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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災難(三)深沉之愛

  帝王如約在年後遣派了一支軍隊前往軼城,依舊是交由榮王領隊,與年前督建寧安寺不同,這一次是急行軍,隨軍的還有京兆府尹南祀如,按理說作為京城的掌舵者,他不該頻繁離開京城,然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第六感——整個天下的顛覆將由軼城作為開端。於是在他一再不要命地請纓之下,聖殿不得不同意放他離開,這個家夥有時像隻滑不溜秋的魚,有時又像一把寧折不彎的鋼刀,實在教君王搞不懂。


  臨行之日恰是初五前夕,青年人第一次麵對靈鵲時不知如何開口,二人的婚事終是被耽擱。


  “鵲兒,我……”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等你了……”靈鵲眼中閃著光亮,她從下人們口中聽到過風聲,知道她眼前的這個人心中始終以政務為先,她忘了自己是何時喜歡上他的,似乎是在香香樓展台上見到他的第一麵,也許是某個夜裏腦海中不斷顯現的那些詩句,不,是在被賣入香香樓的那個霧天,陌生的他突兀地將她攔下,二人視線在半空交換的那一瞬,這個男人便如與生俱來長在自己腦子裏一樣怎麽都忘不掉了。


  從未如此想要找回曾經的記憶,靈鵲認為有關於南祀如的所有都該如同竹簡上的文字一樣鐫刻在腦子裏。


  “若是順利,於後院萱草鬱蔥時,第一株花苞綻放之前,我便會回來了。”青年人算了算日子,他想用風雅的浪漫代替離別的悲傷,卻不知往後眼前的女子會日日蹲在萱草前,期盼著它沉金色的花骨朵早日盛開。


  “好,那我們便約定了!”她不怪他一再將婚事延後,體諒他總是政務纏身,她對他笑得燦爛,似是在說我會好好地等你,所以不必有後顧之憂。


  終歸還是什麽都沒有同她講,青年人轉身上馬,榮王的隊伍就在前方,“駕。”輕敲馬鐙,他的身影很快淹沒在烏泱泱的軍隊裏。


  “宣遲——!”


  一路小跑追出很遠,怕跑得太快被他發現,怕跑得太慢連軍隊的番旗都看不見。


  棠逸默默跟在靈鵲的身後,怕她一不留神摔倒在地,又怕她一路追隨不肯停下。


  ※


  黑暗像是一位曼妙的少女,溫和又嬌俏,她撫慰著少年人的意識,懷宸夢到了很多東西


  比如霧蒙蒙的清早,軼城的大街上叫賣著剛從陌湖捕撈上來,還在活蹦亂跳的新鮮活魚,魚販與肉攤上的壯漢討論著路過的姑娘是誰誰家的,尋思著哥倆能不能在今年娶個媳婦回家,姑娘朝他們遞了個白眼,二人嘻嘻哈哈撓頭,羞紅了臉卻不思悔改,緊接著繼續搜尋漂亮姑娘,一旁賣菜的李老頭家中菜地裏害了蟲,收成不好蔬菜也同他一樣瘦瘦小小的,他很苦惱,今個兒突發奇想讓自己家的帥小夥兒出來吆喝,小夥兒是讀書人,總是張不開嘴,不過隻要他人站在攤位上,不一會兒便能吸引來一大群姑娘,老的少的都有,於是乎氣壞了一旁的魚豬兩兄弟;胭脂鋪和秀坊隻隔了一個鋪子,軼城大戶人家的姑娘都愛逛這種地方,她們三三兩兩結伴,手中的秀娟飄出迷人的芳香,再往前走一走便是草編的手藝人,他手上的功夫當真是天下一絕,普普通通的火龍草在他手裏甚至能編出一件衣服來,冬暖夏涼,穿在身上可舒服了;最前頭的醉夢塢又是一夜荼蘼,宿醉的士人們你扶著我我攙著你,討論昨晚花魁入夢,又教他們好生傾慕。


  太陽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少年人微微抬首,醉夢塢的閣樓上,身著鳳羽霓裳的女子比之拂曉還要耀人,她意興闌珊地靠在樓柱上,百無聊賴地擺弄著壓裙的玉環綬,她似乎不習慣散場後的清冷,她渴望非凡的熱鬧,因為她天生就該是被眾星捧月的女子,少年從未見過像她這般耀眼的人,即便在她無精打采的時候。


  樓上樓下的視線在不經意間觸碰,少年人忙不迭撇開目光,心口敲鑼打鼓般震耳欲聾。


  為什麽每天都選擇走這條路,為什麽對這條路上所有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明明有很多的選擇,比如西大街沒有這麽繁鬧的早市,可以更快的穿過人群回到城外,最好的路線一直是劃船走水路,護城河直通城外不是麽?就算再給他無數次選擇,少年人依舊會這麽做,曾經他隻是習慣,而今卻想問自己一句為什麽?

