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千里不留行(2)
「走水啦!——走水啦!——」
兩人正四目對視僵持之際,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呼喊聲,混雜著無數的跑步聲,由遠及近,傳入兩人耳中。
素錦面色一變,剛要開口,青青已然手起掌落,一記手刀砍在她的頸后,她只來得及悶哼一聲,便軟軟地暈了過去。
青青接住她,扔在裡間的大床上,用杯子給她蓋好,只露著頭部在外面,乍一看,就像睡著了一般。
安置好素錦,青青並未從正門出去,而是直接沿著房中樑柱上到屋頂,掀開上面的瓦片,從屋頂出去后,又蓋好瓦片。素錦所住的地方位於館娃宮的一處偏殿,與正殿之間有連廊相接,她在偏殿屋頂的飛檐之上,便可清楚地俯瞰大半個館娃宮。
火勢起處,居然就在館娃宮正殿那邊,青青心中一動,那應該是西施的住處,她方才還派人來召素錦,轉眼那邊就走水……
青青心念電轉之間,腳下已如飛燕輕猿,順著連廊飛檐走壁,身形之快,就算下面有匆匆跑過去救火的侍衛和內侍,也根本無人會注意到自己頭頂上居然還有人。
轉眼之間,青青便到了館娃宮正殿之上,剛一落腳,忽然覺得有些不對,低頭一看,那看起來濃煙滾滾的火勢,竟是從正殿旁的一處小花園,那兒堆了個高高的柴垛,顯然是將柴房的所有柴火都搬到了此處,又壓上了不少新鮮樹枝花草,才會弄得如此似模似樣,可實際上,莫說正殿,就是花園的其他地方,都絲毫無損。
這顯然是個局,為了誘人上鉤的局。
也是為了救人的局。
很顯然,上鉤的魚兒,就是她。
果然,很快就有一隊侍衛簇擁著素錦走了過來,那些身披鐵甲,肩背強弓利箭的侍衛,乃是吳宮中最精銳的虎牙營。青青混在廚房當燒火丫頭時,就曾聽其他宮女閑聊時說過,吳王身邊,除了以五大神劍命名的五位劍客之外,就是這虎牙營最為兇猛,一向是吳王親衛,從不離身。
青青忍不住磨了磨牙,恨恨地瞪了素錦一眼,縮回屋頂上,找了個空隙,身子蜷縮起來,鑽進屋檐與房梁之間的縫隙,慢慢地朝裡面潛入。虎牙既然在此,夫差肯定也在這裡。只是不知道素錦當時是怎樣讓那宮女知道有情況,才會故意設局將她誘走,幸好她沒有走正門出去,看這些虎牙的架勢,之前只怕就埋伏在門口,若非她走的後窗屋頂,真走正門的話,這會兒她已經變成了一隻刺蝟。
挫敗感和不甘心的感覺一起湧上心頭,青青小心翼翼割開了連廊與正殿相連的屋頂上方的窗欞,悄無聲息地鑽了進去,正好落在裡面的房梁之上。這是她第二次通過這種方式潛入宮中,算得上是熟手,可大白天的底下那多人,仍是免不了有幾分緊張,結果在聽到下面忽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時,手一抖,差點將拆下來的半扇窗子給扔了下去。
「大膽!這些刺客,簡直根本沒將孤王放在眼裡!」夫差拍案而起,望著跪在地上失聲痛哭的素錦,氣得渾身發抖,「說——那刺客到底想讓你做什麼?」
素錦哭訴道:「那刺客知道奴婢是娘娘身邊之人,便逼迫奴婢將這葯下在大王和娘娘的飲食之中,奴婢不從,他就……」
她手中捧著個小小的土黃色瓷瓶,夫差微微一側首,他身邊的純鈞立刻上前一步,接過了瓷瓶,打開稍稍傾斜,倒出一滴無色無味的液體,方一落地,便只聽「滋」的一聲,地上所鋪的木製地板冒出一股白眼,那一滴液體所落之處,竟然變成了一片焦黑。
