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三章 揭曉(三)
在她熠熠的瞳仁裏,肖琛儲覷到了自己不自覺翹起的唇角,他不動聲色撇過視線輕咳兩聲“咳咳……那個什麽……有件事想跟你說。”
“什麽事?”對於男人臉上倏忽爬上的窘色,紅墳表示疑惑。
“上回甜點的事……”男人舔舐嘴唇,斯斯艾艾半晌,卡殼在喉間的話像是長了小爪子似的一直在抓撓他的喉壁。
“嗯?”他是吃魚膾卡住了嗎?
“對……對不起。”語畢,肖琛儲忙不迭轉過身,他不敢去看她的表情,隻能裝模作樣欣賞閣樓下十年如一日的風景。
倘若洛福跟在帝王的身邊,他一定會一巴掌狠狠扇醒自己,不可能,這位高坐聖殿之人一定是吃了什麽髒東西導致精神異常,否則他永遠不會說出這三個字,要知道,他可是錯殺忠臣也決不低頭認錯的天下之主啊!
紅墳歎息著搖頭“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那天是我冒犯了你,對不起,肖琛儲。”她知道自己也欠他一個道歉。
“叫我阿瀟。”男人轉過身來,盯著紅墳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問“可以嗎?”
“阿……瀟……?”紅墳試探地念道。
肖琛儲露出孩童一般爽朗的笑,“以後就這麽叫我,聽到沒?”
這家夥,小孩兒一樣的脾性,一會兒好一會兒壞,自己卻很意外地不討厭,紅墳莞爾“好。”
老婦人的記憶中幾乎找不到有關於肖琛儲快樂的時光,被疏離,被冷寞,無止境的孤寂是他兒時歲月的代名詞,他小小年紀便學會了察言觀色,比起其他皇子的鋒芒畢露,他更習慣隱藏自己,即便如今身處聖殿,同樣令朝中之人難以捉摸,登基之後,他鮮少再回來這裏,本就稀少的笑容逐漸被緘默替代,來時總是一言不發進入密室,待到暮靄沉沉才走,而今他卻出人意料地選擇留下來用膳……目光移向與男人對麵而坐的女子,婦人臉上沾染點點欣慰,“是她沒錯了……”
“幹嘛又這麽看著我?”紅墳含箸咀嚼食物,掃了一眼男人跟前,發現他的碗碟幹幹淨淨,從開始到現在動都沒動,“你不餓?”肖琛儲為何總是盯著自己看,難道在他眼裏自己長得比較像雞腿?
男人撐著顳顬,慵懶又貪婪地凝視對麵之人,嘴角挽著寵溺的笑“吃你的。”
紅墳吞咽下口中滿登登的食物,訕訕放下筷子,渾身不自在地開口“你這樣,我難受……感覺自己像是耍猴人手裏頭翻跟頭的猴兒……”撒謊這件事,於萬怨之祖來說有些難度,語歇之際她偷偷瞄了一眼男人的表情,好在他的表情沒有展露狐疑的意思……不想承認,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會令紅墳想起那個溫潤的少年人,隻要一想到他,心口就像是被地震滾石堵結的道路一樣,不論她怎麽攀爬,都無法爬出這塊鬱結。
“好好好,不看你了。”男人散漫地撇開視線,餘光卻依舊滯留在紅墳身上。
“肖琛儲,你上回說的,對旁人好除了有所求之外還有別的原因,是什麽?”紅墳打破逼仄的氛圍問。
“嗯?”鳳眸輾轉,天生令人臣服的氣息襲來。
“呃……阿瀟。”天底下居然有比自己怨梓更加令人膽寒的東西,不由自主改口。
“這麽想知道?”這丫頭,純情得令人心生蹂躪之意。
“對,我想知道。”紅墳垂眸,她想知道為何初五可以無故對她好,又能無故離開她,他們兩個人一路走來,仿佛就隻有她離不開他,而初五心裏,或遠或近似乎毫無分別,這樣的不平衡讓她心焦,甚至能讓她失去理智。
她眸中閃爍著求知的光亮,那麽渴望的神情卻是透過他思念著另外一個人。
肖琛儲嘴角的弧度漸漸消失,一並將餘光受了回去,隨後冷冷清清地開口“施舍。”
“……施舍?”紅墳不予置信地重複男人的話,這個詞莫名刺痛了她。
“對,施舍的意思是憐憫,是一種富餘的情感。”男人瞥了眼紅墳煞白的臉龐,內心深處翻騰起快意,他繼續說“當深愛之人不在自己身旁,有些人會將這洶湧澎湃的愛意施舍給旁人,被動接受之人多有會錯意者,最後落的個尷尬的結局。”
所以,這就是我們之間隻存一封書信的尷尬結局嗎?初五……“咚……咚……”是誰捆綁著自己的心髒從四麵八方拉扯,驟縮的這顆血肉,正向外流淌著滾燙的熱淚。萬怨之祖顫抖著停止進食,眼眶不自主滾落出殷紅的淚滴來……她不甘心地又問“以性命相托也是施舍嗎?那不辭而別算什麽呢?”