  其實自己與那些庸俗的士人沒有什麽區別,其實自己也曾是追逐美豔花魁的其中一人,隻是他沒有揮金如土的資本,也沒有閑暇的時間,他必須不停的幹活,不停的賺錢,這樣才能維持溫飽,才能活下去。所以他隻能在每次幹完活以後用這一天中唯一的清閑走一遍這條街,感受一下城裏的煙火味,看一眼那位明明擁有萬千寵愛卻總是眉頭不展的女子。


  她在想什麽?

  她愛上了某個不再歸來的趕考士子嗎?


  她的目光總是很遠,在樓上能一眼望到這條街的盡頭吧,所以她的眸子中總有一種看盡繁華的沉寂,她身在紅塵之中,心卻似乎跳到了九霄雲外;少年每一天都會猜測她的想法,都想與那些或許令她分心的男人比上一比,然後自嘲地笑話自己初五,你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嗎?


  她高高在上的鳳凰,而自己頂多是陰暗縫隙裏努力躋生的井欄草。


  這輩子不可能有機會與她說上話吧?但如果有呢?他想他會迫不及待地問“姑娘,你在想什麽?”或者是“你好,我叫初五,我……”好吧,完全不知道該講什麽,他會語無倫次的。


  然而上天就像個惡意的說書人,它總愛刁難在坐的聽眾,賣的關子一個比一個駭人聽聞;一場令護城河水位上升的大暴雨降臨,他在城外的河邊撿到了這隻赤紅色的鳳凰,少年永遠忘不了她睜開眼睛的刹那,破廟屋簷下的火光倒影在她純淨的眸子裏,她笑著問他叫什麽名字,該死,明明在無數的設想裏都該是自己先問出口的!慌慌忙忙道了一句初五,連看都不敢看她便屁滾尿流地逃了,慫的像個軟蛋。明明那麽慫了,卻又不想慫的太難看,於是乎那一夜他在破廟中的前堂硬生生站了一晚上,誰知道第二天這隻鳳凰像是剛破殼似的,把他當做親人一路跟著他回家了。


  她果然是一隻沒有任何防範之心的小鳳凰,對什麽都充滿了好奇心,是啊,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她哪裏知道窮人家的玩意兒,東瞅瞅西看看還自來熟地換上了他的衣服,天知道在看到她穿著自己的麻布衣從屋子裏走出來的時候少年的心幾乎衝出了胸口,不可以看她,不能看她,再多一眼,他便會陷入這場自己根本無法企及的夢境裏,於是乎他總是刻意避開她的視線。


  “你真好看。”她總愛冷不丁對他這麽說。


  是有人說過他俊俏,但更多的是惋惜他的這隻瘸腿,少年人在等她的後話,比如“隻是好可惜,你是個跛子。”然而沒有,在她口中始終隻有讚歎,始終都是褒揚。


  她餓了,隻知道張張嘴向鳥媽媽討食吃,卻一點也不懂食物的形成原理,她發現家裏有隻餓死的老鼠,咋咋呼呼地嘲笑少年人,於是乎少年人隻能羞愧地迅速跑向遠處的矮山,在春季,外頭有很多野菜,比如尚未開白花的薺草,比如枸杞的嫩葉,這些都是上好的食物;軼城之外有很多村落,那些窮苦的百姓也是倚靠著采摘矮山上的野果野菜過活,一路上山根本沒有采到幾根薺草,枸茄茄是有,但隻剩藤枝了,想來嫩葉都被那些山民掐走了;少年尋了很久,一直尋到晌午才好不容易在一處斷崖邊上找到一株深掩在荊棘叢裏的枸茄茄,生怕那隻小鳳凰在家餓著急了將那隻死老鼠給啃了,他連思考安全的餘地都沒留給自己便僅靠著一根麻繩下了斷崖,荊棘劃破少年人的雙臂且在采摘途中不斷摩擦傷口,收獲並沒有多豐盛,少年人又回了一趟軼城,用身上僅剩的幾枚銅錢買了一塊糖油粑粑和二兩米回去,一直到傍晚才終於懷著一顆忐忑的心回到木屋,誰知迎頭便是一枚石塊砸了過來,很疼,眼淚花子都快疼出來了,忍不住悶哼一聲,知錯的小鳳凰撅著一張嘴委屈巴巴地看著他,這一刻,他又不疼了。


