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糟糕過往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皇宮複道內有小宦疾跑似馬。
“皇上,皇上?”洛福嚐試喚醒小憩的聖殿。
“說。”托著顳顬剛歇著不到一會兒,皇帝眉間有些慍色。
“京兆府尹的加急飛遞。”宦官呈上奏折。
“喔?”自他下調,這還是第一次呈章回朝,皇帝擰了擰惺忪的眸,接過洛福手上的折子。
帝王看奏折有兩個習慣,這兩個習慣分別為看南祀如呈上的奏折,以及南祀如以外的奏折,前者他字字咀嚼,有時候批注的話語竟比原有內容還多,後者一目十行,匆匆批“閱”字就算看過了,也不是帝王區別對待,而是除了南祀如以外,幾乎所有的官員都在例行請安或是報喜。
時間過了很久,宮殿靜得隻剩下燈燭燃燒的聲音,就在一眾旁侍昏昏欲睡的時候不約而同被皇帝突如其來的一聲鼻嗤嚇醒。
“皇上息怒!”洛福戰戰兢兢下跪,在場的所有小宦們也跟著一同匍匐在地。
“這個南祀如!膽大至極!狂妄至極!居然敢揣測道朕的頭上來!太無法無天了!”男人惡嫌地將手中的奏折丟了出去。
‘無法無天還不是您給慣出來的……’洛福幾乎將整張臉都貼在地上,表麵上卑躬,心裏卻在想些有的沒的,還記得南祀如那貨剛晉升正四品便能到享宰相特權的時候,滿朝文武皆歎古往今來無此例,府尹宣遲獨一枝,他不僅有直接諫言的權利,居然還被默許了能打斷皇帝說話的特權,瞧瞧,於旁人來說的欺君之罪在他身上不過是寥寥幾句話,這位京兆府尹也真是不負恩寵,上任以來京城百姓安居樂業,夜不閉戶,遙想他沒受命下遣的時候,走在宮中時幾乎可以說是橫著走的。洛福餘光瞥了眼散亂在地的奏折,心下無奈‘看著吧,還得讓我撿回來……一,二,三!’
“給朕撿回來!”
“遵命……”‘看吧,我說什麽來著?’洛福忙不迭將折子疊好又重新呈遞給了帝王。
‘何必呢?看了又生氣,不看又沒法了解案件的進展……’洛福從前覺得自己可以活到古來稀,現下想來,可能都是幻覺,隻要這大內總管落在他頭上一天,他的壽命就少一天,太難了,他可太難了。
眾所周知,帝王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內斂男人,然而隻有洛福知道,隻要批閱南祀如的奏折帝王的臉色便會變幻無常,他甚至懷疑帝王的每一次皺眉都預示著南祀如生命的終結,然而就是沒有,不僅沒有終結,他的特權還越來越多,真夠氣人的,世界上怎會有如此鴻達的官運?這個南祀如怕不是個修煉千年的狐狸精吧?
狹長鳳眸,鼻梁高挺,輪廓精致,嘿!還真是個狐狸精!
雄性狐狸精?不多見的說……
洛福的腦洞開到了蒼穹頂又被帝王接下來的話踹下了雲層。
“好你個南宣遲,竟威脅朕同你一道破案?朕何須自證清白?朕又何須向你這家夥自證清白!?死了這條心吧!朕賦予你這般大的權利竟敢作用到朕的頭上來!?我看你是活膩了!”帝王再次將奏折扔出了三丈開外,威嚴厲色嚇壞了在場的所有人。
洛福瞟了眼這本悲慘的奏折,眉梢抽搐,‘您說了這麽多,有用嗎?一,二,三……’
“來人!傳禦史中丞!”
‘皇上,求您有點骨氣吧……’洛福含淚接令“皇上有諭,傳——禦史中丞覲見——!”
