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刀刃
“我……”裘三烏臉色煞白,支支吾吾個半天,最後咬緊牙關“我跟你拚了!”
說罷,便衝了上來。
沒想到這個中年人平時看起來畏畏縮縮,真動起手來還是有那麽幾分力的,二人纏鬥,胡為榮無暇顧及懸崖上的紅墳與初五。
借著閃電,裂穀下方一張張血淋淋的嘴正如深淵般凝望著欲掉不掉的人,它們也不急,就這樣齊齊朝天撅,形成了極度詭異的畫麵。
“紅墳!不要看下麵!”初五感受到紅墳目光下移時的顫抖。
萬怨之祖腦袋一片空白,她茫然地抬首,視線掠過少年或許已經不能稱之為臂膀的手正崩成一張弓弦,“放手吧……”她顫栗道。
“說什麽胡話!”少年幾乎咬碎了自己的牙,恨不得與她交換位置代她忍受恐懼,哪怕掉下去的人是自己。
在紅墳的印象裏,初五是個溫吞的人,連吼人都不會,平時慣了和煦說話,哪怕是生氣也隻是沉降音調,然這樣突兀的嘶吼不到兩下便咳嗽連連;萬怨之祖扭動自己的手腕,借著雨水潤滑,很快便往下掉了一大截。
“你幹什麽!?”少年人緊攥紅墳,幾乎鉗進她的肉裏“用血祭!紅墳!快用血祭!”開始病急亂投醫。
萬怨之祖搖了搖頭,“倘若我陷入恐懼,召出來的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鼉獸……初五,我好怕……”吸了吸鼻子,控製不住眼角殷紅的血淚,她再一次扭動手腕,‘因為對人世有了留戀,我居然有一天會害怕輪回門……然而……我更怕的是……’深深凝望少年驚慌的麵孔,她給了他一個笑容。
纏鬥中的裘三烏眼看著紅墳與初五緊握的手倏忽鬆了開,閃電襲來的白晝之光中,她正迅速下墜,而裂穀下麵仰張著密密麻麻的巨口。
“紅墳——!”少年撕心裂肺地呼喊,下一瞬,他猛地撐起身子,宛若漲弦的弓以腳尖蓄力,就這樣跟著一起跳了下去。
“初五兄弟——!”這回輪到裘三烏嚎啕,他倉惶趴到斷崖邊,黑咕隆咚的下麵除了自己的回聲什麽都聽不到。
急速下墜,耳邊呼嘯著狂風驟雨,萬怨之祖的腦海冒出許許多多撕裂的畫麵來,陌生,卻熟稔。
她記得那時候的人們將她當做祭品推向深淵,那時的殘陽是血色的,她記得鼉獸撕咬身體時的劇痛,記得四分五裂的自己化作肉塊進入了鼉獸的食道,她還記得……誰的懷抱替她蕩開了所有的恐懼,耳邊的驚聲尖叫驟然隻剩安靜的呼吸……
猛地睜開眼睛,正對上少年螢螢泛光的琉璃色右瞳。
“你!?”紅墳的話扼在喉嚨裏。
“別怕。”少年莞爾,他溫純的聲線將一切恐懼撫平。
困惑與怫然融成一體,卻怎麽都湧不出口,紅墳失笑“傻子。”
少年亦跟著笑了起來,“我們扯平了。”想起那日懸崖的壁台上,懷中的她將同生共死當做如此理所當然的行為,而他又怎能不報此恩,又怎舍得她一個人走向黃泉。
原來他已情根深重如此,早將她視作生命。
紅墳手心蝕骨的痛襲來,她看著天空重新聚集起雷暴,忽然釋然地閉起眼睛來,‘這下慘了,我又招來焚靈序規了……’倒是不知他們兩個,先葬身鼉獸之口呢?還是天劫呢?諷刺的是,我們二人的劫難竟是在同一天。
斷崖上幸存下來的數人看向天空中的風起雲湧,竟似搖搖欲墜般呈塌陷之兆,許是作為萬物之靈的第六感,裘三烏下意識喊道“快離開這裏!快!快!”眾人也有所反應,連滾帶爬地離開了斷崖,胡為榮看著裂穀底,欲走不走地憤然啐了口痰,“媽的!”
“老胡!這裏危險!”有人邊跑邊喊“快點離開這裏!”
“到手的官職就這麽沒了!”緊握雙拳“咯咯”響,諸多不甘還是敗給了天空之中愈加濃厚的漩渦,胡為榮拔腿就跑。
“哢嚓——”
奪目的白晝照亮了整個京城。
正在卸行禮的劉壯壯被突如其來的閃電巨響嚇了一大跳,手中的箱子快準狠地砸在了錢幣腳麵上,後者揚拳之際,他趕忙道“別別別,這都到京城了,還不趕緊收收你那山匪心性!”
