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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非

  李恪喟然道:“墨兒,你果然深得我心。隻是你還不能完全明了我的無可奈何。孤注一擲,不顧一切地除掉長孫無忌,並非難以做到,然而這隻不過是一逞匹夫之勇,而且如此行事定會動搖大唐社稷的根本,我絕不能為;一朝散發弄舟,飄然遠去,被長孫無忌恥笑為落荒而逃的懦夫,背負著失敗者的罵名,又是我不能忍受的。進不能進,退無可退,韜光養晦多年卻屢失用武之地,隻能無休止地等待。這就是我李恪二十年來夾縫中苦苦掙紮的人生。如果我說,目下已經無可選擇,你可懂得?”


  我震驚於李恪竟然會盡情地向我顯露內心的無助與淒苦,可是卻不能認同李恪的“無可選擇”,他明明已經選擇了我啊。


  “恪哥,還記得驪山之約嗎?恪哥說過,為了我情願舍棄江山與皇位,言猶在耳。難道因為皇上如今的一時委以重任,就再度存有不舍之心了嗎?即使恪哥再次失去皇上的寵信,也不過是回到了驪山的那個黃昏,當時恪哥就已做出了選擇,為何現在又說無可選擇了呢?”


  麵對我的“咄咄逼人”,李恪忍住笑,故作嗔怒狀:“房遺墨,你是在責怪本王有負前盟,讓本王隻任你一人擺布嗎?”


  我也不甘示弱地搶白道:“吳王殿下將信物賜予墨兒的時候,不是就把這權力一同賦予墨兒了嗎?難道殿下要反悔不成?殿下休想把玉佩要回去,門兒都沒有!”


  這回,李恪爽朗地哈哈大笑,將剛才的陰霾一掃而空:“我就知道玉佩落到你這小東西的手裏定會遭此一劫!誰讓本王一時失算,被你降服,要想翻悔也難了!也罷,既然號令天下無望,就做個山野鄉夫,終日與你這個小無賴鬥法消遣,倒也落得自在清閑。”


  我側歪著腦袋,裝出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調侃道:“剛才還一派愁雲慘淡,這麽快就豁然開朗了?說的如此輕鬆,莫非是言不由衷?”


  李恪笑而不答,卻走到麵前的那片空地前,將陷入泥土中的寶劍輕輕拔起,再次收入劍鞘中。


  俗話說,人言可畏,此言不虛。“李君羨曾意圖擁立李恪,圖謀不軌”的謠言在軍中傳得甚囂塵上,最後發展到朝野上下人人都對此事議論紛紛。很快,流言傳入宮中。李君羨被處死的真正原因,皇上心知肚明,李恪怎麽可能與他有什麽瓜葛?製造謠言的人無疑是想混淆視聽,擾亂軍心。所以皇上自然對這個謠言大為光火。要求立即查明謠言的出處,懲辦散布謠言之人。


  然而,老奸巨猾的長孫無忌卻表示,李恪身為征討大將軍,不日將領兵出征,如今流言四起,會動搖軍心。遂請求皇上下令徹查李君羨一案,還李恪以清白,以安定軍心。


  這一招果然歹毒。李君羨之死原本就是一個不能言說的秘密,一個徹頭徹尾的冤案,如果“徹查”,真正的原因查不出,隻能是無中生有,節外生枝。長孫無忌表麵上要求查案,以安軍心,實則是想借查案之名網羅罪名,陷李恪於囹圄,重則置之死地,輕則阻其出征。


  如此一來,皇上如果同意查案,對李恪必然大為不利,如果不同意查案,又無法穩定軍心。不查案又必須要穩定軍心,就隻能臨陣易帥,放棄李恪。皇上頓時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父親,孩兒實在不明白,您為什麽對此事無動於衷?”三哥遺則因為情緒激動,臉色十分紅潤。


  “你不明白什麽?”父親依舊很平靜,三哥的質問對他無所觸動。


  來給父親敬茶的我靜靜地立在門口,觀察著書房中的動靜。


  三哥用極為罕見的激烈語氣對父親進言:“父親一直教導孩兒,做人要無私正直,做事要問心無愧。大哥常與吳王作對,您還嚴厲斥責過他。現在吳王無端被誣,滿朝公卿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主持公道,父親身為首輔,在皇上麵前說話是很有分量的,為什麽竟也不肯為吳王說一句公道話呢?”

