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災難(七)群像
“師父,我們不出手嗎?”跟隨在翰元法師身後的道童作揖請示“再這樣下去,整個軼城都會被屠光的……”
白衣男子負手而立,遠觀濃霧之中的血色陰影,並沒有打算回答問題。
“師弟,這些‘失靈人’已經無藥物可了。”代替男人回答小道童的是修靈盟會最虔誠的信徒,他自有一套高人一等的理論,聽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沒有靈識的人類,隻是一具會活動的肉塊而已。”
“師兄此言差矣,隻要他們的生命體征還在便都是活生生的人。”小道童並沒有打算理會這位幾乎全身心匍匐在修靈道法中的大師兄,轉而繼續請求翰元法師“師父,出手吧,隻要您出手,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的!”
“怏隱師弟,難道你是在同情這些肉塊嗎?”
“師兄,咱們是修道之人,逢亂必出是咱們的準則!”這句話不知是說給身旁的師兄聽,還是說予這位平日裏教導大家慈悲為懷的師父聽,怏隱很是困惑,平日裏的師父雖冷情但不冷血,如今卻為何對軼城人袖手旁觀?這著實動搖了他對修靈的信仰。
年長的修靈弟子還欲說些什麽,翰元法師擺一擺手示意他退下,隨後對小道童徐徐道“觀世情,有所為而有所不為。”
“師父難道就打算任憑其發展到不可控的地步嗎?”怏隱道童眼角閃光。
“世上又有多少事是人為可控的?怏隱,你可知你的法號何意?”
道童頷首“回師父,您是希望弟子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者,得常人不可得之修為。”
血腥的風掠過箭樓,吹動男人落地的白色發帶,拂塵掃過他的衣擺,隻見他目露悲憫,“以後你便會明白,此場悲劇,是包括整個軼城在內的無數因果匯聚而成的。”
“……”小道童陷入困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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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南,濕氣越來越重,急行軍距離軼城還有數天的路程,榮王下令全體紮營,長途跋涉的顛簸與寒冷促使文弱的南祀如感染上了風寒,帳篷裏傳來了他的喘咳,楚辰淵從隨行軍醫那裏端來湯藥。
“謝……榮王……咳……”臥床的人兒方要下床被楚辰淵攔了下來。
“不必多禮,先把藥喝了吧。”身為文官,明明隻要安坐朝堂便可,何苦跟著急行軍前往軼城,倘若不是常年練武的根基,對常人來說簡直就是折磨。
“咳咳……”接過湯藥,忍受其中的澀苦一飲而盡,南祀如擦了擦嘴角,朝楚辰淵作揖“前幾日榮王告知下官有關於軼城的事情,可否有遺漏的細節?”
這家夥,病成這樣還滿腦子軼城,榮王搖搖頭“應該沒有,我從寧安寺高塔上觀測的很仔細,回朝後也詢問過風水學大師,軼城的街道布置確是一種上古法陣,蜿蜒曲折皆是法陣中的爻道,隻是法陣極為古老,已不能判斷它到底何用……”
南祀如垂簾,陷入沉思之中,緘默的空氣縈繞在四周,他突然打破氛圍“不知榮王對洗塵宴上的那位朔方樓術士有何感想?”
“你不說我倒還忘了,我與他在軼城有過數麵之緣,此人鬆形鶴骨,出塵翩然,我對他印象極好,據說他做的法器天下無雙,然而我最好奇的是,這樣一位道門仙人,怎麽會屈居皇兄所成立的暗部朔方樓之下,甘願做一枚小小的棋子?”軼城人都知道,許家無忱早已位列仙班。
“現下,不好說。”京兆府尹目光沉沉。
“什麽意思?”
“到底誰是誰的棋子,尚不明確。”
聞言如此,榮王倒吸一口氣,他納悶起來“你是說,皇兄他是……”
病榻上的人兒倏忽一陣喘咳,隨後艱難地搖了搖頭“這一切要等到咱們到了軼城才能揭曉……咳咳咳……我真希望我的猜測都是假的……”
“無需多想了,好好養身體,這天下可以沒有我楚辰淵,但不能沒了你京兆府尹。”榮王拍了拍青年人的手,示意他保重身體,起身離開時,南祀如叫住了他
“榮王,宣遲還有一事疑惑,可否鬥膽請您解惑?”
