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失
我在心裏暗自揶揄著父親:哼,我這鬼畫符的字,恪哥可是如獲至寶、百看不厭呢!
我心不在焉,筆下的字也越發寫的隨心所欲、毫無章法。父親皺起眉頭,拿過我手中的筆,親自在紙上筆走龍蛇,為我做起了示範。父親的字蒼勁有力,運筆如飛,我禁不住在一旁喝彩連連。
“老爺,不好了!”忽然,院中由遠而近傳來老管家的一聲聲驚呼。
老管家一邊呼喊著一邊奔到書房外,顧不得擦汗,急著對父親重複稟報道:“老爺,不好了!”
父親沒有停下手中的筆,頭也不抬地問:“何事驚慌?”
老管家氣喘籲籲地說:“剛才公主府上有人翻牆過來報信:今天早上大理寺來人請公主前去問話,許久不見回來,晌午過後大理寺派來了很多人把守在府邸門口,禁止府中上下人等擅自出入,不知何意。”
我大吃一驚,一種不祥的預感籠上心頭:難道是......
父親正在寫收關一筆,聽了此言,手一抖,墨點滴在了完美的字跡之上。
父親抬起頭剛要問些什麽,隻見三哥遺則急急地趕來書房,滿臉焦慮之色,也顧不得行禮,開口便道:“父親,大事不好。”
父親讓老管家先行退下,急忙問三哥道:“可是公主府有事?”
三哥語速急切地說:“正是。昨日禦史台審問一個在城外捕獲的盜賊,在贓物中查獲到寶枕一個,有眼尖的認出是去年中秋節皇上禦賜給高陽公主的波斯國進貢之寶枕。今早,禦史台遣人請公主前去辨認。公主前往以後,此賊卻供稱寶枕並非在公主府上所盜,而是在城外敬業寺中一個僧人的禪室之中盜得。禦史台不知該如何處置,不敢擅作主張,便將供詞與寶枕一並呈給皇上。皇上嚴令徹查此事,先下旨將公主暫時禁閉在禦史台,又令大理寺派人控製了公主府,並下令捉拿僧人。我在刑部得知此事,就急著趕回來了。父親,你看如何是好?”
父親麵色沉重地歎了口氣,問:“你二哥人在哪裏?”
三哥搖搖頭:“二哥時常不在府中,如今公主府不得擅自出入,如何得知?”
父親也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他站起身,不知是因為太急而沒站穩,還是急火攻心而頭暈,他搖晃兩下,又坐倒在椅子上。一直呆在一邊的我這才想起上前安慰父親:“爹爹,你沒事吧?”自己卻早已五內俱焚。顯然,房遺直真的發難了。暴風雨來了。
父親畢竟是宰相,見多識廣,遇事不驚。他很快恢複了鎮定,開始部署起來,先是要三哥遺則盡快找回二哥,又吩咐老管家,要府中上下人等不得私自議論此事,一切如常。唯獨沒有提到公主。
我懇求父親:“爹爹,能不能讓我去看看公主,她現在的情形實在叫人很擔心。”
父親有些生氣地拒絕道:“胡鬧!禦史台是誰都能去的地方嗎?況且公主是皇上下旨禁閉的,沒有皇上的旨意豈能擅自探視?”
我害怕地問:“那公主會不會有危險?”
父親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道:“皇上不會把公主怎麽樣的,不必擔心。隻是,唉。”父親欲言又止,又是一聲長歎。
我見父親如此悵然,便試探道:“爹爹,以你的身份,去請求皇上把公主放回來行不行?”
父親緩緩地點了點頭:“皇上也許立刻就會召見為父的,屆時為父定然會請求皇上放回公主,這個不需你說。”
看到父親如此說,我才稍稍有些放心,至少確定步搖暫時不會有危險了。但是柳逸呢?連步搖都被禁閉,恐怕這次柳逸是在劫難逃了。
“墨兒,你和公主走動最多,你可知道......”父親忽然若有所思地問道。
我知道父親要問的是什麽。
父親略微猶疑,隨即無奈地擺擺手:“算了,墨兒,你去吧,為父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滿含歉意地慢慢退出了書房,望著父親越顯蒼老的背影,我不無愧疚地想:也許父親已經想到我可能知道內情,他卻沒有問出口,也沒有責怪我的意思,真是難為他老人家了。而發生了這樣的事,對他又何嚐不是一大打擊,想到他曾經對房家未來的擔憂,眼下似乎已初現端倪,此時的父親又作何感想呢?
