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揭曉(六)
正當她以為閃回的畫麵就此停止時,亙古的部族記憶再一次襲上腦海,紅墳又一次被生拉硬扯拽回了萬年前。
這次的場景驟停在一場滂沱大雨之中,如注的雨水衝刷下來連眼睛都很難睜開,回過神來的紅墳發現自己雙手雙腳被綁在了木樁上無法動彈,縱她怎樣使用蠻力都無法掙脫,恍惚意識到自己進入了某種實體化的載體中,這個載體就是木樁上的少女,她感受到少女的絕望,驚恐,憤怒,雜糅在胸口迸發出前聲嘶力竭的哀嚎“放開我——放開我——!”
木樁被設置在一處臨崖搭建的祭祀台上,往後便是萬丈深淵。
“呼呼呼嚓嚓嚓——”
“呼呼呼嚓嚓嚓——”
一群打扮怪異卻的土著民口中發出不明所以的嗤哼,他們一個個凶神惡煞地凝視著自己,就好像她是罪大惡極的犯人,他們以三丈距離為半徑圍繞著木樁轉圈,不論怎樣狂風大作似乎都無法製止他們的腳步。
“放了我……放了我吧……”聲線漸漸沙啞,被雨水嗆咳的少女依舊在祈求“我答應了謫仙大人……今天會去看他的……你們放了我好不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想著你的謫仙大人……’紅墳藏在少女的意識裏有些好笑地想。淚水融進雨水之中,沒有人在意她的椎心泣血,冷漠的就像是旁觀一場戲。
視線躍過祭舞者,不遠處的樹底下站著幾個披著蓑衣的人,正當紅墳猜測他們的身份時,木樁上的少女倏忽看到了希望似的朝樹下大喊“玄邑大人!救救我——!玄邑大人!”求救聲不僅沒有招來救助,反而使得其中一位默默地離開了當場,想來她就是傳說中與燭龍相戀的神女玄邑,連自己的侍女都無法拯救,還算神女嗎?紅墳心頭泛起一絲不屑。少女的視線凝駐在樹下一位身穿烏絨長麾,頭戴黑鳳逆羽的女人身上,心中騰時泛起陣陣絕望的寒意“是你……是你!姬尤……”
‘姬尤是誰?’紅墳困惑。
“首領明明已經同意歸順炎黃部落並沿用他們的牲祭……是你——!姬尤——!是你害我——!”少女不顧一切掙紮著朝樹下的女人咆哮,麻繩深深陷進肉裏,摩擦出血紅的條痕,樹下女人見狀滿意地笑了起來,那滿臉深邃而又露骨的陰鷙勾起了紅墳渾身的汗毛。
跳完祭舞的舞者再次充當苦力的角色,他們朝木樁拜禮之後,踱步上前拔出了捆綁著少女的木樁舉過頭頂,朝深淵走去。
紅墳跟著少女一同仰望灰蒙蒙的天空,雨水像是一把把利刃將少女對生的渴望悉數釘死在木樁之上,恨意開始席卷她全部的意識,連紅墳也受到了影響,隻聽她惡狠狠地對著天空詛咒道“巫祭之罪,罪在戕害,你們無法被牲祭取代,因為我要你們一直存在下去,世世代代鮮女無男地苟活下去,我要你們像蠅蟲一樣卑微的活著!像蠅蟲一樣卑微的活下去——直到永遠——!哈,哈哈哈……”
“哢嚓——”仿佛是為了應征少女的詛咒,雲翳滿布的天空突然雷聲大作,就像是簽訂了某種契約之後的回響,久久回蕩在整個部落的上空。
少女狂笑的聲音伴隨著呼嘯的風一齊跌落進深淵之中。
紅墳咬緊牙關,緊閉雙眼。
“噗通——”落入水中後,少女似乎失去了意識,千不該萬不該這種時候讓紅墳占據了她的身體。
‘救……救命……’寒淵之水竄入口鼻,被綁在木樁上動彈不得的紅墳竭力求救,可這崚嶒的淵穀山寒水冷,杳無人煙,哪裏有人能聽得到她的求救聲。
如果知道經曆了湍急的山澗之後,真正的煉獄才邁著它不急不緩的步調前來,少女大概會提早咬舌自盡。
寒淵的深處,是一攤不怎麽湍急的石洞,視線略過周遭,一雙雙冒著森森綠光的眼睛從水中探了出來,它們強力的四肢劃出的水花即將變成血色。
‘是鼉獸……是鼉獸……救命啊……誰來……救救我……’心髒在這一刻驟停。
“啊——!”慘叫聲劃破深淵。
令人膽寒的巨大雙頜從四麵八方襲來,是血肉撕裂的聲音嗎?“嘩——”的一聲之後,清脆無比的手骨斷裂聲也傳進了耳畔,“哢——”腳踝骨也斷了,不知是被哪隻鼉獸吞入了腹中,“哢啦——”脊椎似乎也斷了呢,那五顏六色的東西是什麽呢?應該是腦漿吧……
無數的鼉獸咬住少女殘缺的身體在血池之中翻滾。
呐,我為什麽會恐水?
