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吳鉤霜雪明(6)
「鉞哥,我回來了!」
青青笑盈盈地站在歐鉞面前時,歐鉞手裡的鐵鎚直接掉在地上,差一點就砸掉了自己的腳趾。
「青青!你終於回來了!」歐鉞粗糙厚實的大手一把握住她纖瘦的雙肩,一雙虎目差點落下淚來,「你一去這麼多天,我聽說有人闖入劍冢盜劍,後來被埋在裡面……還以為你……你能回來,真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青青微微一笑,說道:「他們想抓我,還得再練幾百年!鉞哥,就算苧蘿山裡的靈猿,現在都追不上我呢!鉞哥,我沒事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回去?」歐鉞怔了怔,鬆開手,慢慢垂下手,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青青,我……回不去了。」
「為什麼?」青青不解地問道:「我在四周看過,沒有吳國的探子。就算你沒有出城的手令,我也能帶你出去。只要出了姑蘇城,難道還有人能追得上我們?」
「不是……」歐鉞看著她,想起那天收到的手令,有些艱難地,緩緩地說道:「青青,我不能走。我……是離火者。」
「離火者?」
離火者,離間,引火,刺殺者。
一個月之前,青青還不知道什麼是離火者,可在吳國王宮這些天,跟素錦練劍的時候,耳濡目睹之間,已經看到了越國潛伏在這裡的一枚枚棋子。這些可以為了越國不顧生死榮辱的人,從成為離火者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放棄了自己原來的身份、親人、情感,只是作為一枚棋子,一個間客,奉命行事,遊走在生與死的邊緣。
施夷光曾經說過,一但成為間客,就等於放棄了自己原本的人生,放棄了所有的親朋好友,從白天走入黑夜,從此再不見天日,連心都被浸入黑暗之中,再也找不到光明。正如她,放棄了自己的愛情,自己的親人,在這深宮之中,如籠中鳥,如鏡中花,所有的美麗都只為毀滅而生,如此日日煎熬,她的心疾才會越來越重,藥石無醫。
青青不喜歡黑暗,更不喜歡那些勾心鬥角的陰謀,就算教了素錦他們幾招劍法,也不願與他們為伍,只想著還了施夷光的人情,她對夫差手下留情,就是因為施夷光的那番話,如今不能報仇又拿回了血瀅,她只想就此離開吳國,回去照顧自家阿娘。
可沒想到,她本想一起帶走的師兄歐鉞,卻已成了離火者的一員。
「鉞哥,你有沒有想過,歐大娘還在等你回去,她這麼大年紀,還能等你幾年?」青青忍不住蹙起細細的眉心,「就算你要做事,難道就不能回去看看大娘?當這什麼離火者,真的要六親不認?」
歐鉞雙目發紅,一臉痛苦之色,「青青,我現在還不能走,今日試劍大會開始,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讓吳國得到鑄劍師,若是他們有了神兵利器,又招攬到各國劍客效力,越王復仇的機會就會越來越少,我們這樣的日子,就永無止境。這個時候,我不能走……」
「試劍大會?」青青想起在王宮裡被自己斬斷的那十把劍,唇角一勾,微微一笑,「好啊,既然如此,那我就多留幾日,見識一下這試劍大會上,能有什麼樣的高手!」
歐鉞看著她揚起的眉梢,閃亮的眼神,像是對試劍大會充滿的期望和信心,這原本就是他想要達到的目的,可如今看著,他心裡卻忽然有些不安和愧疚起來,就算早已被冰封冷凍成鐵石一般的心腸,在她春風般的笑容下,也會有片刻的柔軟。
「青青,你要小心,這次秦國和燕國的第一劍客都來了姑蘇,這兩人都曾得到過兵聖的指點,據說一身劍術已不遜於兵聖當年……」
「兵聖?你是說,吳國的孫武孫大將軍?」青青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人影,那個差點將她埋在劍冢里的傢伙,不就是兵聖的孫兒?
