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護城河畔
時間的頁碼劃過最初的軼城,那裏雖蒼苔露冷,卻也白鷺齊天,雖人丁稀少,卻鄰裏和睦,小商小販之間沒有算計,滿大街多是有來有往吆喝的人情味,城外芳草碧連天,護城河半月縈繞在城南,而城南的最東角臨護城河岸有一處茅草屋,茅草屋裏陳設貧儉,這裏住著一位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他沒有名姓,八歲那年發過一次危及生命的高燒,幸被遊醫用土方治好,隻是從此落下個走路跛腳的毛病,大家都喚他——小跛子初五。
“小跛子,你家就沒有好看一點的衣裳嗎?”陋室破天荒多了位媚骨,蘭花指輕挑桃核簾,小蓮步緩緩走到桌旁,懶洋洋落坐,腦袋枕在玉臂之上,可憐兮兮地問尚在擺弄廉價藥材的茅草屋主人。
少年人一瘸一拐來回踱步,緊抿雙唇埋首做事,仿若身後之人是團明晃晃的空氣。
茅草屋處在護城河中下遊,偶爾能打撈出一些城內富貴人家的東西,前段日子連續數日暴雨,擔心洪澇泛濫造成附近牲畜傷亡,少年一大清早便出門查探,卻莫名其妙在河岸邊撿到這位身著鳳羽華服的女人,本以為在破廟中度過一晚待她無礙將她送到城內去也算了了,竟未想她一路相隨,跟著少年一道回了茅草屋,厚著臉皮要換衣服,換完衣服竟還嫌棄……
與其說不想理她,倒不如說不敢看她。
她的這雙眸太清澈,清澈到讓人覺得與她對視仿若被冒犯了似的。
少年迄今為止的生命裏,基本認全了軼城的所有人,不論大戶小戶甚至如他一樣無家可歸的乞丐們,美人兒自是沒少見,翠香樓的姑娘們都很喜歡他,有時甚至會偷偷塞一些金銀首飾給他,無意間總能聽她們耳語“生的如此俊俏,可惜是個跛子呢。”“是呀,可惜了……聽說他是個孤兒……”少年已經完全不介意旁人對他的議論,因為從小到大他都是這樣過來的,然而,這位他“撿到”的女人,卻不似那些人,她會直勾勾地凝視他的眸子說,“你真好看!”,莞爾一笑時的明眸皓齒,居然會讓人產生一種下意識遮住眼角的衝動,如此耀眼的女子,生平第一次遇見。
“喂,小跛子,我餓了!”女人並不把少年人對自己的默冷放在心上,自來熟地起身前往廚房覓食,米缸裏空空如也,更別提油鹽醬醋,罐頭幾乎都落了灰,打開櫃子,裏麵躺著被餓死的老鼠屍體,女人驚呼一聲,白眼一翻,“這老鼠是倒了幾輩子黴來你家偷食!”
麵對女人的控訴,初五二話不說拿起門旁的鬥笠離開了木屋。
“你幹什麽去!對不起嘛!我不說你了!”待女人回到客廳,已不見了少年的蹤影,她有些納悶,這家夥明明是個小瘸子,怎走得那麽快?一邊反省自己的碎嘴,一邊蹲坐在木階上凝視護城河。
時而坐在門檻上,時而又坐回到木階上翹起二郎腿,從清晨薄霧等到暮靄濃濃,門前嫩柳上鳥兒都歸巢了,卻始終等不到少年回來,“不就是說你兩句嘛,真小氣!哼!”小聲嘟囔少年的小肚雞腸,女人撿起一塊沾滿青苔的石子,憤懣地丟了出去。
“唔!”
沒有意料中的落水聲或是落地聲,卻聽到有人低沉的痛呼,女人怏怏抬起眼簾,隻見少年人緊蹙眉頭放下背後的竹簍,捂著腦門上的紅包惡狠狠瞪向女人,桃花瓣一樣的眸硬生生扭成半截殘柳。
女人驚雷般愣怔在原地,隨後反應過來躥到柵欄後,聲如蚊呐“對不起!”
丟石子時那麽氣勢洶洶,道歉卻這樣慫,少年懶得計較,繼續不理這個不速之客,轉而拾掇起身後竹簍裏的東西,一炷香的功夫,少年起身將那些鬱鬱蔥蔥的植物在河水裏洗了洗,不管不顧小動物似的女人,徑直走進廚房。
遠處高樓遙望護城河旁,炊煙嫋嫋,一幅水墨山水畫。
“怎麽,想她了?”軼城城主坐在高樓頂樓喝著茶,他看向負手遙望護城河的男人。
男人倨傲地笑了笑“您開的玩笑還是一如既往的無聊。”
“無忱老弟,你的表情就差把‘紅墓誄’三個字寫臉上了。”城主吹了吹瓷杯中的碧螺春。
“是嘛,看來我必須收斂一些對她靈修的渴望了。”不慍不怒,淺笑著避開前者的揶揄,被叫做無忱的男人俯瞰整個軼城,轉而又看向天際的雲翳,那一簇陰影下居住的少年人,身上羈留著怎樣的身份呢?
麻油的香氣輾轉過木柱子飄向女人,她鼻尖稍動,尋香而去,便見木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盤青蔥涼菜與一碗清湯粥,無人動過的碗筷似乎正是等待著她的臨品,按理說她不該為此等粗茶淡飯饞蟲撓肚,可口中漸稀生津,肚子一再咕咕直叫,厚著臉皮坐下,端起碗便大口吃了起來。
“好好吃!”綠油油的野菜伴著麻油與微量的海鹽在口齒中留下清淡的澀香,說不出的爽口,女人發誓她從未吃過如此上等的涼菜,曾經的錦衣玉食在此之下變得油膩俗乏了起來。
少年見女人並未嫌棄這樣的陋食,高懸的心一下子落了下來,他趔趄著來到桌旁,從懷中掏出油紙包好的一塊糖油粑,拆開來推到狼吞虎咽之人身側。
女人停下手中的動作,眨巴眨巴眼睛,咽下口中的幾粒米,“這是?”她好奇地湊上去聞了聞,香甜的炸油味,二話不說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與軟糯甘甜的內裏瞬間俘虜她的味覺“好甜啊!”
初五的神情緊跟著女人一臉享受的表情變得舒朗開來,他有些失笑,“你,從來沒吃過這些?”也是了,初見她時,她暈厥在河岸旁,身著名貴的鳳尾霓裳,怎麽看都是一出富家小姐落難記,這些窮人家的小吃,她自不會有所染指。
後者三兩口將糖油粑粑咽下肚,迫不及待回他“從沒吃過,快告訴我,這道涼菜是什麽做的?”女人似乎對涼菜更加有興趣。
“我們這裏有一種叫枸茄茄的東西,入春後抽枝嫩芽可以食用。”少年下意識拉了拉袖子,將手臂上的荊棘劃痕掩去。
“枸茄茄,好可愛的名字。”女人眉梢微挑,笑顏如河畔盛開的蘭鈴,“我愛吃!”她毫不避諱對這道涼菜的喜愛,就像此時她直勾勾凝視少年,好像要把他整個人都刻在記憶裏一樣。
初五隻覺一瞬被女人望進一處漩渦裏,被褫奪了一切的思維,隻能任由她的眸子領航他的意識,而心旌便在此時大張旗鼓,搖曳得毫無章法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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