“傳——禦史中丞覲見——”
傳令聲一層接著一層傳播下去,直到傳出複道。
禦史台是朝廷設立的監察機製,它與禦前守衛同樣是直屬皇命,是皇帝用糾察百官的行政部門,權能極廣。
按照南祀如奏折所呈,大致內容概括如下
一,皇上您是不是早就知道羅寧城太守才是失蹤案的關鍵?按照以往您派遣到羅寧城調查此案的官員撤職率來說,我有理由懷疑羅寧太守趙臘根背後的勢力是您。
二,如若第一條不成立,皇上您需拿出此案與您無關的證據來自證清白,否則微臣真的很難辦,想要自證很簡單,您需調閱出禦史台記錄的近年來朝中官員私下走動的痕跡,注意,私下走動的頻率不是重點,而要結合那一年發生的具體事件,背後利益的有關集團就算無往來亦可暫疑。
三,倘若您沒有選擇按照第二條去做,那麽此第三條想要闡明的是,臣雖能解決此案,卻也隻能止於此案,不論這當中牽扯到多少利益集團,臣都無法再深究,久病之良藥,不在於臣,而是皇上您自己。
四,第四條是建立在第二條您調閱禦史台卷宗之後,還請皇上將羅寧太守的生平具體飛遞於臣,若是在調閱之中您察覺到了另外的勢力,還請皇上不要有動作,一切待臣回朝再行商量
五,另,奏折紙薄,還請皇上不要隨意亂丟。
一回想起奏折裏的內容,高高在上的帝王就頭疼的厲害,自己好歹是從陰謀詭計中成長起來的皇子,怎麽就能被這個沒臉沒皮的貨色算計的死死的?被突然傳呼的禦史中丞臉上的汗擦了又擦,捧著羅寧鎮曆代官員的資料哆哆嗦嗦站在聖殿之下,連頭都不敢抬。
登基的兩年來怎麽也是摧枯拉朽改革了一番,雖然沒能第一時間清理掉先皇以及前太子的殘存勢力,不過也好歹讓他們龜縮了一段時間,朝廷結黨營私已成風氣,不是他改革製度便能解決的事,但在世人看來,短短兩年,他這個皇帝已頗有政績……如果不是打開了卷宗,他或許還真的會沉溺在這些微末的成績中自認為是豐功偉績,南宣遲這廝,倒意外地提醒了他,朝內的結黨營私,從來都是一場不停歇的仗。
卷宗資料停留在羅寧趙臘根這一頁,他是前朝十二年進士,從七品做到如今的四品用時不多也不少,十年,與朝廷中往來的官員數不勝數,高位到相,低階的也有,從字麵上來看,他是個極其圓滑的人,這樣的履曆在朝中一抓一大把,沒什麽值得關注的,然令帝王好奇的是,記錄此人家屬用語是得子先天不足,十二歲斃,後活,名趙小根。
“羅寧太守趙臘根有個兒子?”帝王發問。
“回稟陛下,此子現今二十有三。”禦史中丞如實回答道。
“卷宗所錄的十三歲斃,後活,何意啊?”為什麽會記錄成斃而後活?而不是病重好轉?
“回稟陛下,按照禦史台當時監察到的情況,這個趙小根確確實實是死過的,當時的趙臘根位處七品,為此曾辦過一次喪,隻是不知後來是怎麽活過來的……”當年禦史台可沒少為這件事發愁啊……
“七品,十年,不對,照你這麽說趙臘根之子應是二十二歲才是啊?”怎麽會憑空多出一年來?這不是前後矛盾了麽?
