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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魂有知地下相會

  大興城東南,湖畔綠柳成行,翠鶯枝上爭鳴,風景極為清幽。一排排齊整的民居沿湖而建,雖可相互守望,卻又自成門戶。


  輕便馬車在湖邊停下,獨孤伽羅身穿一襲常服,扶著歆蘭的手下車,卻無心去觀賞這裡的風景,只是急切地向駕車的侍衛問明方向,向其中一扇烏漆大門走去。


  歆蘭喚開門,門裡露出高靈清瘦的臉頰,見到二人,她只是微微一怔,跟著退開一步,默默行禮。


  獨孤伽羅張了張嘴,低聲喚道:「靈兒……」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高靈垂頭默然片刻,終於嘆道:「母后終於還是來了!」掩上門,帶著二人穿過庭院,向屋子裡走去。


  這是一處小小的院落,正面堂屋帶著一間裡屋,兩側各有一間下房,倒也收拾得頗為齊整。


  想到原來寬大的東宮,如今看到這小小的庭院,獨孤伽羅心中是說不出的難過。


  像是看出她的心思,高靈低聲道:「這院子雖小,卻勝在幽靜,再也沒有人前來勾誘他胡鬧!」推開堂屋的門,徑直向裡間的屋子裡走去。


  屋子裡,楊勇正將一床破被單罩在身上,看到二人進來,挺胸疊肚,大聲喝道:「你們這些賤民,見朕為何不跪?」


  高靈急忙上前,扶住他道:「阿勇,是母后!母後來了!」


  楊勇嘻哈笑道:「母后?朕哪裡來的母后?母后早不要我了!」說完,推著高靈道,「快!快去傳旨,朕要上朝!朕還有許多奏摺不曾看過!」


  獨孤伽羅見他一副瘋瘋癲癲的模樣,強忍心酸,上前去握他的手,含淚道:「勇兒,是母親沒有保護好你!你受委屈了!」


  楊勇的手被她碰到,他立刻跳起來,指著她大聲嚷道:「你!你想謀害朕!你想逼宮篡位!」


  獨孤伽羅見他竟不認識自己,心中更是酸澀難忍,落淚道:「勇兒,母親錯了!是母親錯怪了你!你醒醒!醒醒吧!」


  可是此刻的楊勇,整個人沉浸在自己瘋癲的世界,又哪裡聽得明白她說什麼?

  高靈嘆一口氣,向獨孤伽羅勸道:「母后,還是到外間坐坐吧!」隨即將獨孤伽羅讓出屋,將裡間的門反鎖,這才去親自沏茶。


  獨孤伽羅聽著裡間楊勇大喊大叫,心中越發酸痛,向高靈問道:「靈兒,你為何鎖著勇兒?」


  高靈默然一瞬,輕聲道:「今日母后所見,還是他溫和的時候,若是當真病發,這門怕擋不住他,若是跑到外頭,難免傷人!」


  獨孤伽羅不料楊勇的病竟如此嚴重,吃驚之餘,又忍不住落下淚來,低聲泣道:「勇兒性子本來溫和,是本宮……是我們將他逼至如此地步!」


  高靈被她一說,也忍不住心酸,輕輕搖頭道:「母后,逼他的不是母后,而是那太子之位啊!阿勇本來胸無大志,更無帝王之才,父皇、母后卻對他寄予厚望,他……他不想令父皇、母后失望,可是……可是……」說到后句,想到楊勇隨後的所作所為,再也說不下去。


  獨孤伽羅連連點頭,拭淚道:「前幾日,尉遲容已經招認,一切都是她的陰謀,是她勾結王誼,害死耿康,嫁禍勇兒,還有阿爽……」楊爽之死雖然成謎,可是耿康之死既然是嫁禍,自然也就不是楊勇殺人滅口。


  高靈本就聰慧,聞言心頭大震,一把將她衣袖抓住,顫聲道:「母后,你是說……你是說你們已經知道小皇叔不是阿勇所殺?」


  獨孤伽羅心痛如絞,輕輕點頭。


  高靈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連連搖頭,哭道:「母后,當初為什麼不查?為什麼就不查呢?阿勇一直說不是他,可是你為什麼就不信他?十年!十年啊!他堂堂太子,背著弒叔的罪名,又如何承受?他讓自己沉浸於酒色之中,是在逃避!是在逃避啊!」


  是啊,楊爽和楊勇不只是嫡親的叔侄,且楊勇幾乎是楊爽一手帶大!十年!整整十年,楊勇承受著楊爽之死帶來的傷痛,背負著弒叔的罪名,至親骨肉,卻無人信他,他又如何受得了?


