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你怕水
“這……不好吧……”宸兒抹了把眼淚,小聲嘟囔。
“再磨蹭下去可就天黑了!”
少年人的背不算寬闊卻異常有力量,山路崎嶇,他卻很穩。除了阿兄和初五哥哥,這是完全陌生的肩膀,宸兒有些意外的發現自己並不抗拒。
“宸兒姑娘,前麵有樹杈,小心些別碰到頭。”棠逸一邊注意腳下一邊觀測四周。
女孩兒排開枯枝應聲“嗯……”
酉時天色已如潑墨,夕光沉去的一瞬天空布滿了零星的螢火,閃爍在遙遠的蒼穹頂,寒鴉聲起,懸崖峭壁上的二人不約而同朝天際投去了目光。
入夜後的山崖要比白天寒上許多,呼嘯的濕風如是刀片刮在身上,岩台上的紅墳不自覺弓起了腰,雙手環抱著自己,她不得不提凝靈修來禦寒,身後的初五不比她好多少,凍得渾身打顫,口齒哆嗦,卻還是硬板著一張臉。
兩人硬生生賭氣到深夜,直到紅墳聽到了碰撞的聲音,回過頭去,少年嘴唇泛白渾身不自禁抽搐著蜷縮在崖壁前。
“你!?”萬怨之祖忙不迭上前扶起少年,“你沒事吧?”
山間溫度降至冰點,說話的同時竟能看到口齒間的薄霧,周遭寒氣逼人,少年身上卻滾燙異常,紅墳手背覆在初五的額間,前者卻不動聲色撇過頭去,他有意抵觸紅墳。
“這都什麽時候了,哪那麽多氣?從掉崖到現在少說四個時辰了,我哪裏做錯了你倒是說啊?”紅墳氣不打一處來,怎麽說該委屈的都是她吧?這小子到底是吃錯什麽藥了?
初五撇過頭去,抿唇不願吐露半句。
方才觸碰到少年額頭的一刹,紅墳幾欲被他滾燙的額頭燙傷,他的身體狀況很不好,卻依舊在跟她賭氣,又惑又惱的紅墳終於爆發了,她大吼“本祖到底怎麽你了!?”
少年眉頭一蹙,垂下眼簾,依舊不願正眼看她。
初五倔強的模樣在山澗泛起的朦朧中映著月光,如是一朵空穀幽蘭獨自落寞,又獨自傾城。紅墳雙拳緊握,骨骼發出清脆的響聲,她有一瞬間極度想要一拳揍上去,然此時的他又脆弱的像是一件易碎的精美瓷器,碰不得也罵不得,甚至連看一眼都覺得冒犯了他……所有的錯誤盡數都卷向紅墳,哪怕她根本沒有做錯任何事。
那聲爆發的質問回蕩在山間到處碰壁最後沒入湍急的澗水中,紅墳歎息著從腦後掏出了龍骨笄,撩起左袖朝其刺去,那塊常年用來血祭的左臂肌膚上布滿了深淺不一形狀各異的瘡疤,如是初學筆墨的頑皮孩童在宣紙上隨意劃出的雜亂線條;尚未體驗到尖銳的疼痛,她的右手被阻隔在半空,轉睛之際,對上麵無血色的少年,他眉宇間多的是比方才更甚的清寒,此刻不需他開口,紅墳便能腦補出一大堆訓斥的話來。
“我隻是想生火……你……發燒了……”紅墳看向他的眼底,盡量動之以情。
“不需要。”
‘不必,不需要……嗬,除了這幾個字,還能說些別的嗎?’萬怨之祖換了副口吻又說“我冷行不行?我想烤火成嗎?”
少年遲疑了一會兒,緩緩放下手,“下不為例。”
見他眉頭終褪些許寒色,紅墳將龍骨笄刺入左臂時竟覺得不那麽疼了,她將血液灑在濕漉漉的岩台上,“九嬰之焰,來。”伴隨著語歇,一隻小蛇從空中竄落,盤旋在萬怨之祖傾撒在岩台上的腥紅旁舔舐一通,它的鱗甲騰騰燃燒起來,完全不同於篝火借助薪柴的光芒,而是一種純淨的淡朱色火焰,它的溫度極高,霎時便能驅散周遭的寒冷。
好景沒有持續很久,原本足夠將整個峽穀照亮的光芒伴隨著呼嘯的寒風漸稀黯淡了下去。
紅墳眉間的喜色伴隨著越來越萎靡的火苗耷拉了下去,直到最後一絲火焰被黑暗吞噬;“什麽情況?”她瞪大眸子拖住小蛇的尾巴將它甩了又甩“喂,不帶這麽玩的,你怎麽光拿報酬不幹活啊?”
