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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宸兒的自由(二)

  風和日麗的天空之中驟然出現一圈黑洞,它呼嘯著席卷周遭的一切,花草,木屋,河水,甚至連陽光都被吸了進去,宸兒猝然起身,“它來了……”


  “什麽!?”初五話還沒問完便被宸兒一把推倒,迎接他的是另外一個時空的離心力,他頓感雙腳懸空正急速向下墜去。


  天旋地轉,日月顛倒,猛地清醒過來,少年依舊身處在之前的客棧裏,“宸兒!?宸兒——!”不僅能開口說話,僵硬的身體也突然行動自然,一直珍藏在胸前的木盒不知何時掉落在地,黃燦燦的符籙刺痛了初五的眼球。


  “幫宸兒撕開木盒的束縛吧,那才是拯救啊……”宸兒的話兀自在耳邊回響,夢境裏的她神情一股說不清的釋然,她從未笑得那般燦爛,就像是一團火焰在熄滅之前最後的竄騰。初五如同佝僂的老者緩緩蹲下身將木盒撿起了來,他的視線久久凝駐在符籙上,仿佛能聽到盒中宸兒真切的懇求。


  就像當初葛棗村的村民們當著他的麵選擇自殺一樣,深深的愧疚如魔魘一樣在初五的耳邊吟唱因為你太過弱小,所以你誰都保護不了!因為你空有神祇靈魂,卻始終甘願做個人類,所以周遭的一切都會因為你甘於平凡的自私而慘遭連累,你的父母,救你的縛地怨,再到阿江哥,葛棗村的每一個人,如今,輪到了宸兒……接受自己的命運吧,初五,人世的繁鬧根本不屬於你!


  淚水無聲滴落在木盒上,少年人死死扣住木盒的指尖漸稀泛白,他像擁住宸兒一樣將木盒緊擁懷中,哭得像個孩子。


  “對不起……宸兒……對不起……”


  顫抖地撕開封住木盒的符籙,宸兒的靈識如同螢火蟲,一閃一閃飛了出來,停靠在少年的肩膀之上許久,最後飛出了窗戶,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宸兒——!”


  如果我當初跟著那位道人學術法,如果我稍微改一改愚昧的想法,如今的結果會不會不一樣?我生來對平凡的一切如饑似渴般貪戀,光圖人世的繁鬧卻忘了在力量麵前的我一無所有,我熱愛人類,想一直做一個人類,卻忘了人類同時也是那般脆弱。


  初五內心中兀地響起了一個聲音,仿如亙古的時空中傳來,它就像是寄居在這具身體之中的另一個靈魂,整個胸膛因為它空悶回響‘俯瞰山河固然澎湃,吾卻向往身在其中渾然不覺,日夜交替時光流轉,吾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數以千萬年的歲月如漫步永夜,若以盡頭,吾必奔求如追日誇父,天地萬物尊永生乃為極樂,殊不知終焉才是恩德。’


  雄渾的聲音透露著對死亡的渴望,人們都想修煉成仙,追尋永生,且因他們從未體會過真正的漫長,那是“無”字,是虛妄,一切在它眼前就像煙花一樣轉瞬即逝,而煙花的美好,卻恰恰因為它的短暫。


  “這一世我平凡得夠徹底,孤兒,瘸腿,身負災劫,如你所願了嗎!?你放棄一切換來的普普通通又最終讓你得到了什麽?!”少年人緊盯空空如也的木盒頹然到底,他聲音沙啞地嘶吼“憑什麽我的一切早有注定!憑什麽你愛上她是因,而我愛上她隻是果!憑什麽這一世的我還會對她心動……我的存在僅僅隻是你所求之果,而我……就不該擁有自己的思想嗎?”如果我不是你,如果我真的隻是簡簡單單的凡人,如今我又會身在何處,經曆著怎樣的生活?

  “愛上紅墳是你自己的選擇,初五。”阿祈從少年人的袖口中鑽了出來。


  一直躲在真身鱗甲之中,感受到少年人悲切的情緒波動,阿祈知道一定有事發生,出來時方巧望見胡宸兒的靈識飛向了輪回,他應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決定這麽做的吧……活著的人應是體會不到每一隻死後沒有飛向輪回門的靈識日日夜夜所遭受到的痛楚,輪回門的召喚是煎熬也是折磨,形成怨的靈識都曾承受過比死亡更痛苦的過程,怨的存在更加說明了天道製度的彈性,成神成魔似乎都被默許,隻要你願付出相應的代價;於宸兒來說,飛往下一世並不是一個最壞的選擇。阿祈似乎看到了初五脖頸後爆發的金色靈識,隱隱約約形如燭陰。


  少年人愣怔半許,淚眼朦朧地看向阿祈,“你說……什麽……?”