“患難與共並不難,為了克服極端情況抱團取勝是人的本性,而清醒的離開,則是真正的選擇。”肖琛儲唇角咧開殘忍的弧度,“人的本性是自私的,這世上沒有人願意不求回報的付出,一切看似不求回報的方式,乃不知背後有更加深層次的原因和更大的陰謀。”
男人字字如刀,句句刺進紅墳的心口。
“你呢?阿瀟,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紅墳抹了一把眼淚,目光銳利地看向男人“你有更大的陰謀?”
“當然。”兀傲俊黠的男人大大方方承認“我喜歡你,我想要得到你。”
“……”聞言,萬怨之祖瞳仁驟縮。
“很難以置信麽?”紅墳的反應令男人眼中桀驁的光稍有黯淡,他嗤笑地自言自語“其實我也覺得難以置信。”
“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何談喜歡?”半晌,紅墳冷靜了下來,她強迫自己將男人對自己的喜愛當做曾為花魁時那些醉生夢死的士子們潦倒的夢話,可他怎麽看都不是紙醉金迷之人啊……
“我何須知道你是誰?”肖琛儲滿不在乎地哂笑“我喜你的盈盈笑臉,喜你身上淡淡的梅花香,喜你力大無比卻不驕不躁,喜你傾國傾城又毫無自知之明……如果你想聽下去,我可以說一個晚上,然而這些緣由之中,卻無一例需要知道你是誰。”
萬怨之祖垂下眼簾,她不得不承認,千秋的歲月中,唯有眼前之人敢這麽正大光明地向她吐露歡喜之意。
“是妖魔也好,鬼怪也罷,吾心之所向,不論是何身份,我都會好好的去珍惜。”肖琛儲神采奕奕地說。
男人的眸子裏似有璀璨星河,紅墳不敢直視,撇過頭望向涼亭外的深潭黯然喃喃“心之所向……”
視線沉入潭底,曾經沉入水中的少年身上泛著淡淡熒光,魚兒們圍繞著神情安詳的他,似與他交頭接耳般親昵,那一瞬間,內心無比渴望自己可以化作他身邊的魚蝦……隻要有他在,她總能鼓起所有的勇氣,她總有用不完的力量,她為了他克服了恐水症,為了與他靠近,再靠近一些,甚至產生過舍棄所有的靈修褪去千萬年的歲月,隻與他活一世的想法。
那些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感情爆發的如此突兀,原來自己也一樣,做不到無緣無故對他好,她終歸是有所求的,求他也與自己想法一樣。
“我從不信一見鍾情,紅兒。”肖琛儲亦望向水麵,傾吐的話中雜糅著柔情蜜意“你是我這一生唯一的例外。”
紅兒,真是個糟糕的稱呼,不知怎地,不想糾確。
“你回去吧。”腦袋很沉,很想一覺睡過去再也不要醒來。
聞言,肖琛儲也不糾纏,他淡笑著道一句好生歇息,明日來接你。
待男人的身影最終消失在夜色之中,紅墳一直擯著的呼吸這才鬆懈開來,指甲嵌入手心,留下深深的痕,搖曳的燭光照耀在手背上,暖橙色的光影閃現,恍惚間回到了當初的軼城,對麵坐著低垂眉眼為自己修剪指甲的少年人,他安靜得像是空氣一樣,連呼吸聲都被匿在光影之後,長長的羽睫投下陰影,一股淡淡的哀傷總若有似無縈繞在旁,少年人的輪廓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直到最後消失在一陣鮮紅之中。
萬怨之祖愣怔地撫了撫自己的眼眶,腥紅的淚水沾染指尖,手心的斷念炎猛地灼燒起來,疼得她不得不蹲下身來蜷縮著緊緊環抱自己,天空漸稀烏雲密布,又來了……又來了……天劫……
“我不想了……我不想了……”紅墳後怕地祈求道“不要再罰我了……”從不怕死的怨祖,竟比往常任何時候更加渴求活下去。
驅趕腦海之中少年人的幻象,隨之天劫亦消失的無影無蹤。
翌日的清晨天剛蒙蒙亮,紅墳便被一眾奴仆們吵醒,半懵半醒地穿戴好衣裳,畫好妝容。
風風火火坐進轎子中的人兒問道“你們要帶我去哪兒?”
