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破敵過箭疾(1)
齊魯兩國之間,除卻沂水艾陵,便是一馬平川,再無天塹阻隔。齊國連下三城之後,若是再越過艾陵,距離魯國國都曲阜也就不過一日之程,隨時都可能出現在魯國君臣眼前。
連孫奕之也沒想到,魯軍敗退的如此之快。
冉有卻是有苦說不出,他被季孫肥臨危任命為左師統帥,然而孟孫氏宗子孟孫彘則為右軍統帥,本當兩軍呼應,互為倚仗,方能抵擋齊軍進兵。卻不料那孟孫彘方一看到齊兵進犯,便棄城而逃,導致軍心大亂,不戰而潰。他原本與孫奕之約定的計劃尚未執行,便已被攪得一塌糊塗,只能眼看著齊軍勢如破竹,渡過沂水,直抵艾陵。
樊遲和宰予領著三百武士加入左師,冉有見到兩人,卻是羞愧不已。他原以為自己文武雙全,齊軍人心不齊,他們還有吳軍強援,此戰必勝無疑。卻沒想到,魯國素來以禮治國,國富民安,禮教論辯魯人自是無敵於天下,然國小兵寡,齊國兵馬多過魯國數倍,一聽說齊國舉兵十萬來伐,魯國大半都沒了鬥志,只求國君能割地議和,以免刀兵之禍。
當初孔丘孔仲尼在魯國之時,亦逢齊國會盟,以一己之力,不廢一兵一卒,單憑唇槍舌劍,便駭退萊人,駁得齊國君臣無言以對,不得不退兵回國,還歸還了昔日魯國汶陽三百里田畝,得以升為魯國大司寇,聖人之名傳於天下。
然孔丘恪守禮法,為官之後,更是立綱常修祭禮,著書立傳,對公循之以禮,對民教之以道,魯國興盛一時,卻觸動了三桓公卿之利。再加上齊景公唯恐魯國大治后反攻齊國,便以美女歌姬贈予魯公和當時的執政季孫斯,離間君臣,使得魯公故意怠慢孔丘,終於致使孔丘去職貶官,憤然離開了魯國。
孔丘離開了魯國,而魯人喜文好禮之習已成,能言善辯者多,能征善戰者少。魯公任由三桓把持朝政,更是怠於練兵,沉溺享樂之中,終致齊國來犯,卻幾乎無人能用。就連冉有等人,也是季孫肥臨危任命,不得不承擔起保家衛國之責。
在他們心中,此戰不但關係到家國性命,更關係到師門榮辱。身為孔丘弟子,值此國難當頭之時,斷不能如孟孫氏一般,畏戰而逃,三人徹夜長談之後,次日便全數披掛上陣,衝出南面雩門之外,迎戰齊軍。
田盤自請為先鋒,最先抵達,遙遙看到南門外魯國三軍列陣而待,便朝著孫奕之笑道:「先生今日且看盤拿下此城,生擒魯公!」
孫奕之搖搖頭,說道:「公子此言差矣,今日之戰,必然有敗無勝。」
「此話何講?」田盤笑容頓失,面色一沉,寒聲問道:「莫非先生以為,盤麾下健兒尚不及那些只有口舌之利的魯人?」
孫奕之笑而不答,反問道:「公子以為,齊魯兩國,孰強孰弱?」
田盤一怔,下意識地答道:「自然是齊強魯弱,我大齊曾為諸侯盟主,就連周天子都禮敬三分。魯國除了一幫會嘰嘰歪歪的文人,還有什麼本事?」
孫奕之微微一笑,繼續問道:「公子說得不錯,齊國國勢兵力,勝過魯國十倍,然百年以來,有戰有和,齊國國勢一直強於魯國,又為何至今尚未能吞併魯國呢?」
「這……」田盤一懵,頓時無言以對。
齊強魯弱,幾乎世人皆知,兩國雖早在齊僖公時就有姻親之盟,然而魯後文姜與齊襄公兄妹私通,甚至派人刺殺魯桓公,導致兩國交惡,連年征戰。然而就連齊國最強盛的齊桓公時代,稱霸諸侯,卻也未能吞併魯國。就連先前齊景公在位之時,重用晏嬰,富國強兵,國力足以與晉國爭雄,卻依然奈何不得魯國,甚至在夾谷山與魯定公會盟之時,被孔丘辯駁退兵,歸還所佔之地。此事在他看來,簡直是匪夷所思,卻又不得不承認,他的確不知其中緣由。
孫奕之見他滿面茫然不解之色,方才緩緩說道:「公子只知齊國強於魯國,其勢為兵,卻不知魯國強於齊國之處,其勢為理。欲得天下者,先得人心,在其理,方得其道。昔日桓公能為諸侯之長,建立霸業,乃因尊王攘夷之道,知禮重禮。桓公若當日滅魯,輕而易舉,然桓公守信重諾,還城於魯,終得諸侯歸心,成就天下霸業。」
「盤不知其道,冒失之處,還請先生不吝賜教。」田盤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終於沉下心來,拱手一禮,誠懇地問道:「敢問先生,為何今日之戰,有敗無勝?」
孫奕之指著前方列陣在前的魯兵,問道:「敢問公子,今日觀魯軍之陣,與前日可有不同?」
田盤認真地朝著魯軍軍陣觀察了一番,微微皺起眉來,說道:「右軍散亂,左軍嚴謹,軍心不齊,不堪為敵!」