  ‘許是等的著急,肚子餓扁了……都怪我,磨蹭到現在……’少年人放下竹筐,將那些嫩葉洗了又洗,這是花魁第一次吃窮人的東西,他不知道她能不能吃的慣,炊煙升起,他將做好的飯菜以及糖油粑粑端到望眼欲穿的她跟前,她說好吃,她問這些是什麽,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嘴,偶爾一頓粗茶淡飯覺得驚奇尚能湊合,他本不想說,可她求知欲旺盛到令他產生了她真心喜愛的錯覺。


  那天以後,兩條本該平行的線交織在了一起。


  少年人始終是自卑的,在完美無瑕的她麵前,自己落魄的就像個乞丐,正是因為她不受世俗規矩所困,是個塵世之外的精靈,才一直讓他產生著乘人之危的內疚感,她變得越來越平凡,與他一樣居無定所,甚至露宿街頭,她是多麽適合錦衣玉服,他卻隻能給她粗布麻衣,她本該飯來張口,跟著他卻隻能食不果腹。


  想靠近她,又怕塵埃中的自己弄髒了她。


  想讓她自由,她卻把自己的整個天地都送給了他。


  第一次產生不找宸兒的念頭是在夜闖黎王府的時候,躲在假山後頭看到宸兒在黎王府過著有人伺候的日子他沒有產生自卑或是有關的任何情緒,而是感到身上的擔子一下子輕了很多,他終於可以為了自己的目標而活,也可以對得起阿江哥的囑托,即便讓宸兒幸福的人不是自己。


  第二次是在綠林招安的狩獵場裏,一場似乎沒有盡頭的夢魘中滿是宸兒拚命的求救,驚醒後的他筋疲力盡,可能是潛意識逃過了腦海中的道德審查機製,惡念迸發了出來,他不想救了,可不可以什麽都不管,可不可以讓這場考試沒有盡頭,哪怕周圍蛇蟲鼠蟻無數,隻要有他的小鳳凰在,他就有勇氣麵臨窮凶極惡的生存環境。


  第三次是看到許纓的信紙,他不會告訴任何人在看到信紙上的內容時,他曾對宸兒有過瞬間陰魂不散的抵觸,但責任心隨後便會衝出來譴責他,阿江哥的麵容也會隨之跑出來將他大罵一頓。


  禦花園的紅梅開的很盛,似極了她,他想偷偷摘幾枝下來送她,順便告訴她自己打算將宸兒帶出來安排到裘大哥家中暫且住下,以後再在京城為她物色一位品德過得去的夫婿;這樣話堵在心口,也堵住了他邁向手捧紅梅跟著陌生男人走出禦花園的她。


  他的小鳳凰看起來開心極了,她的身邊佇立著能光明正大將整個禦花園都送給她的男人。


  她們看起來是那麽般配,是啊,隻有龍才配得上鳳凰不是麽?

  不甘心就這樣離開,他帶她去看了槐樹,他想告訴她軼城時她站在槐樹下吹塤的模樣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風景,他想告訴她好多好多,卻笨拙的連話都不會說,出口之言三分傷人七分傷己。


  最終還是選擇不告而別,這樣抽身離開會比較容易。


  埋在槐樹的那封書信,叮囑了她很多事情,比如如何與旁人相處,如何變得平和,如何以最安逸的方式呆在後宮……他雖然不明白聖殿上的君王為什麽要在她麵前假扮普通人,但他看懂了他的神情,與自己一樣專注,與自己一樣深陷其中。


  如何做到放手這件事,其實很簡單,因為你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卑微入塵,而你的對手是天之驕子,心未死,意難平,可她生來便是翱翔九天之人,她擁有神力,擁有神格,他曾自私的想過她若是普通人該多好,這一路走來,她確實為了他幾乎成了一個束手束腳的普通人……但即便如此,她依舊值得最好的一切,也隻有她配得上最好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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