喂,我為什麽會如此懼怕鼉獸?
你是誰……
女孩兒,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啊,紅墳……
你就是那個死於鼉獸之口的人祭啊……
滾滾鮮血之中,少女身體之中的兩個意識交融在了一起。
傻乎乎追逐謫仙大人的人是我?我曾經也有過天真浪漫的時候嗎?為什麽我生來就在鍾山卻對鍾山有一種莫名的抵觸,就好像……那曾是讓我缺失過靈魂的地方……
星辰交替的日日夜夜,躲在小小的孤墳裏展望歲月的流逝,山川變為了叢林,綠洲化作了荒漠,一個人看盡世間的滄海桑田,而自己到底為何留存著一縷執念直到如今呢?
“因為謫仙大人在等你,所以你不能死。”少女的聲音響徹耳畔。
謫仙大人他,也是這樣獨自一人經曆鬥轉星移,一個人海枯石爛,整整十萬年……他孤寂的生命裏隻有你啊……紅兒……
“紅兒……”
“紅兒!醒醒!”
臉頰有些刺疼,緩緩睜開眼睛,肖琛儲模糊的臉上漸漸顯現出焦急來。
“肖琛儲……我,怎麽了?”紅墳無措地扭了扭眼睛,手指無意間被淚水浸濕,她微微愣了愣。
“方才在看龍騰表演的時候,你突然大哭了一場然後暈倒了……幸好你沒事……不然朕不知該如何是好了……”男人疼惜地撫摸紅墳的臉頰。
“皇上,太醫到了。”洛福在一旁提醒道。
君王橫抱起紅墳,將她放置到了龍椅之上,緊緊握住她的手“乖,讓太醫給你探一探。”
幾名老者背著醫藥箱恭恭敬敬上前來替紅墳把脈。
渾渾噩噩的萬怨之祖環視四周,每個人的臉上都像是戴了統一的臉譜,不管曾經有沒有交際,悉數流露出擔憂的神色來,與肖琛儲如出一轍。
視線徘徊到黎王的身後,卻發現早已沒了少年人的蹤影,方才聲勢浩大的龍騰表演也似乎隻是她一個人的幻覺,朔方樓的術士也早早的退了場,聖殿之下的所有人該吃吃該喝喝,完全不知道她方才經曆的一場山崩海嘯。
“他呢?”紅墳腫著眼睛詢問君王“他去哪裏了?”
“誰?”君王眉梢一搐。
紅墳咽了咽疼痛的喉,另一隻手攥住肖琛儲燙金色的廣袖,“初五去哪了……他去哪了……”
“……”君王蹙眉,不知該如何開口,這時黎王離座作揖道“家奴初五方才不慎暈倒,已被本王命人抬送了回去。”
眼前的畫麵倏忽輾轉,黎王的麵容與那樹下的女人重疊在了一起,紅墳驚叫一聲抽回診脈的手,直愣愣盯著黎王半許。
“可有何不妥?”黎王覷向紅墳,問道。
“……你,你是誰?”
“紅兒你怎麽了?醒過來之後怎麽怪怪的?”君王有些不耐煩,“他是黎王,朕的四皇弟。”
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紅墳垂下眼簾,半晌後,緩緩開口“對不起……肖琛儲……我不能做你的女人……”每個字眼黏著深深的愧疚。她感激肖琛儲那個雪夜裏的寬慰,甚至覺得他的笑顏勝過世間所有的光彩,然而她卻沒有呆在他身邊的理由,也無法欺騙自己站在他身旁時的悵然若失是歡喜。
此話一出,包括帝王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氣,整個宴席因此屏息凝滯。
“你說什麽……”君王慣以傲然的臉龐轉為了肖琛儲的傷情,他不予置信地紅了眼眶。
紅墳起身離開龍椅,她看向男人,一字一頓頗為鄭重“我的心裏麵住著別人,這樣的情況下,我沒有辦法違心地跟你在一起,因為這對你和我來說一點都不公平。”
“是他嗎?”肖琛儲的聲音微微顫抖。
後者並未回答男人的話,她自顧自摘掉了頭飾,盤好的發髻傾瀉而下,紅墳最後朝帝王笑了笑,大步走下聖殿。
“紅兒!?”君王在身後叫她“你當真不願給朕機會?”
