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醒
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將我與李恪拆散卻能讓皇上感到如此的心滿意足,為什麽眼下淒慘堪憐的我卻得不到皇上一絲一毫的憐憫,為什麽在皇上眼中那位不知名的蕭小姐比我更有資格成為李恪的王妃。我唯一能夠想得明白的是,這位英明的帝王所做的許多決定都是那麽的冷酷而又高深莫測,我終於清楚地知道承受這些決定的人都是怎樣的因極端痛苦而無暇思考這殘酷決定本身的難以理解。
況且,皇上因何做此決定對我而言也不再是一件必須一清二楚的事情了,因為最終選擇蕭氏、否決了我的人並不是皇上,而是──
李恪。
皇上笑罷言道:“看來你們對朕的旨意已無異議,如此,朕心甚慰。恪兒,你且退下罷。”
“兒臣告退。”李恪辭別皇上,繼而轉身健步離去,對我則並無絲毫的留戀。
而我那顆緊貼著玉佩的心卻不由自主地追隨著李恪一齊出了大殿。
皇上道:“遺墨,你都看到了,恪兒的親事已定,你和恪兒所謂的私定終身不過是一場誤會。朕已經為你重新做出了最為正確的決定。與恪兒相比,朕的貞兒更適合你。你是個又善良又聰明的姑娘,想來一定能夠了解朕的一片苦心,也定然不會做出有辱家風的事情。嫁給貞兒以後,你就是朕的兒媳,朕會比以前更加疼愛於你的。”
王命當前,爹爹也似乎不得不放下他曾經至為青睞的如意佳婿陸雲曦,轉而接受了尊貴的越王李貞即將成為他的乘龍快婿的事實。爹爹拜謝道:“微臣謝陛下隆恩。”
皇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那日的太極殿有的是地獄般的陰森與空蕩。
我睜開了不知緊閉了多久的雙眼,仍然感到渾渾噩噩,精神困倦。我努力睜大艱澀不適的雙眼,總算看清了坐在床頭拭淚不止的人──原來是三嫂。
見我醒來,三嫂表情欣慰中滿是驚喜之色:“謝天謝地,墨兒,你總算醒了!”
難道我已經昏睡很久了嗎?我掙紮著想要起身,卻感到渾身酸痛無力,起不得身。三嫂慌忙製止我:“快躺著,莫要亂動。自從那日你在太極殿昏倒後就一直昏迷不醒,到現在已經整整兩天茶飯未進,怎能夠起得身來?”
原來,我竟昏倒在太極殿上了。難怪我記不得那日自己是怎樣離開的太極殿,怎樣離開的皇宮大內。
對於一個突遭沉重打擊的人來說,昏睡不醒,也許是一種比死亡好得多的解脫方式,既逃避了痛苦的生,又免於滿含不甘地死,就這樣毫無意識地等待著命運的下一步安排:是天降轉寰之機,還是被命運徹徹底底地拋棄。然而,就連這一點點無奈的幸運也一如我曾經絢爛無比的愛情一樣是如此的短暫,短短兩天而已,我就正式告別了幸福的無知無覺,清醒異常地感受到了自己那顆已經痛到極致的心──兩天的昏睡怎能忘掉生命中那最最慘痛的一刻?
三嫂端著一碗蓮子羹,用湯匙舀了一勺遞至我的唇邊。我機械地一口口吞咽著送進口中的蓮子羹,並對著兩天以來衣不解帶無微不至照料在床前的三嫂抱以一絲慘笑。正在喂我的三嫂雙手不得空閑,隻得任兩行熱淚滾滾落下。
吃下蓮子羹,我漸漸恢複了體力,於是不顧三嫂的阻攔,強撐著下了床就要出去,其實這種毫無意義的執拗實在很可笑,因為此時此刻,除了房府以外,我已找不出理由再去任何地方。即使是在房府,麵對房府的眾人,我也已是無顏麵對。
我暈頭轉向地掙紮出了房間,轉出門廊,隻見迎麵立有一人,高高大大,麵色沉重,定睛一看,正是三哥遺則。僅僅走出幾步就把因為一碗蓮子羹而好不容易積聚的能量消耗大半,我搖搖晃晃著就要一頭栽倒下去,三哥見勢不好,慌忙一步搶近前來穩穩將我攙扶住,我順勢坐在廊下,虛弱地喘息不已。
三哥神情黯然:“墨兒,不過才兩日光景,你竟失形至此,這又何苦!”此時三嫂也從房中追至麵前,與三哥比肩而立,一齊看著我不住地歎氣。
我有氣無力地說道:“讓哥哥嫂子如此費力勞神,是遺墨的罪過了。”
三哥心疼地寬慰道:“事已至此,墨兒你需想開些才是,身體重要啊。”
“我在皇上麵前如此放肆,爹爹他可曾怪我?”經過這一場大鬧,隻怕爹爹所受的驚恐也不次於我。
三哥道:“父親他並無一句責怪你的話,還特意囑咐我等你一醒來立刻回報他。你隻管將養身體,不必顧及其他。”
我點點頭,沒有再動問三哥什麽。
“小姐身體虛弱,你們須盡心服侍,若有異常,隨時報我。”三哥吩咐香茗等眾丫鬟道。
我在香茗的攙扶下向房中一步步走去。忽然,我止步回頭,喚住了正欲與三嫂辭去的三哥:“告訴我,蕭氏是誰?”