  “那個人的靈識從來沒有誘導過你,這一世你完全有可能愛上別人,紅墳,純粹隻是碰巧。”阿祈解釋道“你看,那個人無比向往人類的平凡生活,應是對充斥著靈修力量之人抱有天生的厭惡,更別說紅墳這種不在輪回中的永生之怨,被她所吸引,完全是屬於初五的意誌,是你對她的不受拘束感到驚奇,而不是那個人。”


  聞言,初五漸稀安靜,順著阿祈的話思考起來。


  金色光團歎息一聲,“那個人應是羨慕你的,你擁有人類的七情六欲,告別情深意篤之人會痛哭不止,會為被動的命運感到憤怒,而他卻不能,他眼中的世界一切都是天道使然,冷冰冰的天地運行機製。不過那個人也不是沒有喜怒哀樂,隻是在過分漫長的年歲裏,已經無事能讓他快樂,戰敗過後,他也有想過就此隕落,然而那時他還一時無法放下擔了上千萬年的責任,紅侍女的出現是個契機,或許換做別的什麽時候,她也不過是那個人寂寥生命裏的一顆流星,隻是因為那段時間剛好出現,真的沒你想的那麽多因果,很多時候都隻是湊巧。”


  少年人慢慢起身,他將原本裝載宸兒靈識的木盒默默地收回胸口,就好像當中還殘存著宸兒的溫度。


  “懷宸。”少年望著窗外的鴉色夜空,一字一頓,鄭重其事“從今往後,我不再是初五,而是……懷宸。”


  初五這個名字,已經陪著宸兒一起離開了這個世界。


  “永遠懷念宸兒嗎?好名字。”阿祈心下若是紅墳知道這家夥改的名字,估計心裏又是一頓煎熬。‘看來他已經決定反抗命運了。’那個人當初所求的結果,也應是期盼著自己的凡身像他反抗天命一樣反抗自己。


  懷宸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將玄邑驅逐出宸兒的身體,而後將宸兒帶回軼城;寧折不彎的態度確實高潔,卻頂多隻能自討苦吃,想要趁其不備奪回宸兒,便隻能麻痹玄邑,使她對自己不加防範。


  “阿祈,幫我。”黑暗中,少年人的雙眸閃動決然的光芒。


  “恐怕我有心無力。”阿祈從不示弱,但他抗擊天劫靈修受到的損傷是不可逆的,自己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毅然決然地替紅墳擋下這一擊,大概跟在她身邊久了,腦子也變得愚蠢不堪,若不是遇上與他同根而生的少年人受到了靈識滋養,他大抵會在某一天消散殆盡,變成一枚普普通通的鱗片吊墜。


  “無需借助你的力量,我隻是想知道……曾經的燭陰是何模樣。”隻要變成玄邑心中的燭陰大人,想必一時麻痹住她也不無可能,明日便是她定下的成親之日,耳鬢廝磨間將她殺死的這個計劃在腦海中上演了一遍又一遍。


  在阿祈充斥著懷念的口吻中,他尊稱燭陰為那個人,他是龍祖,與世同生的創世者,他是以一己之力鏖戰上萬神魔的嗜血戰神,但也同時不忍踩踏任何一株花草,對萬物充滿了慈悲與憐憫,他是一位智者,卻也深陷疑惑,他對世界充滿了熱烈的期望,亦看透了一切規則漸漸絕望,他不是豎立在廟宇之中冷冰冰的精神寄托,他曾活生生地來過這個世界,他有血有肉,有過興高采烈,也有過悲痛欲絕,他擁有人類口中所有的美好品質,但偶爾也會耍小性子,隻是在漫長到讓人窒息的歲月之中,這一切特征都化作了泡影。


  故事的結尾,阿祈總結“他是一個溫柔的人,對所有的一切。”