“你就是欠打!還不趕緊把箱子從老子腳上挪開!”錢幣悻悻放下拳頭。
“行行行,祖宗!”劉壯壯翻了翻白眼,邊搬箱子邊困惑“這京城還真是不同凡響,連閃電都比咱們平時見到的更凶殘,你說這要是走在平地上咱們會不會被劈死?”
“我們會不會被劈死不知道,不過我感覺壯壯哥你一定會被劈死,哈哈哈!”楊小海幫靈鵲拿細軟,樂嗬地參加進二人的拌嘴中。
“呸呸呸!瞎說什麽呢?我娘可是找過算命先生給我算過命的!算命先生說我長命百歲一百八!”劉壯壯比了一個誇張的手勢。
“我看你是老王八!”錢幣無情地戳破他。
此話逗笑了一直陰鬱著臉的棠逸,而笑點一直很低的靈鵲卻未曾被影響分毫,下車後的靈鵲一隻翹首望著電閃雷鳴的天際,深深蹙眉幾似溝壑。
“靈鵲姑娘,你怎麽了?”楊小海首先發現了靈鵲的不尋常。
“哎呦你個笨蛋!”劉壯壯一把拍在楊小海腦後,“什麽靈鵲姑娘!要叫府尹夫人!你個沒眼力界兒的家夥!”說罷,劉壯壯換了個恭恭敬敬的口吻說“夫人?您這是想念南大人了?這才剛分別沒多久啊……”
“按照國體禮儀,外遣臣子歸來的第一要務是回稟聖殿,南大人這是給皇上複命去了,靈鵲姑……呃……夫人大可不必擔憂……”楊小海解釋道。
女子雙手緊攥著胸口的衣領,搖了搖頭“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就像堵了一塊……石頭……腦子裏……卻是空蕩蕩的……”
見狀,幾人都沒了法子,這玄乎其乎的形容他們聽也聽不懂,隻能你瞅瞅我,我瞄瞄你。
聽到這聲仿若天柱斷折的巨響時,高高在上的帝王與聖殿之下複命的高官都不禁為之一動,兩殿雁魚燈不住搖曳,二人身影陰晴圓缺。
“已經是第二次了。”帝王揉了揉顳顬,方向來自南山狩獵場。
南祀如作揖道“敢問皇上,此次考核是否依舊以鼉獸數量取勝?”
“這回聽了你的勸,平安度過七天就行,鼉獸隻是另外免試第三考的捷徑罷了。”這個南祀如,總要找機會過問一下綠林招安之事。
“……”南祀如知道自己應該適可而止,選擇不去置喙,心下卻是連連冷笑這不還是讓人去捉鼉獸嗎?在十足的利益麵前,即便是世上最凶殘的生物,人們依舊趨之若鶩不是嗎?
“怎麽,你有異議?”君王單手撐著腦袋,斜視殿下不卑不亢之人。
“回稟皇上,沒有。”回答得利落幹脆。
“嘖,行了行了,繼續回稟羅寧城之事吧,朕給你的飛遞可有幫上忙啊?”尾音的上揚正預示著帝王期盼的心理,他當然希望自己的飛遞是破案的關鍵。
南祀如垂眸,“皇上的飛遞可謂是及時雨,是解開謎團的最後一環。”說罷,他從胸口掏出飛遞書信以及裝著上古石碑拓帛的盒子舉過頭頂,然而帝王接下來的話卻令他愣了愣。
“哈哈哈,甚好甚好!”瞄了一眼南祀如呈上的木盒,帝王嗤笑一聲“怎麽?還給朕帶了禮物?南宣遲啊南宣遲,你可別學那些個趨炎附勢之徒。”帝王擺擺手,令身旁的洛福去接南祀如的手上的物件。
“南大人,交給我吧……”洛福恭恭敬敬上前,接過書信,木盒卻一直被南祀如緊緊攥在手裏,二人你拉我扯半晌,洛福小聲耳語“南大人!你到底鬆不鬆手!”
青年高官突然跪了下來,嚇了宦官一大跳,遂聽他怯怯地說“臣惶恐,竟一時忘了此木盒之中乃是臣買給心愛之人的玉簪……”
帝王收斂笑意,狐疑地看了一眼木盒,“哦?此番出行你竟尋到了心儀之人?這麽說,你不僅僅是來複命的,亦為求一道指婚諭?”