“回姑娘的話,到了您就知道了。”
又是這句話!
抵達宮門口時已是晌午。
掀開轎簾,熟稔的畫麵映入眼中,綠林招安初試還曆曆在目。
原來是進宮啊……也對,肖琛儲是個皇子,不對!除了皇帝以外的皇子難道不應該被封為王爺另外賜府邸嗎?為他弟弟接風洗塵,有必要進宮嗎?不過他弟弟有可能也是皇子,這樣的話連同皇帝在內的所有王爺都應該匯聚一堂,那麽這個匯聚一堂的地點隻能是皇宮了……
轎子在複道口停歇,在眾小宦的引領下,紅墳拿出了當初醉夢塢的架勢,婀娜身姿,步步生蓮,令一旁的守將們顧盼流連。
既是受了肖琛儲的邀,便不能讓他丟臉不是?
宮廷盛宴,歌舞升平,自從非樂令下達以來,空曠靜謐的皇宮終於趁此機會有了一絲煙火氣息,出乎紅墳意料的是,這場洗塵宴似乎早已開場,宦人們似乎也並不打算領她從正殿門進去,而是選擇了旁的側門。
跟著小宦從外頭鏤空的欞口向裏頭探去,堂皇的宮殿內載歌載舞,在客席搜刮肖琛儲的身影,卻始終尋不到他,紅墳狐疑地問領路小宦“這宴會都已經開始了,我還能吃到東西不?”
兩個小宦捂嘴偷笑,其中一人道“當然能啊,您可是坐在那位身邊的人呐!”
“哪位?肖琛儲嗎?我沒看到他啊……”紅墳揉了揉餓的咕咕叫的肚子,心下這肖琛儲不會是騙她的吧……
小宦們麵麵相覷,不解地問了一句“肖琛儲?是誰?”
“……”不會真是騙我的吧!晴天霹靂襲來,紅墳被烘了個外焦裏嫩。
躊躇著要不要繼續跟著這兩個小宦時已經抵達側門,推門而進,金碧輝煌的大殿盡展眼前,紅墳被叮囑原地稍等,兩位小宦拜退回去複命。
站在原地興致寥寥的紅墳透過鏤空的屏風看向大殿,聖殿之下,整齊擺放著兩列長龍似的桌案,每張桌案後麵都盤坐著錦衣華服的達官顯貴,而兩列桌案之間稍比過道寬敞,七八個天仙似的舞女正在翩翩起舞,飄揚的彩帶,輕巧的步伐,看得紅墳一陣技癢,要知道當年她於亂花之中的驚鴻一瞥乃是無數士大夫們心中的美夢。
一陣清脆的擊掌聲襲過,翩然的舞蹈戛然而止,嘈雜的宴席鴉雀無聲。
隻聽過分的靜謐過後,高坐聖殿之人開口說道“三弟這一趟軼城,一去便是大半年,朕今日所設之宴有兩個目的,一來是為三弟洗塵,二來是為了宣布一件事情……”
這聲音有點熟悉,卻又有點陌生。
紅墳拚命往聖殿龍座上瞅,然而屏風的死角剛巧擋住了那位天下之主的半個身子,紅墳悻悻撇開視線,“肖琛儲啊肖琛儲!你這個大騙子!”口中一邊碎念,一邊不死心地搜尋他的身影,當視線掠過緊挨著聖殿的第一排座時,紅墳那顆沉入潭水之中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動了起來。
本該往後隻沉睡於自己記憶中的少年人,他鶴羽白衫,玉冠而頂,青藍的內襯上雕飾著黎王府標誌性的荊棘花家徽,錦素服飾襯得他膚如凝脂,斂眉垂眸的少年人安安靜靜的站在席位之後,板正著頎長的身姿,猶如玉碑般矗立在這紛亂的朝堂之上,他現在是何種表情呢?他那雙巧奪天工的桃花眸之中會是一番怎樣的場景?
這一刻,紅墳幾乎忘記了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