楚辰淵下意識猜到後者即將提的問題,他駐足側目“何事?”
“有關於您從前……”詭術戰神的傳說震懾著邊疆所有異族,即便在他失去了所有的戰爭記憶和排兵布陣的才能之後,依舊能靠著赫赫大名保衛著國家疆土,盡管後來他變成了一位人們口中好吃懶做的紈絝子弟,“下官想知道,您是何時失去了從前的兵家人格。”
從未有人真正意義上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大家似乎都在刻意回避,就好像一提及便成了對自己的侮辱,榮王心口猛烈地顫動起來,他苦笑“三年前的某一天醒來便失去了,縱有健碩的體格,卻再也記不起一招一式,他們說我從前是戰場上的死神,但當我拿起兵法時,那些複雜的文字就像是天書一樣……”楚辰淵看向自己的雙手,手掌之上布滿了繭子,掀開袖子還能看到各式各樣的傷口,更別說身上,幾乎沒有一處是一位養尊處優的皇子該有的樣子,然而這些可笑的證據隻能用來證明他曾經是如何的頂天立地,對比如今的懦弱和愚笨再好不過。
‘三年前,正處皇位之爭後期,新皇登基之時。’南祀如暗下眸子,“下官所管轄的機密案卷之中,其中一檔是這樣描述榮王您的,‘為換漁村平和,榮王永獻爭權之資。’”
“漁村……爭權之資……?”楚辰淵蹙眉,他的記憶是空白的。
“接下來的話,隻是下官的猜測,榮王您大概一聽,當真與否隨心即可。”南祀如上任京兆府尹期間曾對京城的諸多奇聞異事有過了解,他最大的愛好莫過於破解一個個難題,當一切的答案近在眼前時,他能感受到最原始的快感,榮王之事也曾是他熱衷的奇案之一。倚靠在枕頭上,回憶起那些檔案的內容,隻字片語之間,透露著無限的訊息來,最後組成了一幅幅活生生的畫卷,青年人款款道
“曾經的您無往不勝,然而就當朝史料記載,您在失憶前的最後一場巴蜀的南蠻之戰中因戰前情報疏漏铩羽而歸,半路遭副手背叛一時失了蹤跡,我推測那時候的您被一座漁村所救,資料顯示半年之後您被朝廷召回,那之後您便交出了所謂的‘爭權之資’,您大概不知道吧,那些您覺得天書一般的兵書,都是曾經的您留下的非凡軍事造詣,拯救您的漁村成了皇權之路上的軟肋,而您的選擇則是為了他們放棄皇位,甘願做一個什麽實權都沒有的紈絝子弟。”
“……”楚辰淵緊緊握拳,最後又無力地鬆了開來,南祀如的話如是熱血之下的柴薪,然而最後卻又奄奄一息,“盡管你省略了很多陰謀詭計,但縱篇聽下來,依舊令人覺得膽寒,其實現在也沒什麽不好的,吃吃喝喝,玩玩鬧鬧,總好過戰場上廝殺,好過那些手足的背叛。”
“榮王就不覺得少了一些什麽嗎?”想起靈鵲為了曾經的記憶而痛苦萬分的模樣,南祀如猛地咳嗽了起來,他虛喘道“記憶是人最重要的東西,沒有它,人也就不再完整……咳咳……沒有它,人的心便沒了去處。”
“是麽……”榮王苦笑“你是這麽認為的?”
二人視線相交,都知道彼此心中的答案絕非如此。
南祀如沉默,楚辰淵歎息一聲“真正重要的從來不是記憶,而是記憶中,那些重要的人。”怎麽會有人能重要到令他放棄權位?腦海中閃過君君傷情的麵容,心髒猛烈的跳動,就像是身體刻意為腦海供血,能讓那個女人長久駐足在自己的記憶裏一樣,真是奇怪,怎麽會對她念念不忘……難道她,曾是自己缺失記憶中最重要的人嗎?