南祀如額上劃過一滴冷汗,皇上生性多疑,若是他以別的什麽借口將掏出來的木盒再收回去,一定會引起他的懷疑,但倘若讓他自己懷疑掏出木盒的目的是為了求一道婚,在皇帝眼中,南祀如則成了個自作聰明之人,這樣一箭雙雕的主意確實是南祀如急中生智的結果然而……皇上對待此盒的態度隻說明了一件事——石碑拓本並不是皇帝飛遞給他的,那麽有關於上古巫祭一族之事,便是另有其人在幕後操縱,到底是誰呢?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皇上……”南祀如匍匐在地。
靜謐的大殿,外頭風雨大作,聖殿高坐的帝王倏忽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宣遲啊宣遲,往年多少王孫貴族想要攀你這根‘高枝’無不铩羽而歸,多少郡主小姐背地裏罵你是個才學淵博的癡人學究子,說你不懂風月不懂人情,朕這待業媒人可是替你擋了不知多少的參本……你呀你,原來還有開竅的一天!”
‘其實這是變著法的先罵我一頓唄?’京兆府尹一臉黑線,“臣,多謝皇上的體諒。”
“好了好了,趕緊把你那盒子收起來吧,可別給隔牆眼看了去,又造謠你是個龍陽癖!”皇帝似乎特別愛打擊南祀如,隻要一逮到嘲笑他的機會,總會有意無意逗愣幾句。
還能怎麽辦呢?畢竟是頂頭老大,這辯駁不能辯,這解釋懶得釋,索性隻能隨他叨叨,“臣實在惶恐。”
“行了,起來吧。”帝王打了個瞌睡,想來已經連續批閱奏折好幾日,今日風雨大作似乎很適合睡上一場好覺。
“還請皇上保重龍體,早些歇息,臣這就告退。”南祀如恭恭敬敬起身告退,轉身之際,睡眼惺忪的皇帝叫住了他,說
“想個法子,將此事的髒水潑到黎王身上。”
用最慵懶的口吻說最陰毒的事,一貫是這位高坐皇權之人的拿手好戲。
殿外電閃雷鳴,投射進殿內的光反射著聖殿上下二人的影子,忽閃忽閃的,有些不真實。
南祀如的丹鳳眸漸稀攏成一道淩冽的溝壑,他回過頭,重重作揖“臣……能力所限,恐不能令皇上滿意。”
“嗬……”風雲變幻不止是殿外,還有殿內的聖人,他冷腔“兩年了,你依舊不願做朕的刀。”口吻中半分慍,半分咄。
“臣一直是皇上的刀刃。”南祀如虔誠鞠躬。
“說的沒錯,你確實是皇帝的刀刃。”聖殿上的人懶懶散散地撐著腦袋冷笑著說“但卻不是楚辰瀟的。”
“……”青年人覺得自己的雙手雙腳有些冰僵,不知是陰雨天氣溫低,還是聖殿上的人陰冷的視線所導致的,“臣隻是一介府尹,恐非皇權的加持早就身首異處了,臣所報乃為皇權,宣遲本身是個無用的書生,若非皇權,也隻能在暗無天日的書海中沉淪,所謂皇權,並非身為天子,而是百姓所敬之天子,宣遲此一生都將為此殫精竭慮,肝腦塗地。”
“哼,你總有這麽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每一次都用大義凜然的話讓朕放過你……”稍縱即逝的隱痛從帝王的眼神中流轉,很快被陰鷙的光芒所淹沒,“當初你借由此案逃離朕,怎麽不在羅寧城多待幾個月?”
聽到皇帝此話,南祀如放下了心,現下他就像個孩子一樣執拗地介意起某種微不足道的事情來,“臣乃京兆府尹。”重重突出“京兆”二字。
“罷了罷了,趕緊滾!”皇帝一時間不知該揉顳顬還是擰睛明,趁著自己沒發怒,趕緊打發此人滾蛋,論這滿朝官員誰能撩撥起他的龍怒,大抵也就隻有南祀如一人了。
滂沱大雨在一陣又一陣的狂風下席卷而來,走出殿門的南祀如隻是稍站在屋簷之下便已半身濕透,他皺著眉拎了拎扒拉在身上的袍子,無奈地歎出聲來。
“吱呀——”殿門大門倏忽被打開,洛福躡手躡腳從裏頭走了出來。
“南大人留步!”宦人胳肢窩裏夾著一把紙傘。
南祀如稍稍作揖,“不知洛公公還有何事吩咐?”
“這不,皇上他……雖然生氣於你,但這天確實不大好,所以……呃……”洛福隻覺得委屈,這傘是皇上讓送的,還命令他不準說出來,當個大內總管可真難呀……
“是皇上意思?”南祀如挑眉。
“哦不不不,是洛福見南大人並未帶傘,所以就……”宦人擦了一把汗。
青年人嘴角挽過笑意,自顧自抽出宦人胳肢窩下的傘,撐了起來,臨走之際,狡黠道“多謝皇上!”
洛福瞅著京兆府尹的背影大喊道“要說幾遍呐?不是皇上送的!是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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