小蛇無辜地吐著信子,兩眼委屈巴巴眼淚汪汪,它很想努力噴火,並一再嚐試傾吐火焰,然而隻能噴出些烏煙零星帶著點火花,嗆得紅墳連連咳嗽。
阿祈不知在哪冒出話來“九嬰九首,而你每次隻召一首,其他八首可不是光饞著嘴不作為的主。”意思就是其他八首此刻或許正在瘋狂攻擊被紅墳召出的那顆腦袋,直接導致於幻體小蛇沒了火源……
萬怨之祖窘迫地看了看少年,少年的眸子倒影著月光熠熠生輝,紅墳被他澄清的視線盯得臉頰發燙,她認命得哀歎,果然倒黴起來連血祭這種萬無一失的上古陣法都能掉鏈子,她撫上左臂,血漬已經幹涸,傷口也已迅速複合,留下一點外翻的傷疤,生平第一次討厭起自己這樣的體質,她悄悄地去到一旁,打算再次血祭。
“我說過,下不為例。”初五看出了紅墳的意圖。
“你說的是離開這裏的下不為例!如今尚在此地,不算不算!”紅墳緊握龍骨笄,強行狡辯道。
少年原本緩和了的情緒又一次緊繃,他低沉地問“你真的冷嗎?”
“當然冷啊,不然我幹嘛召火,費勁巴拉的,還疼的要死!”紅墳揉了揉左手,哪一次不疼到眼淚嘩啦的?
“……術門中人,靈修是可以抵禦嚴寒熱的吧……既知疼痛,你就該提凝靈修抵住寒氣,而不是一味的生火……”少年眼中的事物有些渙散,他捏了一把手臂內側,強製自己清醒,淡淡道“如果是為了我,大可不必這麽做,我不需要。”
“才不是為了你!別自作多情了!”紅墳被點中了心思,不僅是臉上,渾身都臊的慌,明明自己的臉皮一向厚實卻難捱此刻的窘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用不必,不需此類話語拒絕她,她倘若再上趕著對他好,豈非對不起自己這令人聞風喪膽的名諱?
“……”少年的視線掃過遠處的崖壁,天地茫然一片朦朦朧朧,他的意識也伴隨著渾濁陷入了黑暗。
‘初五,你水性極好,但亦天生畏寒,往後潮濕寒冷之地應當少去。’腦海裏閃回道人的提醒,薄霧從口中徐徐而出,氤氳一片,混沌之中,是誰一直搖晃著自己,極力呼喚著他的姓名,使得他在昏迷與清醒的邊界來回躑躅。
“別睡啊你!手怎麽這麽涼?”紅墳不住拍打少年的臉龐,見他眼神渙散,轉而開始搖晃他搖搖欲墜的身子,他的手比他倚靠的岩壁還要冰涼,紅墳將他的雙手捂在懷中,不住哈著氣,“醒醒,醒醒,你再不醒來我要召九嬰了,我把九嬰九首都給召出來!”
聞言,少年惺忪的雙眸猛地緊閉,眉宇緊蹙在一起,渾渾噩噩勒令“不……準……”
“太好了……還醒著……”紅墳大喜,抬手便刺向自己的左臂,鮮血緩緩滋出,她用指腹沾上一些,朝少年唇邊送去。
清冽的梅香夾裹著刺鼻的腥氣竄入少年的鼻腔,他憑借著尚未朦朧的下意識及時掣住了紅墳的手,費力地睜開雙眸,隻見她血淋淋的手指距離自己不到一寸,“你……咳咳……咳咳……”胸腔促湧一股氣,嗆得少年咳嗽了起來“走開……”
“我錯了還不成嘛,你就原諒我這一次,你放心,這滴血下去你保準生龍活虎起來!”說罷,紅墳狠狠心不顧少年的阻攔,將血朝他的嘴上按去。
初五悶聲撇過頭去,尤是山壁嶙峋,猛地撞到了凸出的碎石上,額頭刹時磕破了皮。
紅墳深覺自己像個強搶民女的土痞,而初五則是個寧願以死相抗的貞烈婦女,萬怨之祖心下暗自憤懣這家夥怎麽這麽擰!她掩去心中徒生的愧疚,不去看他額上的紅腫,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少年後牙槽一動,奮力推攘前者,哪知紅墳本就半蹲在旁重心不穩,竟被他推倒在地,挽住女子的手忘了鬆開,少年亦被前者順帶著倒了下去,一時間天旋地轉,待到一切都恢複如初,初五半跪在原地,與前者麵對麵相視,他猛地甩了甩意識渾濁的腦袋,想要起來,卻覺身子被灌入千萬斤重的鐵水,怎麽都無法爬起來,隻能這樣撐著身子迷迷糊糊無措地看著紅墳。
“對不起……”二人異口同聲。
仰躺著凝視少年拚命想要清醒卻一再渾噩的神情,紅墳想要抬起右手繼續方才的事情,卻被少年眼疾手快地壓了回去,方才抬起左手卻也被如出一轍的方式壓在原地不得動彈,“我說,你到底是清醒的,還是迷糊的?”
