,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能造出鐵鋸和弩車,也沒少花力氣心思吧?若是你們公輸家的人都如此偷懶取巧,只怕這機關術,會比如今更勝一籌啊!」
不夠力氣砍樹,便有了鐵鋸。不夠力氣挽弓,便有了弩車。
他真的很想知道,公輸盤若是不夠力氣行走,偷懶取巧,可否能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