  因為太過強大,所以會包容一切,因為太過強大,所以必須包容一切。


  是夜。


  玄邑踩著海風回來,她推開屋門的一刹那,看到端坐於桌案旁的少年人正舉止優雅地啜茗,他轉頭看向她,眼中沒有仇恨,沒有厭惡,淡柔地像是在看待一隻小動物似的。


  “為何你能解開我的定身咒?”玄邑狐疑地環視四周,最後定格在氣定神閑的少年人身上。


  少年抿笑,“想解便解了。”


  玄邑心中大驚,這人……“不對,你?是誰!?”她警惕地做出防衛的動作慢慢挪到了少年人跟前,指著他問道。


  後者含笑啜茶,淡淡道“好久不見了,東夷神女。”


  熟悉的稱謂霎時將玄邑拽到了兩萬九千年前,她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眸緊盯著少年人,最後“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燭陰大人……您……全都記起來了嗎!?”


  後者笑而不語,繼續不動聲色地喝茶。


  “燭陰大人!玄邑等你等得好苦!”


  傷心屬於玄邑,淚水卻屬於宸兒,少年人隱去心口的吃痛,他說“塵緣傷人,何苦如此……你是一代神女,應擔任起子民之福,不該這般癡傻。”


  “自鍾山崖底一麵,玄邑早已將燭陰大人奉為摯愛,生生世世的摯愛!除了燭陰大人,別的一切都不重要!隻要是為了您……玄邑願意犧牲一切……”女子聲情並茂,淚眼滂沱,生怕少說一句癡情言,少表現出一份癡情貌。


  搶奪別人的軀體來情癡,當真惡心的緊,滿腦子除了這膚淺的一見鍾情竟別無所求,少年的內心與意識激烈爭鬥了起來,最後他隻能選擇鋪眉苫眼地演下去“苦了你了……”


  前者受寵若驚地愣了愣“燭陰大人……您……”


  “我曾無視你的付出,將你的情癡當做兒戲,萬年的歲月洗禮非但不曾磨滅你的感情,反而使之厚重深刻……”少年人故作為難,半推半就,令玄邑看到了三萬年不生根的占有欲長出了小小的嫩芽,她急不可耐地起身。


  “……玄邑終於等到您回頭了!燭陰大人!”情緒激動,難以自持。


  少年人趁熱打鐵,起身將女子擁入懷中,“是。”簡短而有力地回應。


  玄邑雀躍不止,用盡全身之力回抱少年,“燭陰大人,玄邑真的好開心,當年我躲在石岩之後,偷偷凝望著您的一舉一動,偷偷記錄下您唇角每一次的弧度,甚至還擅自幻想著與您結成摯愛伴侶一起生活……那些流傳於後世有關於我們的傳說,都是當初玄邑對您的心心念念……而今,玄邑終於等到了您的回眸……我突然好害怕,害怕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害怕一醒過來又回到了自己一個人的臆想之中……”女子恨不得把那些深埋心底所有隱晦的愛意全部傾吐出來,她抬起手來捏了捏自己,不屬於她的疼痛感襲來,她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果然……軼城的天緣橋傳說是假的……’回想起從前說於紅墳聽的軼城人人耳熟能詳的故事,少年人心頭便是一陣惡寒,他現下擁抱的女人,為了欺騙自己,把身邊的所有人都統統騙了個遍,深深陷在自己一廂情願的意念世界不可自拔,自欺欺人到如此地步,他也是頭一回得見。


  “別怕,明日我們就要成親了。”這回輪到少年人來提醒女子。


  “對!以後我們就是夫妻了!”玄邑抬起頭來仰視少年人精致無比的下頜線,這鬼斧神工的容顏一如萬年前一樣攝人心魄,她本想著用些人類的手段逼迫少年人就範,沒想到他竟幡然醒悟心甘情願娶她,那便更加符了她的意,今夜她便要坐實這夫妻之實。


  為了慶賀今日,玄邑交代客棧做了一大桌酒菜,就在少年人去接菜的時候,她偷偷從袖袋中掏出了一紙藥粉將其悉數撒進了酒壺之中,隨後裝作無事地幫忙一起端菜。


  “燭陰大人,玄邑敬你一杯!”女子熱情為她的燭陰大人斟滿了酒。


  少年人掃了一眼酒盅,倏忽接收到了阿祈的提醒杯中被下了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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