少年半撐著的身子搖搖欲墜,連同壓製著紅得雙手也在不住的顫抖著,渙散迷糊的瞳孔怎麽都不像清醒著,但為何她一抬手就能被快準狠的壓製住呢?如此看來少年亦不像完全迷糊,當真是讓人束手無策。
“疼……”半晌,一句囈語從少年口中緩緩飄出。
瞄了一眼少年左額紅腫的傷口,紅墳內疚的心口泛起憐惜,她道“我知道你疼,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初五眸中一陣無由來的困惑,他緩緩搖首,目光落在紅墳的左臂,認真道“你疼……”
“……”紅墳凝視少年嚴肅的又迷蒙的神情,愣怔半許,憋在心中一整晚的憤懣突然找到了通風口似的突然有股說不出的釋然,他這是發高燒燒糊了開始亂說真心話了嗎?“初五,你之前……為什麽生我氣?”紅墳打算趁著他意誌力薄弱把心中的疑惑一吐為快。
後者眯起眼睛來思考了一會兒,隨後迷離地傾吐出一語看似於問題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怕水。”
你怕水,所以你不該跳下來,倘若這裏沒有樹幹亦沒有台壁,山澗激流將你我衝散,我又該如何救你?
“咚——咚——”萬怨之祖聽著自己的心跳幾欲從胸口掙脫,一聲一聲震得她腦袋發昏,她眼中的少年突然朦朧了起來,反應過來方知自己婆娑了雙眼,她抿唇不語,忽地大笑了起來,“笑話,本怨祖才不怕水呢!”越是倔強的否認,眼角的淚水便越是肆意,真是奇怪,心口怎會泛濫起如此滾燙的暖流,燙得她熱淚盈眶,連說話都說不利索,那暖流超過了往日的承載竟有種要溢出來的感覺。
少年意識不到自己在做什麽,卻又隱約感覺到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他奮力的搖晃腦袋想要讓自己清醒一些,然而腦袋卻如同漿糊一樣迷糊不清,眼前的人兒也越來越模糊,他再難維持住自己的身形,朝一旁摔去。
紅墳的手恢複了自由,然而狀況與之前不盡相同,指腹上的血液早已凝滯,左手上的創口也愈合了,阿祈忽地從她的身後冉冉升起,“他暈了,此刻喂血時機方好。”
紅墳淺笑著搖頭“他不願。”,說罷上前去解少年的衣帶。
“你想做什麽?”阿祈問。
“救他。”理所應當回答。
少年雖陷入昏厥,身子一如既往顫抖不已,除了召火隻剩一個法子可以取暖,在紅墳的動作下,少年白皙精瘦的胸膛展露出來,峽穀寒風瑟瑟促使他不得不蜷縮了起來保留心口那唯一的熱量,蝴蝶骨緊鎖的弧度讓人心疼,紅墳將他的衣物墊在冰冷的岩台上而後又解開自己的衣帶。
“嗬,愚蠢。”阿祈冷哼。
萬怨之祖瞄了一眼左手的斷念炎,無奈地搖搖頭,“是呢,我也覺得很愚蠢……”她附和。
潔白的軀體度上月華散發出曼妙的光輝,紅墳蹲下身來躺在少年的身側,用衣物掩蓋住彼此單薄的身子,她伸出手緊緊環抱住少年顫抖的身軀,初五冰冷的溫度襲來時惹得紅墳一陣哆嗦,好在這樣的取暖方式很快便在相觸的皮膚上留存出暖意來,那份惴惴不安終於變得安詳平和了起來。
睡夢中,少年囈語不斷,紅墳聽不清楚當中的意思,隻知他心中似乎藏著無數旖旎細膩的感情。
她不想承認,自己到底是羨慕宸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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