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道途猶恍惚(1)
孫奕之怎麼也沒想到,隨手救個人,會是齊國大王。更沒想到,跟著齊王陽生逃亡的,還有田莒之子田沂。
偶然的巧遇,必然的結果。
他在聽到青青喊話的那一刻已覺得不對,看到田沂瘋了似的撲來,他也只來得及避開背心要害之處,卻依然身受重傷,昏迷不醒。在失去意識的剎那間,他竟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曾經無數次想過自己會血染疆場,馬革裹屍,卻沒想到,會死在這樣一個地方,還死得如此憋屈難看。
只是不知道,他若死了,青青一個人,又會如何?
一想到青青,他忽然來了精神,發覺到自己會思考會思念,既然有意識,不管是死是活,總勝過虛無。寧心靜氣地收斂心神,孫奕之慢慢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開始清晰,也能有其他的感覺,疼痛,酸脹,喧嘩,腥臭,黑暗……五感俱在,他還活著!
他一下子興奮起來,很努力地想要睜開眼。
「青……青……」
「孫大哥,我在這裡!」一個溫柔的女子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帶著幾分驚喜和羞澀,輕輕的觸碰了下他的手,又飛快地收了回去,欣喜地說道:「我去叫二哥和大夫!」
孫奕之只覺得一隻綿軟溫暖的小手輕輕地捏了下自己的手,一觸即分,哪怕還沒能睜開眼,他已覺得有些不對。
聲音似乎有些不對,連這隻手的感覺,也不對!
青青從未有過如此溫柔的時候,她的手亦是柔韌有力,甚至因為常年練劍和家務,留下了一層薄薄的繭子,手上的力氣之大,幾乎與他不相伯仲……
若這女子不是青青,那又是誰?青青呢?
孫奕之一下子緊張起來,焦急地掙扎著,拚命想要睜開眼,想要掙脫這片黑暗,看清眼下的情形。
「青青!」偏偏他越是努力,就越是無法掙脫那沉重粘稠的黑暗,後背上傳來一陣劇痛,痛徹心腑,整個人都痛得一個激靈,卻終於喊出了聲音,「青青!——」
「你聽!他醒了!他在叫我!剛才他就叫我了!」
那個女子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似乎在與人說話,帶著滿滿的喜悅與興奮,甚至連先前的羞澀都被拋到九霄雲外,顯然被他的呼喚感動得無以言表。
「清兒,他不是叫你!」伍封有些尷尬地看著妹妹激動的神色,她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除了伍清之外,還有一個叫青青的女子。能讓孫奕之在生死之間還念念不忘的,根本不會是自家小妹。
「二哥!——」
伍清嬌嗔一聲,不滿地瞪了他一眼,臉上飛起一片紅暈,一扭身,徑直去照顧孫奕之,不再理會伍封。她以為阿兄如此說法,只是為了在大夫面前替她掩飾,保全她的閨譽。畢竟她還是未嫁女,與孫奕之只是世交,尚未有婚約,被一個男子如此親昵地念及閨名,總是有礙清白。
伍家與孫家是世交,她自幼與孫雅之交好,雖因男女之別,也不曾見過孫奕之幾次,卻對他的情形一清二楚。孫家本就這一根獨苗,卻又不肯早早定親成婚,若不是孫奕之父母早逝,孫武又常年隱居不出,早被踏破了門檻。她本以為,兩家母親早年也曾提及兩家定親之事,只因伍封與雅之早有婚約,若再將她嫁入孫家,反倒像是換親一般,有礙名聲。
為此她曾與阿娘哭鬧過一場,也曾暗中向孫雅之打聽他遲遲未婚的原因,暗暗揣測是否也與她有關,心底那點粉色的念頭,隨著年齡長大,一天天鮮明起來。
孫家遭遇滅門之禍時,她也曾為閨中好友的遭遇而心痛落淚,還曾求二哥帶她見他,去安撫他的傷痛。
那時的她,也曾有過一絲絲竊喜,為自己的夢想重新有了機會而歡喜,卻沒想到,同樣的遭遇,很快落到了她的身上。那一日阿爹自刎,阿娘自盡,滿門遭難,唯獨她與二哥,被他救了出來。
從那一天起,她就已認定,他心中定然有她,否則怎會甘冒如此風險,救她於水火之中,不惜違逆君命,前途盡毀,從最年輕的上將軍成為被追捕通緝的要犯。她想不出其他理由,只能認定了這份真情,並悄然收藏在心底,哪怕在這些亡命奔逃的日子裡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罪,只要想起他來,心底總是充滿希望的溫暖。
尤其是她和阿兄好容易在齊國落腳,隱姓瞞名,卻又遇到他受傷落難,將他救下。當看到阿兄帶回來的傷者竟是他時,伍清激動得無法自已,越發認定這是上天的旨意。先前所有的苦難遭遇,都只為成全如今的重逢之情。