眾人無不色變,施夷光更是驚呼一聲「大王」,緊緊地抓住了夫差的手臂。夫差回握住她的手,按捺下心頭火氣,柔聲說道:「愛妃莫怕,那奸賊雖有毒計,多虧了素錦忠心機智,拖延時間,才得以破解。可惜湛盧不在,否則那刺客就算再姦猾十倍,也休想逃得出去。」
夫差身邊五劍,武功最高為湛盧,醫術最好為純鈞,龍淵和工布擅長暗殺追蹤,巨闕力大無比,各有擅長,尋常時候,都是兩人輪值,一明一暗,護衛在夫差身邊。
純鈞沉聲說道:「啟稟大王,此乃金環蛇毒液,入口封喉,無藥可救。」
夫差咬牙切齒地說道:「龍淵!工布!你二人速速搜索宮中,定要將那刺客生擒活捉,看看到底是何人如此膽大妄為!」
「得令!」從門口站出兩人來,一高一矮,均是一身黑衣,沖著夫差抱拳一禮,轉身便走了出去。
青青不禁倒吸了口冷氣,她起先注意到了純鈞,注意到了那個高個的黑衣人龍淵,卻根本沒看到那個矮個的瘦子工布,若非他這會兒站出來,她幾乎只當他是龍淵的影子。好在這會兒無人注意到她已潛伏在大殿上方,她也更加小心地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和動作,免得讓人發現。
吳宮五劍,並非浪得虛名之輩,她可不想一個不慎,就將自己的小命白白丟在了這裡。只是她更不明白,素錦為何會說她威脅她下毒,那金環蛇毒,更是來得莫名其妙。她心存疑惑,自然不肯就這樣輕易離去。
施夷光看了眼還跪在地上的素錦,憂心忡忡地對夫差說道:「大王,素錦今日受驚過度,還是先讓她回去歇著,若是抓到了那刺客,再召她來認人也不遲。」
夫差點點頭,說道:「愛妃說的是。素錦,今日你忠心可嘉,孤王賜你十萬錢,帛十匹,退下吧!」
「謝大王!謝娘娘!」素錦再三叩首拜謝,抬頭之間,與施夷光遞了個眼色,又匆匆低下頭,淚流滿面地讓侍女扶了下去。
青青看到兩人之間的眉來眼去,心中疑竇更生,卻又無法詢問,只得老老實實地像只大貓兒一般橫卧在房梁之上,靜觀其變。
施夷光等到素錦離開,方才喟嘆一聲,「孫大將軍方才過世,想不到宮中又生事端,真不知是何人所為?」
夫差原本濃眉緊皺,聽她此言,心中忽然一動,忍不住說道:「愛妃莫怕,不過是些跳樑小丑,些許鬼蜮手段,還傷不到孤王。不過愛妃這樣一說,倒是提醒了本王,此事只怕與孫大將軍一案脫不了干係。純鈞,立刻傳信給湛盧,讓他速速回宮,將宮裡這些個魑魅魍魎統統挖出來!」
「是!」純鈞急忙走出宮門,安排侍衛去找湛盧,還不等那侍衛動身,就聽殿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一個黑影從園中的樹上躥了下來,被工布追得直朝他這邊飛奔而來。
「是刺客!快攔住他!」龍淵大喝一聲,也跟著沖了過來。
那黑衣人沒想到周圍竟然有如此之多的高手圍攻,眼看著身後的虎牙軍已彎弓搭箭,前面那人更是不緊不慢地拔出一把劍來,從容不迫地等著他上前,他眼見就要被前後夾擊,心一橫,手中的長刀一轉,竟生生刺入自己的小腹,等到工布追上之際,他唇角露出一抹笑意,已然倒地身亡。
純鈞上前,伸手在他頸間摸了一把,寒聲說道:「死了!」
工布氣惱地在那黑衣人屍體上踹了一腳,沒好氣地說道:「死得到快!便宜他了!老子還有一百零八種刑罰想找人試試呢!」
純鈞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說道:「你可以繼續去找,大王有令,清洗全宮,徹查此案!」