  “小小年紀,你懂得什麽?還敢妄議朝政。”


  三哥不顧父親的責怪,繼續說道:“僅憑一句流言,就要翻出李君羨的舊案,這明擺著是想編造罪證,讓吳王背上不白之冤。連孩兒都看得清清楚楚,父親您會看不出嗎?您卻一言不發,不肯表態,難道對這般無恥的行徑坐視不管不成?”


  父親聽罷,生氣地一拍桌子:“你太放肆了!還不給我住口!吳王是不是冤枉的,自有皇上明鑒,哪裏輪得上你這黃口孺子說長道短,搬弄是非!為父告誡過你們,凡事都要謹言慎行,特別是和皇子們有關的事情,不要妄發議論,更不能牽涉其中,否則必將釀成大禍!你們卻偏偏不聽為父的話,難道非要為父的話應驗了才肯相信不成?真是氣死我了!”


  三哥見父親發怒,隻好收起激動的情緒,恢複了往日的恭敬:“父親,孩兒實在是看不過去了,皇上如今絕口不提查案的事,又遲遲不肯還吳王一個公道,滿朝文武又無一人為吳王說話,恐怕吳王出征的機會不保。一旦吳王被免去大將軍之職,不僅失去了立功疆場的機會,而且還不明不白地背負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朝中有人可以如此為所欲為,一手遮天,連皇上也無可奈何,任其擺布!長此下去,未必是大唐社稷之福啊,這難道是父親您願意看到的局麵嗎?”


  父親歎息道:“為父老了,不想再介入這傾軋紛爭裏了,隻求家門平安無事。就算是為了滿足為父的心願,你們也莫再惹事生非了。”


  三哥見父親如此,無奈地歎了口氣,不再多言。


  我聽到這番對話,心中久久不能平靜。不知為何,我總是隱約感覺到父親對此事的淡然處之並非是出於躲避紛爭的明哲保身,他對李恪的態度也不隻是保持距離、遠離是非這麽簡單。莫非是我太敏感了?

  貞觀十九年春,二月,皇上親自率領著大唐的威武之師去討伐高句麗去了。長孫無忌護駕出征,父親房玄齡留守長安,太子李治奉旨去定州監國,唯一的變動是:李恪的軍職由李道宗充任。出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保護心理,皇上最終還是忍痛將李恪去職留京。李恪的這一千載難逢的轉機終成畫餅。


  我知道李恪即使再堅強,此時心中也肯定有些忿恨,我不敢陪他去送行,隻好遠遠的望著他。軍容嚴整的士卒們邁著雄壯矯健的步伐,踏著遮天蔽日的塵土,跋山涉水而去。長安被孤寂地甩在了身後。落日的餘暉照在驪山之巔,單人獨騎的李恪悵然遠眺逐漸遠去的大軍,久久不肯離去。十年磨礪的寶劍已然鋒利無比,然而終究不得出鞘一試。皇上將最鋒利的寶劍遺落在了長安。


  “父皇,保重。”李恪將這句永遠不會說出口的話語深埋於憂鬱的眼神中。


  這日,三哥遺則神色凝重地來找我。


  “三哥,出什麽事了?”


  “墨兒,昨天高陽公主又要你陪她去吳王府了?”三哥不及寒暄開口問道。


  我不明就裏地點點頭:“是啊。這有什麽不可嗎?”


  三哥緊接著又問:“三天前也是你陪她去的?”


  “是我陪她一起去的,還在吳王府吃了飯。三哥,究竟怎麽了,你為什麽問這些?”


  三哥答非所問:“公主和吳王都談了些什麽,你可聽見?沒有避開你嗎?”


  我心裏暗自吃驚,三哥為何會問起這些?我該不該如實相告呢?步搖說的那些複仇心切的言談可是多有犯忌之嫌啊!