她輕輕地用布巾擦了擦孫奕之的面龐,看著大夫替他把脈之時,他的眉心緊蹙,滿面痛苦之色,不禁有些心疼地問道:「大夫,有沒有葯能讓他疼得輕一些?我方才聽他說話,不知他何時能醒來?」
「沒有。」大夫看了她一眼,輕撫長須,神色鄭重對說道:「此人傷勢不輕,新傷加舊傷,里裡外外光骨頭都斷了好幾處,若是醒來,只怕會更痛。你們就按我先前開的方子繼續給他煎藥,以他的身體,原先那般重傷都能捱得過來,眼下這些也不打緊,等他醒來,休養幾日便可無事。」
「多謝大夫!」伍清忙不迭地致謝,又沖伍封使了個眼色,讓他送大夫離開,順便付了診金。她獨自留在房中,痴痴地看著孫奕之昏迷中的面龐,情不自禁地伸手在他眉心揉了揉。
「孫大哥,你能記得清兒,清兒已經很開心了。你若能早日醒來,哪怕讓我折壽十年,我亦心甘情願……」
「清兒!」
伍封去而復返,正好聽到這一句,頓時皺起眉來,厲色喝道:「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孫大哥救了我們,我們怎可再連累他?」
「為何不可?」伍清激動地站起身來,雙目之中湧出淚水,悲憤地說道:「以孫大哥的本事,若他肯投效晉齊兩國,哪裡不能出人頭地?昔日阿爹都能投效吳王滅楚報仇,孫大哥為什麼不能?」
伍封一時詞窮,不禁頓足道:「可你已答應田將軍……」
伍清面色慘然,哀哀地望著他說道:「二哥,我那時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看著你終日鬱郁不得志,就這樣委屈度日,無法替阿爹阿娘和大哥報仇。難道你就忍心讓田將軍送我入宮,為人婢妾?那時只有我們兩人,現在有孫大哥在,他也一樣可以幫我們,為何還要捨近求遠,去求那齊王?」
「這……」
伍封無比糾結地看著她,又看看孫奕之,他何嘗不知妹妹對孫奕之的痴迷,只是原來沒有機會,如今兩人雙雙落難逃亡,尚能在此相遇,偏偏他們先前為求齊國出兵報仇,已然答應將伍清送入宮中,眼下若是反悔,還不知那邊能否答應。
「二哥!——」伍清見他神色猶豫,知道他已心軟,越發流淚不止,凄婉地哀求道:「齊王宮中美女無數,我縱然入宮,也未必受寵,就算受寵,齊王也未必肯替咱家報仇。如今夫差兵雄勢大,諸國都避其鋒芒,齊王又怎會為一個區區女子去得罪他?二哥,我的心意你一直知道的,如今你和雅之已是陰陽兩隔,永無再見之日,我卻能與他千里相會,怎能輕易放棄?」
她說得動情之時,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孫奕之的手,深情地說道:「昔日奕之肯為我拋棄前程,違逆暴君,以身相救。如此大恩大德,縱是銜草結環也無以為報。二哥,你就許了我這一次,以後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你……唉……」伍封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安,忍不住說道:「此事並非我能說得算的。孫大哥性子倔強,若是他心中有你,早已上門提親,又怎會延誤至此?就算……上次兩家遭難之時,他將我們送走,都不曾問過我們去處,他若無心,你……你這樣下去,該如何是好啊!」
「不會的!孫大哥心中有我!」
伍清兩眼閃亮如星,側首望著孫奕之昏迷的睡顏,忍不住握緊了他的手,痴痴地說道:「他受了這麼重的傷,就算在昏迷之中,也在叫著我的名字。若是心中無我,又怎會如此?」
伍封無力地嘆道:「清兒,他叫的是青青,並非是你!」
「我就是清清啊!」
伍清一臉的執拗,堅定地看著他,說道:「你們都叫我清兒,只有孫大哥叫我清清。我很小的時候,他就這樣叫過我呢!二哥,除我之外,孫大哥根本不曾與其他家女子有任何瓜葛,他認識的人里,更沒有其他叫清清的女子!不是我,還能是誰?」
「真是胡言亂語!」伍封哭笑不得地說道:「你怎知孫大哥不認得其他叫青青的女子?你平日在閨中足不出戶,他認識什麼人,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伍清臉上一紅,有些羞意,卻依然堅持地說道:「我問過雅之,他見過什麼女子,我都知道。他心中的清清,只有我!」
她說得無比肯定,連握住孫奕之的手,也無比用心。可就在她話音剛落之際,卻聽到一個微弱而堅定的聲音,從下方傳來,一字一頓,無比清晰。
「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