工布是個精瘦的中年男子,一張乾枯的臉上唯獨一雙眼精光四射,一聽這話,頓時來了精神,乾脆地一點頭,轉身就走,轉眼就如黑影沒入林間,消失無蹤。
龍淵卻皺了皺眉,走到那黑衣人身邊,伸手在他身上摸了幾下,從髮髻到鞋襪腰帶,連錢袋帶劍鞘全都拆開檢查了一遍,方才搖搖頭,說道:「沒線索。」
純鈞勾了勾嘴角,冷笑道:「若是這麼容易就找到線索,那就不叫死士,叫誘餌。」說著,他命人拿了張油布墊著屍身,找來草席蓋住下半截,免得那剖腹的慘狀污了貴人的眼,這才轉身進去回稟。
夫差一聽拿到了刺客,先是一喜,繼而聽說那刺客已死,頓時沉下臉來,「人都死了,憑什麼證明這就是孤王讓你們抓的刺客?」
純鈞躬身一揖,不緊不慢地說道:「回大王,死人雖不能說話,但活人可以。還請素錦姑姑出來一認,此人可否是今日挾持之人?」
夫差點點頭,看了施夷光一眼,施夷光便命身邊的侍女去傳喚素錦。
青青在上面沒敢亂動,並不知外面那刺客是怎麼死的,只是好奇素錦會如何應對。卻沒想到,沒過多一會兒,就聽門外傳來了素錦的驚呼聲,她踉踉蹌蹌地撲進來說得第一句話,就差點讓青青一頭栽下地去。
「大王!娘娘!那人……那人……正是那刺客!」
青青使勁掐了下自己的手臂,確認自己沒做夢沒聽錯,才凝神繼續觀察下面的動靜。
素錦一確認,夫差果然大怒,命純鈞仔細搜檢這刺客的屍體,施夷光命人將素錦帶了下去,又安撫了夫差一番,方才讓他的怒氣稍緩,回前殿去召集群臣議事。
等到所有人都退下之後,整個內殿之中,只剩下了施夷光一人,她連身邊的侍女都遣出宮外侍候,一人在殿中獨坐了良久,方才幽幽地嘆息了一聲。
「青青,是你嗎?」
這次青青真的是一把沒撐住,直接一骨碌從房樑上掉了下來,好在她動作夠快,臉先著地之前,已拔劍反撐在地上,整個人借力一彈,一個空翻掠出數尺,姿勢優美地落在了施夷光的身前,皺著眉問道:「你何時知道我在上面的?」
施夷光側卧在軟榻上,淡淡地看著她,眼神中有些悲涼的意味,不但沒回答她的問題,反而輕聲問道:「傷了素錦的人,是你吧?」
「是我!」
青青毫不否認,甚至還上前了一步,直視著她說道:「我說過可以幫你們做一件事,來還你們的人情,但不代表她就可以借我的劍來殺人!越國的百姓是人,清風山莊那些無辜的老弱婦孺難道就不是人了?」
「青青,對不起。」施夷光長嘆一聲,眼眸低垂,原本比星光更燦爛的眸光黯淡下去,幽幽地說道:「素錦事先並未告訴我……」她頓了頓,自嘲地笑道:「其實,就算我知道,也不會阻止。青青,你知道嗎?我有多羨慕你,你可以說走就走,你可以率性而為,快意恩仇。可我不能……我在這裡熬了一年又一年,每一夜都像一年那麼長,長得讓我以為永遠沒有盡頭。所以我們要抓住每一個機會,不敢錯失任何機會,素錦瞞著你,也是為了確保成功。但清風山莊滅門之事,絕非我們所為,請你,再信我這一次。」
青青定定地望著她,看她抬起頭來,淚盈於睫,原本就嬌美無籌的容色更多了幾分楚楚動人的韻味,讓人不忍苛責。就連她這樣的女子,面對這樣柔弱易碎的美麗,也會心生不忍,掙扎了良久,終於還是嘆了口氣,無奈地說道:「若是不信,我也不會放過她。只不過,那蛇毒又是什麼情況,還有那刺客,你們又想搞什麼花樣?」
施夷光聞言一喜,輕笑道:「不是什麼花樣。那蛇毒是真的,刺客也是真的。只不過,是素錦的人從外面抓回來的。大王原本就疑心清風山莊的事與齊國有關,我們正好將這證據送與他……」