  想到他一日一日縱情聲色,獨孤伽羅也早已泣不成聲,連連搖頭道:「是啊,雖然是尉遲氏設計陷害,可是……可是枉我一直自以為喜歡勇兒的溫厚寬和,竟然沒有信他!沒有信他!」


  背負弒叔的罪名整整十年,恐怕他早已不堪重負了吧?隨後,尉遲容的設計又使他背上強佔弟媳、枉顧人倫的污名,令他心底最後一道堤防崩塌,而太子之位被廢,成為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導致他瘋狂。


  想到東宮一幕,高靈更是泣不成聲,搖頭道:「那一日本來好好的,只因蔡王妃要果品,我只離開片刻,竟然就生出那樣的大禍!」


  也就是說,是尉遲容將她支開,才向楊勇下手!也難怪,事發之時,他們並沒有看到高靈!


  獨孤伽羅閉眼,早已淚流成河,喃喃道:「勇兒,娘可憐的勇兒!」


  雖說有尉遲容的設計,可是,又何嘗不是她和楊堅夫婦二人,一步一步將楊勇逼上絕路?


  一念至此,獨孤伽羅一顆心如被利刃刺中,喉嚨一甜,一口鮮血噴涌而出,眼前陣陣發黑,向後仰倒。她雙耳轟鳴,隱約聽到歆蘭和高靈驚慌的呼叫,跟著再也沒有一點聲音,整個人沉入無邊的黑暗。


  驚聞獨孤伽羅吐血昏迷,楊堅驚得失魂落魄,顧不上滿殿群臣,直奔後宮,疾疾衝進甘露殿,但見獨孤伽羅臉色蒼白,靜靜地躺在榻上,竟然一動不動。


  楊堅驚得手足冰涼,忙將太醫抓過來,嘶聲吼道:「皇后如何?還不快用藥?」


  薛太醫連忙磕頭道:「皇上息怒,皇后是急火攻心,臣已開了方子!」


  楊堅這才將他放開,握著獨孤伽羅的手怔怔坐了一會兒,才將歆蘭喚來,細問事情緣由。聽歆蘭說完,他也忍不住心中酸痛,低聲道:「伽羅一直說勇兒性子溫厚,可朕從沒有細細為他想過,只是一意讓他成為一個合格的太子。」


  獨孤伽羅這一昏迷足足三日,楊堅也就守了三日。就在楊堅心中惶惑不安時,他見她睜眼,大喜撲過去,握住她的手連喊:「伽羅!伽羅……」歡喜之餘,竟落下淚來。


  獨孤伽羅向他怔怔而望,隔一會兒,也不禁落淚,哭道:「大郎,我們的勇兒……我們的勇兒好冤啊!」


  楊堅連連點頭:「朕知道!朕已經知道!只是……只是朕派人接他們回宮,靈兒不肯。」


  獨孤伽羅點頭落淚,難以言語。早在許久之前,高靈就曾說過,楊勇並無大才,不足以做一個好皇帝,希望易儲,且能不傷及楊勇。這世上,她才是最了解楊勇的人啊!可惜,當時自己竟然沒有理會。


  心中痛一回,悔一回,獨孤伽羅握住楊堅的手,落淚道:「大郎,從立太子之後,勇兒並不曾真心快活,如今想來,他最開心的日子應當是在定州那十年,倒不如送他回定州休養,或者他的病能好!」


  大興城留給楊勇的,只有無窮無盡繁雜的政務和爾虞我詐吧!