“重要的不是記憶,而是記憶裏重要的人。”青年人嘴角抿開一抹淒淡的笑“您說的沒錯。”‘鵲兒,對你來說記憶最為重要,而對我來說,重要的是你,我會如你所願,幫你找回曾經,哪怕你記憶之中最重要的人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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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隆——”
“皇上,風大,咱還是回去吧。”山雨欲來風滿樓,涼亭外的湖麵上泛起層層波浪,冬梅散去,春梅悉數開放,不知從何時開始,這位帝國最尊貴的男人養成了一個習慣,無事的時候他總會駐足禦花園的這座涼亭中,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他輕柔地把玩腰帶上的墜子,無人知道他為何喜愛將這枚廉價的碎玉成天掛在身上。
“洛福,你思念過一個人嗎?”半晌,帝王問道。
大內總管微微欠身回答“回皇上的話,小的時常想念宮外的弟弟。”
“哦?給朕講講。”君王洗耳恭聽。
洛福好奇帝王何時對他們這些奴仆的故事來了興趣,既然聖殿想聽,他自然隻能遵命,隻聽他尖膩的嗓音娓娓道“小的自小家境貧寒,母親生下弟弟後便撒手人寰了,父親常年嗜酒好賭,為了替他還債,讓弟弟能上的起學堂,小的便進宮當了差。”
“那你的弟弟後來上學了嗎?”
宦人頷首垂眸,“回皇上,沒有。”
“因何?”
“因為他害怕私塾裏的同學嘲笑他有個太監哥哥。”
楚辰瀟轉眸凝視洛福一半溺在陰影中的臉龐,他的表情似乎對此已經麻木,“後來呢?”
“後來他偷了賭坊的銀子,被安保打殘了雙腿。”殘酷的畫麵已經能用平常的口吻訴說,講故事的人並未有情緒波動,卻令聽聞者心寒。
帝王蹙眉,自嘲道“都是我的錯。”
聞聖之言,洛福大驚,忙不迭跪下來磕頭“小的不是這個意思,還請皇上贖罪!”
“你何罪之有?”楚辰瀟目視遠方,自責道“我不是一個好皇帝。”
“不不不,皇上您是我朝最有作為的帝王,你整頓吏治,開明國策,科舉選拔出南大人這樣的好官為民做事……”
君王嗤笑一聲,微不可聞地搖了搖頭“不過都是帝王權術中的一種,從始至終朕都是百姓的對立麵,像你家這樣的悲劇不僅僅是個例,無數的家庭也在經曆著同樣的悲歡,此乃國之不幸,朕無法不自責。”
“皇上……”洛福無話可說。
“起來吧,朕準許你多出宮看望弟弟。”
“謝……謝皇上!謝皇上!”磕頭謝恩。
洛福並未看到帝王隱匿在黑暗之中的複雜情緒,接下來的很長時間裏,他減輕賦稅兵役,刻意得就像是為了贖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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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別跪了,我看她一點也沒有想要放過這些人的意思。”錢幣冷眸凝視屍體堆上的女子,他撫了撫腰上的刀柄。
“要不咱們幾個一起上?”劉壯壯見狀從靴子裏抽出一把匕首來,匕柄子上攜帶著濃鬱的酸菜味,熏得楊小海一陣眩暈,隻見他捏著鼻子嫌棄道“壯壯哥你到底幾天沒換襪子啦,我看你都不用掏出匕首,光是脫了鞋子就能將那女鬼給製服了……”
“咳咳,說什麽呢!你壯壯哥我才不屑用這種陰損的招數!人家好歹是個女孩兒,你能不能別這麽猥瑣?”劉壯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她,她居然停手了!她過來了!”楊小海身上沒有武器,隻能掏出懷中的狼毫筆指向走下屍山的女子,“別過來啊——!”
“我去!吃我一記老壇酸菜!”劉壯壯光速脫下腳下的靴子丟向朝他們走來的鬼魅,後者揚起骨劍,劍氣將靴子彈回了四人跟前。
“嘔——”腳臭味順風襲向始作俑者,楊小海難掩臭味,趴到一旁樹下嘔吐不止“咳咳咳,壯壯哥你不是不屑用這種下三濫的辦法……嘔……”
“你懂個屁!關鍵時刻關鍵做法!”
“問題是,你這關鍵做法……嘔……傷敵一分,自損一萬啊……嘔——”楊小海眼前翻閱起了人生的走馬燈。
長跪在地上的少年人到底是如何平衡濃稠血腥味與老酸菜腳的臭氣的?捏著鼻子的錢幣很是困惑,感覺不是一個次元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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