三哥愕然望著我,但是很快就露出十分理解的表情,他怎能不知道,這個蕭氏對於我有著何種意義。
“她叫蕭尚柔,是左仆射蕭瑀的孫女。”三哥小心翼翼地答道。
“是嗎,一定是位絕妙佳人了。”我慘然一笑道。
“墨兒,你要保重......”三哥痛苦地欲言又止,看上去不比我更好受。
我扶著香茗,轉身繼續回房去了,背後傳來三嫂低微的吟泣聲。
一天,兩天,三天,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身體將息地越來越好,然而頭腦直是一片空白。三哥三嫂,父親,步搖陸陸續續前來探視,或是好言安撫,或是錯扼歎息,隻是這般言語既不能觸動我心頭的創傷,更無從醫治。隻有出自步搖口中的一句好似利劍般的質問讓我印象深刻:“拿上你的信物,找李恪要他說個明白,然後把玉佩砸碎在他麵前!”
一聽此言,我真的將一直懸掛胸前帶著我的體溫的玉佩捧在手心,熟視良久,沒有燃起如性急的步搖那般衝天的怒氣,耳邊卻依稀回蕩著李恪的聲音:
“所謂信物,信既無存,物又何戀?大可以毀之燒之,當風揚其灰......如果有一天我也有悖前盟,此玉任你處置,隻是不要再對失去意義的東西空自眷戀。”
是嗎?這塊玉佩真的沒有任何意義了嗎?恪哥,沒想到你的那番話竟然成了讖語,果有今日。可是,你又怎能知道,任何一件曾經屬於你的東西,對我來說都決不可能是毫無意義的,哪怕你已將可能賦予它的所有意義狠心地全體收回。
將玉佩砸碎在李恪麵前,我做不到。我軟弱的淚水讓步搖忿恨地拂袖而去。就算遭到了背叛,我還是無法像個剛烈的女子那樣用激烈的方式以牙還牙。我甚至做不到走到他麵前質問他一句“為什麽”。如此持而不發究竟是在顧及什麽,是我沒有勇氣放下那最後的所剩無幾的尊嚴嗎?還有,究竟為何對這個我本該恨之入骨的絕情的人卻沒有十足的恨意?為什麽明明遭到了背叛,卻表現得更膽怯,好像我有什麽過失一樣。
這不合情理的一切令我甚至感到啼笑皆非,我隻能將這暫時歸結為我驚人的軟弱。
“小姐!小姐!”這天,我正端坐房中發愣,香茗自外麵驚呼著跑進來。
“怎麽了,看把你急的。”我無精打采地問道。
香茗帶著一臉驚喜的笑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是那位、那位殿下來了。”
那位殿下?
我猛地站起身,一把拉住香茗的手,急切地問道:“殿下?是吳王殿下來了嗎?!真的是他來了?!”
“不是吳王殿下,是越王殿下,剛到前廳才與相爺相見過,這會兒正往這邊來呢!”香茗麵色潮紅,滿含羞澀的目光不敢直視我有些失望的眼神。
“哦。”我怏怏地應道。
“小姐,這些日子以來你梳洗俱廢,妝容不整,可怎麽與殿下相見呢?香茗還是幫您整飾一番,也好與殿下相見啊?”香茗這樣說著,兩手卻不由自主地理著自己的額前與兩鬢。
我正要拒絕香茗的好意,貴客已到。身著一襲素雅輕衫的李貞飄然而至,神情淡然地立在門前。
陽光少年,微笑皇子。相信這樣的李貞已經令第二次得見尊顏的香茗那顆情竇初開的心難以自控。根本不需要猜測,香茗麵上那因為極度迷戀而沉醉不已的嬌羞之態說明了一切。即便如此,香茗還是堅強地恪守著丫鬟的本分,帶著萬分的戀戀不舍退了出去。
隻剩下我與李貞彼此麵對。
我躬身問了一聲“萬福”,生澀低沉的聲音卻好似傳達著無盡的倦意。
“墨兒,你消瘦了許多。”聲音依舊是那樣的清澈柔軟。
聽到這之音的我抬起低垂著的雙目,恰遇李貞那深情款款的注視,驀然間,我竟感到錯愕不已,那無與倫比的深情注視,不正是曾經最令我心馳神往難以抗拒的眼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