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跌沓如流星(1)
離鋒的人顯然早有準備,出了清風山莊,並未走庄前的竹林陣,而是縱馬疾行,順著庄前的溪流飛奔而去。繞過清風山莊後山,一口氣飛馳數十里之後,落日西沉,夜幕降臨,他們才徹底甩掉了追兵。
青青從出了清風山莊后,就一直沉默不語。
離鋒見她心情不好,也沒過去打攪,只是安排手下的侍從不斷分兵,擾亂後面追兵的判斷,對於姑蘇周圍的地形和道路,他連地圖都不用,便了如指掌,一條條指令乾脆利落地發布下去,等到最後,只剩下他和青青兩人,轉出山谷,前面橫著一條大江,江邊的蘆葦在月色下隨風輕搖,安寧靜謐,猶如一幅水墨畫。
青青勒住白馬,有些捨不得地看了眼這匹神駿之極的寶馬,惋惜地說道:「可惜你不能跟我一起走了,以後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你!離鋒公子,大恩不言謝,青青就此告辭!」
「等一等!」離鋒沒想到她說走就走,對白馬的態度都比對自己好,趕緊下馬攔住她,「清風山莊的人不會輕易放棄,你一個人走很危險的!」
青青瞥了他一眼,說道:「看來——你對清風山莊知道的還真不少。」從他一開始上門「討教」,到後來侍從們的及時接應,再到他對周邊環境的熟悉度,無論怎麼看,也不像是單純來求教的弟子心態。可他在孫武和孫奕之的面前,完全是彬彬有禮的君子之態,就算到最後,若非為她,也不至於當場反目,殺出庄來。
明知他的身份和目的都不單純,但礙於救命恩人的身份,青青也不便多問,只不過,在這個時候,更不想再與這種身份複雜的人繼續交往下去,免得再招惹來更多的麻煩。
更何況,她還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去做。
離鋒看到她剛提起點精神,可只瞅了自己一眼,就一低頭,看著夜色中墨黑的河水,眼神也染上了墨色,有種濃濃的悲憤之意從眼底眉梢流露出來,讓他看得有些不忍。
「那……你打算去哪裡?」
青青低著頭,看著河水中倒映的一彎殘月,想起那個老人慈祥的笑容,忽然一摸自己的後背,深深地吸了口氣,「我要回去一趟。」
「回去?回哪裡?」離鋒一驚,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清風山莊?」
青青直起腰來,抬頭望向天空,看到那彎殘月旁最亮的星,彷彿看到那個老人的期待。
「是啊,我有東西落在那裡,一定得拿回來。」
離鋒愕然地看著她,忽然發覺,這個原本有點任性有點刁蠻的女孩,站直身子的時候,雖然還不到他肩膀的高度,可那種不容小覷的氣勢與一往無前的眼神,讓她彷彿一個發光體,哪怕在如此星月黯淡的夜晚,也如此耀眼。
「好!」他緊了緊身上纏著的繃帶,在路上已經讓侍從拔了箭頭敷了葯,只是這一路顛簸,傷口還是滲出血來,他卻顧不得疼痛,定定地望著青青,「我陪你一起回去!」
「公子!」旁邊忽然傳來一陣嘩啦啦的水聲,河邊的蘆葦叢從中分開,一艘小船劃了出來,船頭穿著蓑衣的黑衣人焦急地朝岸上張望著,小聲叫道:「小人江十三,見過公子!請公子速速隨我過江!」
「不必了!」離鋒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你告訴隨風,我回清風山莊一趟,三個時辰之後,若是還未回來,就帶上我的令牌去清風山莊要人吧!」
「公子不可!——公子——」江十三大吃一驚,剛要上岸勸諫,話音未落,不想離鋒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一轉身就利落地偏腿上馬,等他氣急敗壞地跳到岸上,離鋒已策馬而去,那個騎著白馬雪影的女子也緊隨其後,絕塵而去。
兩人的衣著打扮原本就是一黑一白,在夜色之中,轉眼便如兩道旋風般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江十三眼看追之不及,一頓足,趕緊發出響箭,召集方才散開誘敵的同伴過來,討論了一陣,各自安排接應誘敵分兵等不提。
事實上,清風山莊的人,萬萬沒想到逃走的人還會回來。青青和離鋒回到到山下,就將兩匹寶馬放開,任它們在山林間遊盪,兩人則束緊了衣衫,悄無聲息地從後山潛入。
整個山莊還沉浸在悲痛和憤怒中,夜色中隱約可見大部分庭院已掛上了白幡,月光下青煙裊裊,哀聲陣陣。庄中大部分的家丁都被派出去追捕青青,留在庄中的,不過是些老弱婦孺,根本無人注意到這個時候還有人會摸進來。
神機樓原本就位於山莊最高處,兩人從後山徒步翻過來,避過了留下的守衛,很輕鬆就摸了進去。
青青站在樓外,看著緊閉的樓門,地上還殘留著傍晚那場混亂留下的痕迹,連門上嶄新的劍痕,都顯示著今日她與孫武的那一戰並非夢境,可那暗紅的門楣,讓她再一次想起孫武倒下時,手背和唇角流出的黑血。
她的劍,怎麼可能會有毒?