至於那個被查獲的寶枕又是怎麽回事?為何從沒聽步搖提起過?為何一個寶枕竟會掀起如此大的一場波瀾?我來不及細想,眼下最迫在眉睫的事情,大概就是柳逸的生死了。
第二天,約摸著早朝剛下,我就馬不停蹄地趕到吳王府。
天賜其便,李恪正在府中。在這個萬分無助的關頭,能看到李恪,是最大的安慰。原本心頭又急又怕的我見到李恪的一霎那,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好像將這些天的擔驚受怕一起宣泄出來。
我一邊抽泣著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恪哥,步搖她,她......”
李恪走到我麵前,輕輕擁我入懷,拍著我的肩膀,像哄孩子一般安慰我說:“不必說了,步搖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是我疏忽了。”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李恪剛毅的表情:“恪哥,難道你不怪我嗎?其實,那個僧人就是柳逸。她和柳逸......我早就知道,卻一直沒有告訴你,不然,現在步搖也就不會......”
李恪很寬容大度地搖搖頭,說道:“以你的性格,一定是怕我會拆散他們才會瞞著我,你是好意,隻是太幼稚了。時至今日,你總算認識到這其中的利害了吧?原來辨機和尚就是柳逸,果不出我所料。”
一聽李恪提到辨機,我連忙問道:“難道辨機已經被抓?”
李恪讓我坐下來,自己則神色凝重地踱來踱去,沒有回答。
我擦了擦眼淚,又急迫地問道:“辨機已經被捕了嗎?”
李恪點了點頭:“我已經探得詳情。昨天晌午父皇就下令逮捕柳逸,大理寺親自辦理,連夜突審柳逸,隻問波斯寶枕從何而來。柳逸緘口不言,沉默以對。今天早朝,大理寺報說還沒有錄得供詞。”
得知柳逸沒有泄露天機,我頓時感到還有希望,問:“如果柳逸一直沉默下去,大理寺沒有供詞,結果會如何?”
李恪停住了腳步,目光變得異常淩厲,他冷冷答道:“還能有什麽結果?柳逸是必死無疑。”
我大惑不解:“為什麽!?”
李恪雙手抱臂,麵無表情地說:“有寶枕作物證,加上那個盜賊的供詞,就足以致柳逸於死地。不然,房遺直也沒必要拿寶枕大做文章了。”
我一聽“房遺直”三個字,驚奇不已:“怎麽?你知道這一切都是房遺直暗中指使的?”
李恪從容說道:“自從那次之後,我一直派人盯著房遺直的一舉一動。那個聲稱盜取寶枕的盜賊,正是房遺直曾經暗中使用過的一個爪牙,所以我知道此事是他所為。但是,房遺直為何要加害柳逸打擊步搖呢?難道他為了打壓我,連房遺愛都不顧了嗎?”
於是,我將房遺直如何糾纏步搖,屢遭拒絕後威脅不成下此狠手的經過原原本本告知李恪。
李恪聽完我的訴說,眼神中寒光一閃,透出一股陰冷的殺氣,許久沒有說話。
片刻沉默後,我又問道:“既然知道那個盜賊是房遺直的手下,我們為什麽不就此揭穿他的陰謀,救出柳逸呢?”
李恪道:“縱然知道是房遺直一手精心策劃,一時也拿不出有力的證據加以指證,況且就算可以指證,他最多隻是間接告發而已,仍然無法洗脫步搖和柳逸的嫌疑。房遺直就是拿準了這一點,才敢走這步棋。”
我承認李恪的分析很有道理,但還是有些不解的問:“就算柳逸被捕,也未必一絲生機都沒有啊,隻要柳逸不承認那個寶枕和自己有關,大理寺怎能聽信那盜賊的一麵之辭?難道沒有可能是那盜賊先在公主府上偷出寶枕,然後再栽贓柳逸嗎?如此一來柳逸不就可以洗脫嫌疑了?你剛才為何說柳逸是必死無疑呢?”