“回稟陛下,因為此子……是死了整整一年之後才又活了過來。”禦史中丞將頭埋在高舉的揖禮之下,害怕與皇帝有眼神上的觸碰,這種怪力亂神的話除了朝中朔方樓可以毫無顧忌的在皇上麵前直言不諱,其餘一概人等皆不能多揣測半分。
‘此事有蹊蹺啊……宣遲,你或許麵臨的不是常人啊……’合起卷宗,“知道了,你退下吧。”待禦史中丞退出殿外,帝王才神情複雜地開了口“洛福,速擬飛遞八百裏。”
將南祀如所需的訊息遞交給了飛遞信使後,洛福領了帝王的密旨前去黎王府。
待一眾人等悉數退去之後,空蕩蕩的大殿內隻留下了帝王一人,他盯著自己的龍頭椅若有所思,記憶仿若回到了年少的時光,於他來說那段時光並不美好,印象裏的京城總是下著雨,淅淅瀝瀝的,府中常年蔓延著一股黴味,害的他一直以為父王於自己的疏離是因為自己身上也攜帶著黴味,所以他恨透了這綿延不絕的雨,恨透了陰鬱的天空。
父皇有四個兒子,國師占卜,四子皆有才,乃為國之大幸。
年少的時候是有過美好的,雖然那段記憶已經泛黃,但還是會被現今的帝王拿出來細細的品,嫡長子楚辰瀚是他們三人的兄長,三弟楚辰淵,四弟楚辰沭,至少在那件事之前,他們四個人的手足之情一直都被朝野津津樂道,那時候他楚辰瀟也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為了這個位置手足相殘。
大哥是正宮出生,身份何其高貴,他鋒芒畢露,桀驁瀟灑,天生不羈的個性加之過人的才華,如是太陽一般供人追逐,不論是三弟還是四弟包括自己,那時候也都隻是單純的想要依附在他的身邊,幫助他,支持他,三弟是天生的兵家領袖,小小年紀便能熟用兵法,排兵布陣自是不在話下,用父皇的話來說,榮王是天生的將才,四弟早產,從娘胎裏帶出了病,自小身子就弱不禁風,可他卻極為聰睿,性子溫純也最像父王,四人當中他最得父王的喜愛,其餘三人都有各自突出的地方,但隻有作為老二的自己,資質平平,不論做什麽都不突出,卻各方麵都沾染了一些,按照父王的話來說,他就是個陰鬱的性子,從前他以為那是誇讚,後來才知道這是惡嫌,其實自己並非愚笨,隻是在其餘三人天才般的能力下而顯得平庸罷了,楚辰瀟知道自己最擅長的能力都是其餘人不具備的,那便是陰謀詭計。
是的,陰謀詭計,跟母妃學來的。
母妃是從遙遠的東海蓬萊和親而來的,她總是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尤其是與父王,因為她始終背離在中原文化之外,她不會撫琴,不會作詩,不會女紅,她曾在自己國度引以為傲的祭舞在中原人看來也隻是旁門左道的瞎蹦躂罷了,在中原大地上,她永遠都是非我族類,哪怕是為父王身下了皇子,也並不招他待見……從此母妃養成的陰冷的個性,她總是認為那些比她幸福的人都是從她那裏偷走的幸福,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向他灌輸著仇恨與陰謀。
皇後的死其實多半是因為她自己,畢竟母妃也隻是在湖心亭的闌幹上做了個微小的手腳罷了,誰知皇後那天正好腳上打滑,又正好摔了一跤,恰恰闌幹也斷了……撈上來的時候屍體都快泡發了……父王很傷心,卻也無可奈何,畢竟隻是個意外罷了,小小的楚辰瀟那時並不知道母妃最初想要殺掉的人是誰,後來他有些明白了,她想殺死的人從來都隻有父王一人。
國母之死,舉國悲痛,這件事本可以就這樣過去了,然而四弟他卻有個世人不知的能力,那便是通靈,他從小就能看到死去之人的魂魄,並且能與之通話,於是當他的四弟在國喪上當著所有人的麵指出了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時,楚辰瀟迎來了改變他一生的煎熬歲月。
母妃因妒忌之罪被打入冷宮,身上被割出一道道小口子,倒上了蜂蜜,吸引萬蟲來食,到現在楚辰瀟都還記得母妃那一聲聲淒厲的痛呼,父王根本就不愛她,於是折磨起她來起來得心應手,楚辰瀟也成了自古以來唯一親生卻不是親王稱謂的王爺,被罰至京城最荒涼的角落裏,獨守著一隅濕漉漉的天地過活,被禁足的三年裏,他一直在想自己到底犯了何種過錯,長大了才知道,身為母妃的孩子這件事,就是過錯。
至此,四個皇子的關係土崩瓦解,昔日一同改變天下的宏願也隨之凋零。
然而四弟會通靈這件事卻一直是皇宮裏的秘密,父王甚至要求所有人都必須將這個秘密帶進墳墓裏,他自己做到了,而如今身在皇位上的楚辰瀟卻並不打算這樣做,不僅如此,他還成立了天下最官方的修道渠徑——朔方樓。
朔方樓是掌管這天下所有能人異士的地方,楚辰瀟想看看,在他的開放政策下,到底有多少人能像他那位好四弟一樣。
------題外話------
真的好劃水,連名字都忘記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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