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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歸燕識故巢(6)

  聽到這個聲音的剎那之間,范蠡腦中一瞬間閃過無數念頭。


  是故意讓自己不動,殺人滅口?

  那凌厲的劍風,那種毛骨悚然的寒意……讓他第一次感覺到,比身處吳國牢獄之中,還要接近死亡的感覺。


  動,還是不動?


  可他最終還是沒動。那個被夷光信任喜愛的女孩,他相信,不會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人。饒是如此,那森冷的劍鋒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幾乎能感覺到後頸處被那凜冽的劍風帶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啪嗒!」有東西從他身後落地,隨之傳來青青清脆的聲音,「沒事了。」


  范蠡鬆了口氣,剛要轉身,發覺自己整個人都緊張的有些僵硬了,不禁苦笑了一聲,稍稍活動一下,才慢慢轉過身來。


  身後並沒有人,地上掉落的是被一劍斬成兩截的毒蛇,青綠色的蛇身和三角的蛇頭,猩紅的蛇信,都讓他背心冷汗直冒,這種竹葉青毒性極強,若是剛才他亂動被這傢伙咬上一口……這會兒只怕已經沒命了吧?

  他再一抬頭,看到青青正坐在對面大樹上,她坐在不過兩指粗細的樹枝上,穿著一身綠色的苧麻布衣,手中劍已放回背上的劍鞘中,這會兒拿著一支做工平平的竹笛,正在努力地試音。


  有些生澀稚嫩的笛聲,回蕩在叢林之中,倒也別有種韻味。


  范蠡定下心思,聽了一會兒,便微微一笑,和著那斷斷續續的笛聲,輕聲吟唱。


  「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他忽然頓了頓,神色有些黯然,這首曲,他也曾為一人唱過,只是那時候,以為永不了多久便可再見,卻沒想到,過了三年又三年,他始終未能兌現自己的承諾,將她從苦難中解救出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笛聲戛然而止,青青手持竹笛,從樹上跳下來,落地時輕如飛鳥,不引塵埃,清麗的面容上帶著幾分驚喜,差一點就撲到了他的面前,急切地問道:「你也會唱《採薇》?那你會吹笛嗎?」


  「……會!」


  范蠡恍惚了一下,他原本更擅長的是古琴,從五六歲開蒙便開始學琴,一直到那年碰到她。他將她送入宮中,親自教她和其他越女一起練琴,看她們學曲練舞,看她們一點點磨去原本的天真,變成一個個戴上面具的女間,被送入那個噬人的後宮。他的手微微抖了下,握住袖中從不示人的一管短笛。


  青青看到他這一剎那的遲疑,反倒放下心來。西施姐姐說過可以求助的人,或許並非她想象中那般無情。他是大官兒沒錯,可真正做主的,還是大王。他敢跟進天目山中,在自己劍下如此聽話地不曾回頭,可見此人的人品還是過得去,找不到師父的話,或許也可以用一用西施姐姐的人情。


  「可以教我吹笛子嗎?」才經過孫奕之啟蒙指導的青青,這會兒對這項新技藝興頭正盛,難得看到個精通此道的人,自然不願放過。


  范蠡不意她問得如此直接,但還是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從袖中抽出一管短笛,先比對著青青手中的竹笛,教她基本的辨音之術。那日時間緊迫,孫奕之講得淺顯,幾乎是手把手地帶著她吹奏,才讓她記住了這曲《採薇》的曲譜。今日范蠡並未直接教她曲譜,而是從最基本的音調和節奏、手法講起。


  這一講,就是大半個時辰,青青聽得興緻勃勃,全然忘了自己上山時來幹什麼的。


  直到她終於可以熟練地吹出基本音調,連《採薇》都可以流暢地吹奏出來,這堂基礎笛課總算是告一段落。青青卻看上了他手中的竹笛,那管短笛顯然時日已久,上面還帶著斑斑印記,有若淚痕,整個笛身被摩挲得光滑柔亮,色如琥珀,尾部還墜著個同心結的綹子,只是那綹子已有些褪色。


  范蠡注意到她盯著自己的笛子看,以為她看上了自己的笛子,不覺微微一笑,「姑娘若喜歡笛子,我可給你找管上品竹笛,我這管只是自己用慣了,並非上品。就是不知,姑娘喜歡玉笛還是竹笛?」


  青青搖搖頭,亮出自己手中的青竹笛,「我這管就挺好,我只是喜歡你笛子上的綹子,是你自己做的嗎?」


  「不是。」范蠡神色一黯,笑容頓斂,輕輕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神情,手卻忍不住輕撫上那段褪色的綹子,眼中滿是柔情,「是別人送的。」