李恪無奈地搖搖頭,微微冷笑道:“墨兒,你真是太單純了。你說的這種可能是不成立的。第一,如果盜賊從公主府上盜走寶枕,公主府為何沒有上報失竊?依唐律,丟失禦賜寶物而隱匿不報是要問罪的;就算是一時沒有發現來不及上報,那盜賊盜得寶物,隻能隱匿城中。私帶出城談何容易。寶枕尺寸長大,過城門時一定會被盤查,當場就會因私帶貢品被守衛拿下,斷然不會帶出城去。然而這個盜賊卻是在城外被拿獲的。隻能說明這寶枕被盜時已在城外。也就是說,能將寶枕帶出城外而不受盤查,除了步搖之外,別無他人。此事隻能是步搖將寶枕帶出城外,又被盜賊竊得。無論是大理寺,還是皇上,對個中玄機都心照不宣。現在的關鍵不在柳逸,而在步搖。柳逸是何罪名,全在步搖的說辭了。”
我忙問道:“為什麽關鍵全在步搖呢?”
李恪接著道:“眼下步搖隻能有兩種說辭:第一,說寶枕是自己帶出城遊玩時不慎丟失被盜,寶枕的去向自己毫不知情。如果是這樣,那柳逸就涉嫌盜取寶枕而難以活命;第二,說寶枕是自己送給柳逸的,那柳逸就更是罪莫大焉,死無葬身之地了。”
“接受步搖的饋贈怎麽就罪莫大焉呢?”
“你不會不清楚送枕頭的含義吧?步搖會荒唐到把禦賜的寶枕送給一個不相幹的人嗎?”
我不得不承認,李恪的分析鞭辟入裏,令人信服。
我茫然無措地望著李恪,難過地說:“如此說來,涉嫌盜取寶枕是死罪一條,和公主暗通款曲是罪不容誅,柳逸怎樣都難逃一死了。那麽,步搖對此清楚嗎?她會怎麽說呢?如果她也選擇沉默,又會怎樣呢?”
李恪一臉平靜地從容應對:“如果她夠聰明的話,最好是選擇沉默或者推說不知。這樣父皇出於維護皇室名聲的考慮,也許會低調處理,柳逸最多就是以盜寶嫌疑犯的罪名被從速處死。問題是,步搖一向恃寵而驕,任性妄為。隻怕她頭腦未必會如此清楚。以為說出實情,父皇也不會把她怎樣,必然會激怒父皇,隻怕柳逸會死的更慘。”
李恪對步搖的了解果然比我更勝一籌。而他理性睿智的頭腦更是令我深深折服。
說罷,李恪拿起身邊的佩劍,拔出寒光閃閃的劍刃,熟視良久。寶劍的寒光映照在他冷峻的臉上,顯出肅殺之氣。
我有些緊張地問:“恪哥,你要做什麽?”
李恪轉頭看了我一眼,笑道:“你緊張什麽?難不成以為我要去劫獄救出柳逸?還是以為我要去找房遺直算賬?”說完冷笑不已。
我略顯驚異地看著李恪,在這個時候,也許隻有李恪才說得出冷笑話。
李恪果敢而幹脆地將劍鋒收進劍鞘。轉而對我言道:“也許你會認為,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按兵不動見死不救是貪生怕死的表現吧?可我這個人最不喜歡逞一時之英雄。柳逸,我隻能看著他死,房遺直,那是以後的事。至於步搖,她不會有性命之憂,然則必須付出失去柳逸的代價。既然當初她不聽我言一意孤行,就必須承受今日的痛苦。這是她必須承受的。”
我點了點頭,讚成地說:“恪哥,我了解,此事已無可挽回,你當然不能白白卷入這是非之中,因小失大。否則就中了房遺直的奸計了。”
李恪深情地看著我,感傷道:“墨兒,我是不是很自私?”
我笑著搖搖頭:“恪哥,你的心,我懂。”
事情果然不出李恪所料。高陽公主直言是自己將寶枕贈予辨機,並入宮在皇上麵前苦苦哀求釋放辨機。等於將這段私情大白於天下。原本希望低調處理此事的皇上顏麵掃地,勃然大怒,下令將辨機處以腰斬酷刑,蘭香等數名高陽公主的貼身侍女被杖斃,高陽公主罰俸半年,在家麵壁思過。而那個始作俑者──被捕的“盜賊”,卻莫名其妙地在獄中畏罪自殺,十分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