孫奕之輕嘆道:「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魯軍越溝列陣,背後城門已閉,再無退路,顯然此軍已存死志,古有哀兵必勝,他們知道,若再退一步,城破國滅,則家國不保,必當拚死一戰,絕不會如前幾日般一戰既潰。更何況……」他指向城東,冷笑道:「右軍若退,也必然退往東城,若我軍追擊,則正中埋伏,此戰休矣。」
「埋伏?」田盤一驚,急忙問道:「魯軍如今盡數在此,還能有何埋伏?」
「不是魯軍。」孫奕之搖搖頭,說道:「公子忘了,吳王親帥三軍,已北上至此,若貿然追擊,吳軍以逸待勞,公子以為,尚能勝否?」
田盤倒吸了一口冷氣,終於點頭,「多虧先生提點,若非先生在此,盤貿然進軍,必然中伏。」
孫奕之笑道:「儘管如此,此戰要打,但如何打,就要看公子的了。別忘了,公子雖為先鋒,可統帥尚是國書,田相國想要的,並非魯公人頭。」
田盤幡然醒悟,點頭稱是,「明白了,多謝先生。盤這就命人出戰——」
孫奕之笑眯眯地撫須點頭,看著他調兵遣將,視線卻轉向了城門前列陣而待的冉有三子,心中暗暗嘆息,他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而此戰勝負的最後關鍵,還是要看那三位師兄的本事。
雙方擂鼓而戰,魯軍陣中,右軍先鋒顏羽求戰,孟孫彘默而不語,只是看著左軍冉有,眼神陰冷森然。孟孫家本就主張求和,割地為盟。然而季孫肥卻外以子貢請吳王來援,內以冉有為帥,不惜此戰,甚至迫魯王下旨,三家出兵。如今冉求親自披甲上陣,他自然不願先派人出戰,損了自家實力。
然而,他沉默以待,身邊的邴洩卻已被對面齊軍赫赫軍威震得兩股戰戰,見主將都半響不語,以為他亦膽寒心怯,便忍不住說道:「齊軍士氣如虹,我等不便掠起鋒芒,不如……暫且一避?」
周圍鼓聲如雷,喧囂沸騰,邴洩說話之時,距離孟孫彘尚有數步之遙,不得不提高聲音,高聲大喊,然而此言一出,他身邊眾人皆面色大變,不等孟孫彘開口,便有人轉身拍馬而逃,邴洩見孟孫彘張口大喊,未能聽清他說了什麼,心慌意亂之下,也跟著喊了一聲「逃啊!」轉身便走。
孟孫彘剛罵了一句,就見身邊眾人已然潰逃,只得被親兵擁簇著朝城東逃去,右軍見主帥已逃,頓時嘩然,鬥志全無,潰不成軍,一人逃則眾人散,一時間只顧著狼狽逃竄,哪裡還顧得上其他。
田盤見狀,果然如孫奕之所言,魯軍狡詐姦猾,竟不戰而逃,意圖引他入伏,當即派出千人隊追殺,其餘人馬則直奔冉求左軍而去。
「廢物!」
冉求見孟孫彘居然不戰而逃,頓時大怒,大罵一聲,不退反進,拍馬而上,朝著齊軍直衝過去,樊遲和宰予急忙跟上,護衛在他左右,三人如一支利箭,沖入敵軍之中。
齊人自入魯以來,戰無不勝,加上先前看到孟孫氏不戰而逃,急忙乘勝追擊,正在志滿意得之時,忽然被如此鋒利霸道的三人直直衝而來,頓時陣腳大亂。
冉求手執長矛,力大無比,長矛直刺橫掃,所向披靡。樊遲則用得是一柄長刀,削砍劈斬,如切瓜切菜一般,上砍人頭,下斬馬腿,為冉求護住一側,讓他得以全力施為,直衝敵陣。宰予手持雙劍,在另一側護住冉求,三人互為犄角,形成一個箭頭,再無後顧之憂,則鋒銳無比,殺入敵陣之中,當真如殺神附體,所過之處,無人能擋。
田盤看得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魯人竟如此狡詐,不但前有伏兵,就連這留下壓陣之人,竟是如此厲害之猛將。他心中原本要攻城掠地,擒回魯王的豪情壯志,頓時灰飛煙滅,正如孫奕之所言,魯國雖弱,仍有強助,前有強晉,今有吳王,而田家如今尚未能收攏齊國軍權,又如何能贏得此戰?
眼看著冉求三人領著數百魯兵在陣前來回廝殺,已有近百齊兵血濺沙場,田盤終於下令鳴金收兵,退兵安營。
冉求殺得興起,正要追擊,卻聽自己身後亦傳來鳴金收兵之號,回頭一看,卻是季孫肥親上城牆,命人傳令收兵。再看齊軍退兵之時,仍穩然有序,旌旗不亂,而自己這邊右軍已潰,左軍雖士氣大盛,人數卻遠不及齊軍,只得下令收兵,退回城中,等明日再戰。
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當晚,田盤便留下一片空營,領兵悄然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