青青一下子瞪大了眼,回想起之前的情形,有種說不出的憋屈,「那就是說,就算沒有我,照樣會有刺客?我……」
施夷光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柔聲說道:「青青,我原本以為,你早日離開,就會遠離這些事兒。可沒想到,還是連累了你,你若生氣,就罵我幾句好了。」
她如此軟語溫言地道歉,青青就算有再大的火氣,也被滅的乾乾淨淨,猶有些不滿地說道:「我也沒怪你,只是不想被人瞞著當劍使。罷了,既然你肯替素錦擔保,我就信她一次。不過,清風山莊的事,我一定會查出是什麼人乾的!」
施夷光見她一臉彆扭的模樣,亦有些不忍,「你若一定要查,不妨去試劍大會看看。那裡有來自十六國的遊俠劍客,魚龍混雜,消息靈通,說不定會有線索。不過……你何時回越國?」
「等我抓到那個該死的兇手,我就回去。」青青冷哼道:「素錦不是還想讓我去找素月和歐……鐵手嗎?我最後再幫你們這一次,讓她別忘了她自己說過的話!」
施夷光微微一怔,「素月?怎麼了?」
青青狠狠地磨著牙,說道:「鐵匠鋪被人埋伏了,人雖然被我收拾了,但現在已經落到吳軍手裡。素錦想讓我去找他們兩個……最後一次,下不為例!」
施夷光拉著她的手,看著她怒沖沖氣哼哼的樣子,輕嘆一聲,苦澀地說道:「青青,你……總是這麼容易心軟。你記住自己說的,這是最後一次!以後無論如何,哪怕是我親口求你,你也不要再回頭了……你……快走吧!」
青青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終於還是轉身離開。
從第一次看到她避開人吐出素錦送來的湯,到如今斬斷自己退路地送她走,這個寵冠後宮的女子,在這個空寂的宮殿中,只是朵掙扎著求生的棋子,連自己的人生都無法把握,卻還想著讓她遠離。
原本來時的一肚子火氣,離開的時候,都變成了滿腔的無奈。
這些身為間客的女子,早已將自己的生死拋至九霄雲外,連自己都可以作為一樣工具,一枚棋子,又怎麼會不千方百計地利用她呢?只有她這樣一根筋莽撞的傢伙,才能冒冒失失地撞進兵聖的地盤,在鐵桶一般的清風山莊上,打出一個致命的漏洞。
與其怪別人去怨懟別人的利用,不如反省自己的疏忽大意,讓人有了可趁之機。
日落時分,孫奕之已經翻檢了上百具無名屍體,樂澤在一旁光是看著,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是日落以後,就算點燃了火把和艾蒿,這些在五月天氣里曝晒了一天的屍體,散發著難聞的腥臭味,已然開始發生變化。
樂澤不忍心再看下去,趁著孫奕之剛剛檢查完一具屍體,上前攔住了他,好生勸道:「孫將軍,如今時辰已晚,該到夕食時間,您辛苦了一天,還是先回去歇息,明日再來吧!」
孫奕之直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走向下一具屍體。
「你們累了就回去吧,我自己會走……」正說著,他的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旁邊的屍體上,幸好身邊有人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他方才站穩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