緋紅的身影停駐半許,隨後繼續向殿門走去。
“皇上,是否傳喚暗影攔住她的去路?”洛福上前詢問帝王。
帝王苦笑著說“你以為幾個暗影能留得住她嗎?”
南祀如的視線一直尾隨著紅墳決然的身影直到消失於殿門,他邊撫小胡子邊思考了起來,‘朔方樓,燭龍,紅墳……這其中的曲折似乎有必要好好查一查……軼城,可真是個藏匿秘密的地方啊……’
※
京城沿海的偏僻客棧某間房屋內傳來怫然的質問聲
“你因何那般待她!?”
聲落,桌案旁的清冷男子淡淡抿了口茶水,不以為然地答道“我不記得咱們之間的交易裏,有紅墳這一項。”
少年人瞳孔驟縮,騰時啞然,確實,當初的交易內容是潛伏到黎王的身邊窺探情報,而眼前男人負責乘機奪回宸兒靈識將她救回來。
雙拳像是打在軟軟的棉花被上,初五隻能責備自己的無能。
“我不準……你再傷害她……”強壓下怒火,少年人瞥了一眼這位在朝堂上大顯身手的朔方樓術士,也是軼城修靈盟會的盟主——許纓。
許纓繼續雲淡風輕道“你似乎沒有立場這麽說。”他放下手中的茶盅,語氣夾帶絲絲輕蔑“一直傷害她的人,難道不是你麽?”
初五緊蹙眉頭,他深深吸了一口閉起眼睛“我不想與你詭辯,你若再傷她半分,我們之間的交易便到此為止。”
後者滿不在乎地哼笑“倒是有個問題想請教你,胡宸兒和紅墳,她們兩個到底誰對你更重要?”
語落,少年人緊握雙拳愣怔在原地。
“你不覺得自己太貪心了嗎?”男人睨了一眼少年人結舌的表情,好笑地說“當你選擇用一紙書信擅作離別的時候,你已經沒有權利再關心紅墳了。”
“宸兒是我的責任。”初五鄭重其事地回答“阿江大哥生前將她托付我,我便有責任好好照顧她,不能讓她有任何閃失。”
“哦?”少年似乎還有話說,然那剩下的話仿佛是他深埋在心中的珍寶,光要挖掘便要費一番功夫。
“但紅墳不一樣……她是……”初見時她眼中流轉的純澈,小破廟裏大大咧咧的模樣,亦或是男性打扮時颯爽的姿容,她不懂凡塵疾苦卻願受之疾苦以報疾苦,時而高傲,時而暴力,時而不講理,時而又粘人,她就像是這框框架架的世間外飛進來的一隻血雀,嘰嘰喳喳地喚醒了自己內心深處對未來的希冀……很多時候初五都會問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在意她?在意到,好像自己生來就是為了等她出現一樣……
想及於此,少年人鬆開拳頭,唇角綻開一抹暖笑,虎牙急不可耐地探出頭來,他說“她是我的夢。”
聞言,許纓持杯的手凝滯在半空,“是嗎?原來你愛她……”沒能意識到自己言語之中微涼的妒意。
初五沒有遲疑,堅定地點頭“是。”
“嗬……”‘真是幼稚啊……燭龍啊,燭龍,你掌控天地百萬年,凡身竟與俗世之人毫無差別,竟也陷入凡塵之愛無可自拔……’許纓微蹙眉頭,他裝作沒有察覺到內心深處的酸苦。
“你在朝堂上施展術法不僅僅是一場幻術。”少年人警惕地問“你到底讓紅墳看到了什麽?”
‘他明明什麽都不懂卻能看出術法的作用……’許纓突然沉下聲調,“如果我說,我讓紅墳記起了成怨前的一切,你信麽?”突然很想證明某件事情,就此試試吧……
“!?”少年人徑直上前,一把攥住了清冷男人的衣領。
許纓恍然大悟地挑了挑眉,“原來在你的潛意識裏,也保留著一些本能的東西……比如,紅墳應該受到保護,又比如,她不該記起從前……”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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