  楊堅點頭答應:「若勇兒和靈兒答應,等你病好一些,我們親自送他們前往定州!」


  這彷彿是夫妻間的一個約定,他又哪裡知道,獨孤伽羅這一場大病來勢洶洶,時好時壞,纏綿病榻長達一年之久。楊堅心痛之餘,每日盡量守在她身邊,陪著她看日出日落,為她撫琴吟唱。


  眼看著春去秋來,又是一年歲盡,驟然而來的大雪讓獨孤伽羅又添了咳喘之症。甘露殿里早早地燃起了火盆,卻映不紅她蒼白的面容。


  那一日,獨孤伽羅精神略好,裹著厚厚的大氅倚在楊堅懷裡,仰頭看窗外漫天的雪花飛舞。楊堅將她抱緊一些,柔聲道:「伽羅,這雪花雖然好看,可是你受不了這寒冷,還是少看會兒吧!」


  獨孤伽羅搖頭,握住他的手低喘一會兒,才輕聲道:「大郎,我怕是看不到明年的雪花了,你讓我多瞧一會兒!」


  「伽羅,不要胡說!」楊堅立刻打斷她,將她的身子擁得更緊,落淚道,「伽羅,我們說過的,我們一同建了這盛世王朝,一同傾盡了一生的心血,總要一同去瞧一瞧的!可是這二十多年,我們卻始終抽不出身來。朕答應你,等你身子好一些,朕就將朝政交給廣兒,與你一起攜手去共游天下!」


  聽著他的話,獨孤伽羅悠然神往,輕聲道:「是啊,共游天下!昨日,我又夢回了定州,如今,那裡應該更美了吧?可惜!可惜我再也瞧不到了!」


  「不!伽羅!」楊堅搖頭,落淚道,「這天下,這江山,是我們的啊,我們都還不曾看過,你怎麼就能說出這些話來?伽羅,沒有了你,朕要這江山、要這天下又有何意義?」


  淚水落在獨孤伽羅的手上,由溫暖變成寒涼,獨孤伽羅心中微疼,將他的手握得更緊,嘆道:「大郎,伽羅雖然幾經坎坷,顛沛流離,可是這一生有你相伴,能與你共建盛世輝煌,已不虛此生。人誰無死,你只需記著,不管伽羅是生是死,都不會真的離你而去,我會化為星辰清風,與你相伴每日每夜,等你百年,我們又可相伴……」聲音越來越低,終至無聲。


  獨孤伽羅的手慢慢垂下,楊堅的心頓時一空,不禁放聲悲呼:「伽羅……」而獨孤伽羅的雙眸已慢慢闔上,再也聽不到他的呼喚,再不能答應。


  甘露殿外,聞訊趕來的楊廣、蕭檣等人聽到這聲悲呼,齊齊跪倒在雪地里,悲聲痛哭:「母后……」


  皇宮城樓上,悠長的鐘聲響起,宣示著一位震古爍今奇女子的隕落,舉國皆悲。而在重才殿里,楊麗華驚慌坐起,聽著鐘聲一次次敲響,終於忍不住號哭出聲:「母后……母后……」她哭著衝出殿門,踉蹌向甘露殿奔去。


  這一刻,二十多年的恩怨糾纏早已煙消雲散,她所能想起的,只有從小到大母親對她的教養和疼愛。


  然而,晚了!一切都晚了!這二十年,她將自己深藏在那小小的殿室,不見母親一面。此一刻,她縱想見,母親卻再也不能看她一眼!

  公元602年,大隋皇后獨孤伽羅薨,謚號「文獻」。這位於開國有功,又協助隋帝楊堅開創盛世的奇女子隕落,令舉國哀痛。


  狂風怒卷,飛雪漫天,大興城內外白茫茫,天地皆已連成一片。城門內外,雪白的靈幡被狂風捲起,呼啦啦的,如同厲鬼的悲號。而從皇宮而出的隊伍也是一色的素白,漫漫長達十餘里,彷彿與這天地融為一體。而在這漫天漫地的白色之中,一點金黃隨著舞動的靈幡緩緩移動,穿城而過,走入城外漫天的風雪之中。


  這一日,正是大隋皇后獨孤伽羅的殯葬之期。隋帝楊堅力排眾議,不顧世俗的眼光,堅持親自為愛妻送葬。此時的龍輦已用白布包裹,只有輦頂的赤金頂珠暴露在風雪中,昭示著帝王的身份。


  楊堅半躺在龍輦內,只覺整顆心空蕩蕩的,似乎失去了依託。風將輦前的素簾捲起,可見輦前碩大的棺木。


  楊堅的心似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攥住,讓他喘不上氣來。他的愛妻,他的伽羅,如今,就一個人躺在那冰冷的棺木里,他再也無法擁抱,再也不能聽她一次次喚他:「大郎!大郎!」