「正是孫大將軍。」歐鉞看到她一剎那的恍惚,還以為她心生懼意,便安慰道:「你年紀尚小,就算如今比不上他們,日後總會勝過他們的。」
「孫大將軍的劍術很厲害嗎?」青青想起那個傢伙的劍法,不禁撇撇嘴,手下敗將,有什麼可怕的。
歐鉞點點頭,心有餘悸地說道:「孫大將軍不光是劍術了得,兵法戰陣更是無人能敵,才被七國聯盟稱為兵聖。若非他用兵如神,偌大的楚國,怎麼會在區區十幾日內破城無數,連先王遺骸都被人挖出來鞭屍三百,一國王后妃嬪,盡皆被辱……」
「太過分了!」青青聞言不禁皺起眉來,「就算他兵法如神,做下如此殺戮淫辱之事,也不是什麼好人!就會玩弄些陰謀詭計,算什麼兵聖?!」
歐鉞輕嘆道:「別看他如今退隱山林,其實還在力挺伍子胥,兩人一明一暗,逼著吳王滅我越國,此人不除,我越國永無翻身之日啊!」
青青聞言一怔,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方才說道:「鉞哥,莫非……你要去行刺兵聖?你的劍術……行嗎?」
歐鉞一張臉瞬間漲得通紅,看著她欲言又止,拳頭握了又松,最後還是低下頭,悶聲悶氣地說道:「事關重大,就算不行,也要奮力一搏。反正……我們這些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青青看著他,忽然腳尖一點,挑起地上的大鐵鎚,「鉞哥,接招!」
歐鉞猝不及防,一伸手,剛接住鐵鎚,就見一點劍光從她手中激射而來,他慌忙鐵鎚一橫,只聽得「叮叮叮叮」一陣清脆的撞擊聲,劍鋒鎚頭相交之處,冒出一連串火花,他被震得連退幾步,不得不雙手握住錘柄,才能穩住身形,饒是如此,一雙手的手臂也被震得酸痛發麻,不禁目瞪口呆地看著青青。
他知道她劍法了得,可沒想到她這般柔弱瘦小的模樣,居然還有如此強大渾厚的內力,隨手拿起的一把輕劍,竟然能壓得他鐵鎚無法出手,就算是當年的師父,只怕也不及她十分之一的功力。真不知她這身劍法內力,是怎樣練出來的。
青青看到他步步後退,搖了搖頭,將那把從他貨架上隨手拿的短劍一丟,說道:「我跟孫家的人交過手,你比他差遠了。就你們這樣的,去多少人,也不過是送死而已。」
「可是……」歐鉞一臉慚愧之色,堂堂七尺男兒,在她手下毫無還手之力,明知她不過是實話實說,仍是有種無地自容的愧疚感。
青青看著他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青,知道他心裡不好受,但還是曬然一笑,說道:「鉞哥,你本就不是擅長說謊的人,就算做了離火者,依舊是那個鉞哥。是不是素錦找過你,讓我去刺殺孫武?」
「你怎麼知道?」歐鉞剛脫口而出,看到她冷笑一聲,就知道她不過是虛詐一下,他就說漏了嘴,不禁面色赤紅,羞愧地說道:「我本是離火者中最低一級,當初在宮中若非她出手相救,早已成了鑄劍廬中的渣滓。她知道我們的關係,便讓我求你出手相助,兵聖的兵法劍術,加上孫家的勢力,確實非我們力所能及。只不過……你本與此事無關,若是不想……就速速出城回越國吧!」
「我若走了,你怎麼辦?」青青嗤笑一聲,「素錦救你是因為你對她還有用,如今你若是違背她的命令,不用去孫家送死,她就得先把你解決了。鉞哥,難道你以為我真能眼看著你在這裡等死或去送死?素錦啊素錦……你還真是會算計啊!」
「青青……」歐鉞看著她,知道她早已明白一切,枉費自己那麼認真努力的演戲,可她明知他是故意在激她上鉤,卻並不怪他,坦然無懼,相較之下,他枉有七尺皮囊,卻如此小雞肚腸,當真慚愧的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罷了!」青青一拍手,輕嘆道:「反正我也答應過西施姐姐,會幫她做一件事。乾脆就這件吧,我幫你們這一次,也還了她的人情,如此也好。鉞哥,兵聖如今身在何處,你們總該知道地方吧?是找人帶我去,還是給我地圖?」
歐鉞沒想到她看穿一切,居然還肯答應幫忙,一時之間,手足無措地說道:「這……我知道地方,就在姑蘇城西郊十里的小鏡湖,孫家的清風山莊。地圖……真的沒有。」
「你去過嗎?」青青隨口問道。
歐鉞點點頭,說道:「去過。素錦姑娘曾安排我去清風山莊幫工,在那裡的磨劍堂待過兩個月,只是不曾進過內堂,並未見過兵聖。」
青青嘆了口氣,說道:「看來,素錦也不是無所不能。既然如此,那我自己去探路。你就留在這裡,等我消息。不過……」她眼珠轉了一轉,輕笑道:「好久沒跟鉞哥過招,咱們再來一次,接招——」
這次她出手更快,只是沒拿劍,輕輕一跳,如飛猿騰空般跳上院中的大樹,折下一段樹枝,就以那樹枝為劍,朝歐鉞刺去。
歐鉞不敢怠慢,急忙揮錘招架。他力大鎚沉,偏偏那樹枝柔韌之極,加上青青的身形飄忽不定,根本不與他實打實的接觸,總是一晃就走,只能聽到她的盈盈笑聲,看到一片青影如風,任他將大鐵鎚舞得呼呼生風,也挨不著她的半片衣角。
末了,她忽然將樹枝一扔,跳上牆頭,笑盈盈地說道:「鉞哥,對不住了,我走了!」
歐鉞怔怔地看著她倏忽不見的背影,忽然覺得身上一陣涼颼颼的寒意襲來,低頭一看,方才發覺,自己的一身布衣麻褲,不知何時,被她的樹枝竟刺破了無數個洞洞,被風一吹,千瘡百孔,破破爛爛地在身上隨風飄搖,根本沒法再穿了。
他不禁苦笑了一下,這個青青,就算她千伶百俐,劍術精絕,可終究,還不過是個小女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