  我猶豫了一下,輕描淡寫道:“也沒說什麽,隻不過是公主這些天心情不好,和吳王多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


  聽了我這番閃爍其辭的敷衍,三哥細長秀氣的雙眼有些失神,他微微皺起眉頭,搖了搖頭,說道:“墨兒,你休要瞞我,公主對吳王說了些什麽,我雖然不至猜得毫厘不差,也能猜出七八分。以公主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個性,有什麽無關緊要的話,需要這樣三番兩次頻繁造訪呢?墨兒,我知道你和公主私交甚厚,她什麽事都不會避開你,你一定知道她去吳王府目的何在。你不願意如實告我,也是出於謹慎之心,我能理解。但是,我和吳王殿下何嚐不是肝膽相照?他的安危,我和你一樣的在乎。有些事,不僅隻有你一個人知道。我隻是覺得彼此保持心照不宣,不要挑明,對我們要保護的人更為安全有利。但是,有些事,我猜得出,別人也猜得出,現在我認為有必要提醒你,公主的行為已經有可能給吳王造成不必要的麻煩,而有能力製止公主的,也隻有墨兒你一人而已。所以,我隻能拜托你勸說公主,在皇上禦駕親征的這段時間裏,盡可能不要與吳王來往。”

  忽然間我好像明白了什麽。“有些事,不僅隻有你一個人知道。”這是一句明顯的暗示。難道他也知道某個人需要為柳逸之死負責嗎?他是如何得知的呢?又知道多少呢?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三哥已然洞悉到步搖的複仇之心。以至於他很清楚步搖想要李恪做什麽。三哥要是想告密,憑他知道的就已經足夠,根本不需要多此一舉地通過我。我為自己對三哥的無端猜忌感到慚愧,也許是最近發生了太多的事,讓我有些草木皆兵的恐慌心理,把三哥與吳王的交情至深都忘了。


  我滿含歉意地說:“三哥,墨兒知道三哥對吳王的一片赤誠。隻是我不明白,為什麽高陽公主此時不能去吳王府呢?”


  三哥鄭重其事地說:“皇上處置了柳逸,又重罰高陽公主,高陽公主對皇上有怨氣這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吳王以前落選太子,前番又謠言纏身被免去軍職滯留京師。現在皇上不在長安,高陽公主如果和吳王過從甚密,一定會引起外界非議,最起碼會說他們是私下聚會對皇上抱以怨言。更有甚者會給多事之人以無中生有的口實。所以,你一定要多多勸說公主,盡量少去吳王府為妙,這話隻有你說合適。”


  “恪哥也是這樣想嗎?”我忍不住這樣問。


  “吳王雖然看似冷酷,實則心存仁厚。他寧可禍及自身也不可能避禍求安,他怎麽可能這樣想。再說,他和公主感情深厚,斷不會這時候棄公主於不顧。這完全是我的意思,你隻勸說高陽便了,不要說是我的意思,更不要告訴吳王。”三哥誠懇地說。


  我爽快地答應道:“三哥的一片苦心我明白了,我會盡力勸說公主的。三哥,還是你心思細膩,防微杜漸,恪哥有你這個朋友也算是一種幸運了。”


  三哥起身告辭,臨走前,他諱莫如深地問我:“你不想知道高陽的事我是如何得知的嗎?”


  我想了想,說道:“三哥不是說心照不宣是最安全的嗎?我們現在是真正的心照不宣了。”


  三哥淡然一笑,似有些無奈地說:“是啊,為了吳王,也為了父親,心照不宣最好。”


  我望著三哥離去的背影,更加確信我的判斷:他確實知道一切。


  “什麽?!”


  步搖表情驚異地問:“你說在父皇出征歸來以前我都不能再去吳王府?!”


  “最好別去。”我肯定地回答。


  步搖一時有些難以接受:“墨姐姐,你是不是太杞人憂天了?還是被嚇成了驚弓之鳥?怎麽如此顧慮重重,怕這怕那的!”


  我心平氣和道:“剛才不是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嗎?發生了這麽多事,說明周圍到處都布有眼線,稍一不慎就可能重蹈以前的覆轍,怎麽可以不格外小心呢?你和恪哥現在身份都很敏感,若是再常常聚作一處,難保不會被人拿來大做文章。”


  步搖顯得十分沮喪,但也不得不承認我說的很有道理。她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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