  心中的哀慟無邊無際地蔓延,楊堅微顫的手指輕撫手中的綉卷祭文,喃喃念道:「鶼鰈雙雙,奈何永訣。空廬盈香,獨息悲切。千杯醉夢,芳蹤難覓。魂其有知,慰我苦寂。哀為至尊,天命難逆。夙夜悲嘆,廢寢與食。冬之雪,夏之火,天高地厚,琴瑟愉悅。夏之火,冬之雪,百年好合,與卿同穴!」聲音越來越低沉,念到后句,熱淚早已滾滾而落。


  他淚眼婆娑間,但見輦簾再次被風捲起,前方素白的棺木上幻化出一個紅衣女子,紅色衣裙隨風獵獵飛舞,一副傾世容顏宛如少年時模樣,正是當年初嫁時的獨孤伽羅。獨孤伽羅向他伸手,輕顰淺笑,一聲聲喚道:「大郎……大郎……」


  「伽羅!」楊堅顫聲低喊,渾然忘記此刻是在輦上,也全然忘記自己是一代帝王,只是踉蹌起身,向著那飛舞的紅色人影奔去,悲聲喊:「伽羅……伽羅……」腳下一空,已摔下輦去。


  跟在輦旁的楊廣大驚,連聲叫:「停!快停下!」喝停隊伍,楊廣一躍下馬,奔去扶他,喚道,「父皇……」


  楊堅渾然不覺,爬起來,跌跌撞撞向前跑去,雙手張開,眼睛熱切地望著前方,追逐著那飛舞的紅色身影,連聲喊:「伽羅,你來了!朕知道,你不會拋下我……」他拚命追去,想要將她抱住,再不放手。


  可是,前方曼舞的獨孤伽羅身影越來越淡,最後只餘下一縷紅霧,飄散在風雪中,無蹤無影。


  「伽羅……」楊堅停住,茫然四顧。狂風卷著漫天的大雪撲面而來,將他心中燃起的希望撲滅,一顆心瞬間冰冷,一寸一寸沉入谷底。


  他的伽羅,他的皇后,真的去了!此生此世,天地間只剩下他楊堅一人,他們再也不能相見。


  楊廣、楊麗華與高熲、楊素等眾臣眼瞧著他發足狂奔,狀似瘋癲,都大吃一驚,齊齊隨後趕去。此時見他茫然而立,口中仍然一聲聲呼喚逝去的皇后,眾人都不禁傷痛,齊齊跪伏在地,大聲道:「請皇上保重龍體!」


  楊麗華更是淚如雨下,拜伏哭道:「父皇,母后在天之靈,必願父皇龍體安康,請父皇保重!」只因她一番執念,茫茫二十年,母女竟再不曾相見,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此時這心頭的絞痛是愧還是悔。


  群臣的呼聲穿破風雪,在這曠野上轟然響起。楊堅身子一震,回過頭,望向拜伏的兒女、群臣,才感受到一點真實。是啊,他的伽羅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今日,是他送她最後一程,往後,唯有他孤身一人,伴著凄風冷月,再也沒有人用整顆心來傾聽他吟唱地厚天高!可是歸途呢?等有一日他也踏上歸程,她是不是會在另一邊等他?

  楊堅的心似被無形之手攥得生疼,而在這疼痛背後,心中又似燃起一點點的希望,他啞聲道:「朕與皇后攜手近五十載,血肉相融,如今陰陽兩隔,已成朕永世之痛。朕此一生,唯皇后可為知己,待朕百年,必令朕與皇后合葬,但願『魂其有知,當相見於地下』!」


  伽羅,你要等我!

  隋后獨孤伽羅,人已逝去,仍余隋帝長長的思念,其傳奇的一生,留給後世青史句句評述。


  時光不因任何人的離去而稍有停駐,而於楊堅而言,他的心,卻停留在獨孤伽羅逝去的那一刻。楊堅堅信,他的皇后並非故去,而是飛升為妙善菩薩,遂傳旨修建寺廟為皇后祈福。


  在隨後的歲月里,楊麗華隨侍楊堅身側,伴著他失翼的孤寂歲月,成為他身邊唯一的慰藉。日暮黃昏,楊堅經常獨立於城樓上,望著夕陽西沉,似乎有所期待,有所等候。


  公元604年,楊堅思念成疾,身體日漸衰弱,也終於走完他這跌宕起伏的一生。同年楊廣繼位,依楊堅遺命,將他和獨孤伽羅合葬於太陵,實現他與愛妻「魂其有知,當相見於地下」的願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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