  「能讓她幫我做一個嗎?」


  青青無比羨慕地說道:「阿娘一直說我笨手笨腳的,做不好這些女紅,送你綹子的人,一定心靈手巧……」


  「她不在這裡,」范蠡看了她一眼,打斷了她的話,平靜地說道:「我們一日不能平吳復國,她就一日不能歸家。只能在夫差身邊,忍受屈辱和折磨,等著我去救她……」


  青青愕然地看著他,耳邊似乎響起施夷光曾經說過的話,「當初只說三年便可回去,可三年又三年,如今還不知道,下一個三年,我能不能再活著看到苧蘿山……」


  她不禁瞪大了眼,看看那褪色的綹子,又看看范蠡,看到他眼中深沉的墨色,以及那墨色背後,深深的痛苦,連握著竹笛的手背上都凸起了青筋。無須言語,她也能感受到他心中的痛苦與屈辱,那種無能為力的折辱,平時看起來越是雲淡風輕的從容,背後就越是十倍百倍的痛苦。


  「你說的……是西施姐姐?」


  范蠡默然不語,只是輕撫著手中的笛子,過了好一會兒,方才說道:「這管短笛,取材於湘妃竹,又叫湘妃斑竹。你看這笛身上的印痕,就是傳說中湘妃懷念舜帝落下的眼淚。當年舜帝為拯救黎民百姓,勇斗惡龍,不幸身死異鄉,他的兩個妃子娥皇和女英一路尋找湘江旁,聽聞噩耗,痛哭流涕,倒在竹林之中……」


  他絕口不提施夷光,青青聽他說著湘妃竹的傳說,可說起湘妃的時候,他眼中的懷念與悵然之色,顯然想著的,是那個世上最美的女子,不知這些年裡,她可曾落淚,若是館娃宮中亦有青竹,是否也會留下她的淚痕?


  「她在江邊浣紗的時候,連水中的魚兒都不忍驚破她在水中的倒影。她的眼睛比最清澈的溪水還要清亮,再輕柔絲滑的絹紗絲綢,也比不上她的肌膚,再美麗的花朵,也比不上她的容貌,……她一顰一笑間,足以讓這世上所有的人都為之傾倒,原為她做任何事……」


  「可後來,她還是為了你們,去了一個最不想去的地方。」


  青青冷冷地打斷了他的回憶,聲音清冷犀利,如一把冰劍,直刺入他的心中。


  范蠡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心中一痛,差一點連站都沒站穩,聲音也變得暗啞粗礪,看著青青飽含指責的眼神,他也無力辯解,只能艱難地說道:「國之不存,家之安在?是我護不住她……是我對不起她,所以我才想,想要儘快讓越國強大起來,早一天打敗吳國,就能讓她早一天回來,少受一天的苦……」


  他說得懇切,青青也不禁為之動容。她雖然不喜素錦的算計,痛恨離火者的規矩,但對施夷光卻只有同情。當初她年幼之時,經常在浣紗女們身邊玩耍,就喜歡這個西施姐姐,初入吳宮時還以為她貪戀富貴無視越國百姓苦難,慫恿吳王大興土木,累及無數吳越百姓和奴隸。可後來才知道,這完全是出於文種的計策,正是要誘導吳王窮奢極欲,耗盡國力,才能忽略越國的復甦。


  她親眼看到,施夷光在宮中看似風光無限寵冠後宮的背後,是何等的艱難。這些付出了青春和尊嚴的女間,能夠苦苦支撐到如今,心中唯一能支撐她們的,不就是能夠回家的信念么?


  「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西施姐姐,一定也會唱這首歌吧?


  她那晚聽到自己吹這小曲的時候,是不是也想起了昔日在苧蘿山中摘野菜,在江中浣紗嬉戲的日子?


  青青不覺鼻子也酸了,眼角也有些泛紅,原本堅持的心,忽然變得柔軟起來。


  「我每日寅時會上山練劍,頂多一個時辰。」


  「啊?」范蠡正沉浸在回憶之中,忽然聽到她說了這麼一句,先是一怔,繼而狂喜,「你是說……」


  「我什麼也沒說!」


  青青微微一揚頭,表情又神氣又驕傲,全然不似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我師父根本沒教過我劍法。要學劍,就要自己動手,自己練。我練我的劍,你們要幹什麼,我才不管!」


  「多謝姑娘……」


  范蠡明白了她的意思,大喜過望,剛雙手一整衣衫,拱手正要行禮,她卻輕盈地一跳避開他的正面,如一隻活潑的小鹿,轉眼間蹦出數十尺開外,纖細的身形如乳燕投林,起落之間,已經跳上大樹,在枝頭輕輕跳動,消失不見,只留下一段清越婉轉的笛聲,回蕩在叢林之中。


  越王賞賜和重用,都無法打動的人,只是一首小曲,一個盼歸的心,卻讓她改變了主意。


  他知道,這次的功勞,並不屬於他,他要感謝的,還是那個被他遠送他鄉,辜負一生的女子。


  「夷光,夷光,你一定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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