她不是沒見過毒草毒蟲,甚至毒蛇都抓過養過,可從未想過用毒。
對她而言,用毒,是對自己劍法的侮辱,走那些歪門邪道的人,根本就不配用劍。
到此時此刻,她回想起來,想起孫武朝自己這邊扔來的盤子,是在他被刺之後!那是因為他誤會了自己,還是另有原委?
青青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可還是想不通,她與孫武那場酣暢淋漓的大戰,孫武使遍十八般武器,早已對她的劍法了如指掌,就算未必能取勝,可那壓根沒用上真力的隨手一劍,怎麼可能真的傷到他?
可無論如何,就算她有一百個一千個理由和疑點,都無法改變孫武已死,並且是死在她的劍下……這個無可挽回無法改變的事實。
那個曾經縱橫天下俾睨諸侯的大將軍,那個曾經慈愛爽朗關切地撫摸著她的發心的老者,那個笑著說有機會再大戰三百回合的豪俠,如今已閉上雙目,再也不會笑,不會動,不會大叫著痛快與她比劍……
眼中有水氣瀰漫,青青在不知不覺間,已是淚流滿面。
「你要拿什麼?」
離鋒見她怔在門口不動,擔心時間久了會被人發現,便上前輕輕碰了碰她,看到她渾然不就地陷入悲傷中,輕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方白色的手巾,遞給她。
「青青,節哀順變。大將軍之前,還讓奕之放你離開。想必他心中明白,你根本不想傷他……」
青青並未接他的手巾,乾脆地用手背抹了把淚,說道:「我知道。我知道大將軍不是我殺的,他的死,我一定會查個清清楚楚!絕不會放過那個真正的兇手!」
說罷,她便伸手推開了神機樓的樓門,朝裡面走去。
門剛一打開,一片雪亮的劍光就朝著她的面門落下,青青幾乎是在看到的同時向後一倒,整個人平平地倒在地上之際,雙腳猛一蹬地,整個人平著猶如飛魚般躥了出去,繼而身子一扭一翻,長劍已然出手,隨手在門外的石板上一點,便借勢又飛了回來,趁著對方不及變招之時,比之前的速度快上數倍,長劍由下而上,劃出一個巨大的圈子,將對方連人帶劍都籠罩在其中。
若說方才的劍光似雪,她這一劍便如春風化雨,舉重若輕地將對方的劍勢盡數化解,甚至帶著對方的劍都偏離了方向,讓她趁勢突入對方身邊,讓人連看都沒看清發生了什麼事,手中的劍便已鐺的一聲,跌落在地上。
孫奕之握著自己酸痛無力的手腕,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步,恨恨地瞪著青青,「你有本事,就連我一起殺了!」
青青卻並未趁勝追擊,甚至還收起了血瀅劍,看著他憤恨的眼神,有三分歉疚三分無奈更有三分悔意和一分悲傷,「我只是誤傷了大將軍,那毒與我無關。」
孫奕之冷哼一聲,說道:「那你敢發誓,你不是為行刺而來嗎?」
青青被他說的一噎,頓時啞口無言。
她無法發誓,因為這是事實。她的的確確是心懷殺意而來,只是在與孫武交鋒的時候,她心中的殺意早已消失殆盡,甚至早在他提及自己阿爹阿娘時溫柔關切的眼神,她就已放棄了這個計劃。
只是,事已至此,她無法改變結果,也無法否認自己的來意。
離鋒見她神色痛苦,忍不住上前一步,說道:「奕之,我知道你這會兒在氣頭上,但你想想,大將軍已經知道青青的來歷和目的,依然肯留下她,想必已經說服了她。這種時候青青怎麼可能還會行刺大將軍?那毒素見血封喉,並非尋常毒物,青青若是真想行刺大將軍,早在比武之時有的是機會,又何必等到晚宴之時?這其中疑點重重,還望奕之兄謹慎查證,莫要放走了真兇,讓大將軍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