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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且聽風吟(1)

  忙忙碌碌中,時序再一次進入盛夏。正午的太陽有如一朵灼灼盛開的、散發著有毒香氣的花朵,將街市的行人給熏蔫了。天上沒有雲,人們就把陽傘和涼帽當作雲彩,抵擋炎熱。其實,銳不可擋的陽光下,陽傘和涼帽只是一種擺設,起不了任何作用。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正午,舒暢再次見到了裴迪文,是在上海的浦東機場。


  她剛從昆明採訪震驚全國的「躲貓貓」事件回來,他來接他的母親大人和小媽,還有他的寶貝女兒。她們和舒暢是同一班機,只不過,她們是在頭等艙。真是浩浩蕩蕩的一行,兩個菲佣,兩個保鏢,幾大箱行李,在人群中非常顯目。與舒暢同去昆明的實習生葉聰,扯了她一下,低聲說:「那孩子怪怪的!」


  舒暢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一個穿著嫩黃色公主裙的小女孩,拄著拐杖踉踉蹌蹌地走著,嘴角掛著長長的口水,一個保養適宜看得出年輕時是個大美人的婦人追上去,忙不迭掏出手帕為她擦拭著。不遠處,一個雍容華貴氣質高雅的夫人冷冷地瞟了瞟這一幕,腳步不停往出關處走去。


  舒暢不知覺地停下腳步,心跳得很快,呼吸艱難,像是在烈日下呆得太久,有點中暑。


  雖然她從未與她們打過照面,可就是這般篤定。血源是這麼的神奇,他俊逸的面容,原來是隨媽媽。他的孩子康復得不錯,已經不需要輪椅,似乎也長高了點。


  「你不會暈飛機吧!」葉聰瞧著舒暢白得沒有血色的臉,問道。


  舒暢閉了閉眼,「沒事!」


  她沒有刻意尋找,也沒刻意躲避,微微一抬頭,就看到站在接機人叢中的裴迪文。他的震愕不亞於她,然後,他笑了,依舊溫和,依舊溫暖,依舊溫柔。她強作鎮定地對他頷首,淡淡的,淺淺的,維持一個下屬對曾經關懷過自己的上司的禮貌。


  她沒有上前寒暄,大小三個女人已經將他圍住,嘰嘰喳喳,又是英文,又是粵語,又是擁抱,又是頰吻,好不熱鬧。


  他為什麼會在上海,是公事還是私人旅行,逗留多久,過去的六個多月,身體好么,工作好么……舒暢無意知道,她有點著急,上飛機前和寧致通過電話,他說來接他們的,人在哪?


  葉聰在來法治部實習前,已在校對部呆過一年,對裴迪文很仰慕。「是裴總!」他激動地告訴舒暢。


  裴迪文越過重圍,向他們走來了。「葉聰,你好!」這是裴迪文的強項,能把報社上上下下職工的名字清楚地叫出來,從無誤差。「你們這是從?」


  「去昆明採訪。那是?」葉聰好奇地看了看正朝這邊打量的高貴婦人。


  「我母親去昆明旅遊,和你們同一班機。我們也正要回濱江,一塊坐車走吧!」裴迪文的語氣輕鬆、溫和,沒有一點壓力,把難以言說的複雜感情鎖得嚴嚴的。


  「謝謝裴總,我們有車的。」上天,她終於看見了寧致,忙向裴迪文道別。她知道她的背影挺得有點僵硬,笑得也很勉強。那又怎樣,至少在他面前,她做到了水波不興。只是他……像是很辛苦,耳邊的髮際有幾根白色的髮絲,笑起來,眼角的紋路像刀刻一般,臉頰看上去很清瘦。


  她想回頭再看他一眼,最終放棄了。


  寧致也看到了裴迪文,他接過舒暢手上的行李,另一隻手輕輕地搭著舒暢的腰,那動作是那麼的自然,彷彿做過多次。「來之前去了趟醫院,所以晚了。」


  「去醫院幹嗎?」舒暢用手遮住額頭,陽光強烈得讓人睜不開眼。


  「舒伯伯昨天突發腦溢血,幸好是在白天,搶救及時。」


  舒暢用力地甩了下頭,前一陣,舒祖康血壓怎麼也降不下來,她就有點擔心。「現在完全脫離危險了嗎?」


  寧致點點頭。


  一路上,她再也沒說話,只是死死地抱著電腦包。葉聰本想和寧致說兩句昆明的風情,看她那樣,摸摸鼻子,補眠去了。


  寧致直接把車開到了醫院,下車時,舒暢扶著車門站起身,身子突地一矮,整個人癱坐在地上:「我腿發軟。」她無助地抬起頭。


  寧致嘆了口氣,扶著她起來,往病房走去。


  又是病房,滿眼都是病態的令人窒息的白。在舒晨生病時,舒暢把醫院的角角落落都走遍了。她從沒告訴過別人,她一踏進醫院的大門,整個人就處於驚恐不安之中。彷彿這裡是個深不可測的巨口,隨時都能把她生命里重要的人吞噬。


  舒祖康雖然脫離危險,但人還沒蘇醒。雙目緊閉,面色蠟黃如草紙,頭髮剃得精光,上麵包著紗布,鼻孔里塞著氧氣管,手臂上吊著藥液。


  舒暢一看到這情景,鼻子一酸,淚就下來了。


  於芬抽泣著告訴她,當時情況有多可怕。是寧致飛車過去,安撫她,跑前跑后找醫生做手術,一夜都沒睡。舒暢這才注意到寧致真的是兩眼血絲。


  「以前接工程時,幾夜不睡是常事,沒什麼的。你今天走了幾千里,倒是要好好睡一下。肚子餓不餓,醫院旁邊有家粥店,很乾凈的,粥也稠。」寧致說道。


  「寧致,我知道說『謝謝』很蒼白,可是這次真的很感謝你。如果沒有你,我真的不敢想象。」舒暢抓住他的手。


  「舒舒,你現在越來越像個小女人。」寧致拍拍她的肩,颳了下她的鼻子,「與其向我說謝謝,不如和我說點別的。但我不想讓你覺得我在要挾你,所以你還是和從前一樣吧!公司電話打到爆,我過去看看。」


  舒暢無力地笑笑,送他出去。


  「公司里很忙嗎?」她隨口問道。


  寧致猶豫了下,轉向她:「匯賢苑三期工程現在進入後期綠化,房子賣得特別的好。我們現在正在準備競標一處大工程,要是能競上的話,應該五六年內都可以高枕無憂。明天一家大的房產公司在濱江設立分公司,我要回去安排送個花籃,還要親自到場祝賀。」


  「有生意往來的兄弟公司?」


  「不是,應該講是一個強大的對手。以前可能無法抗衡,但我們公司在濱江打了幾年基礎,所以也難說誰是真正的贏家。那家公司就是恆宇集團設立的濱江分公司,總經理是裴迪文。」


  舒暢的心突地一跳,像是在胸膛里絆了個跟頭。「恆宇集團的重點不是都在一線城市么?」


  「一線城市的土地有限,現在許多大的房地產公司也把重心慢慢轉向中小型城市,特別是經濟發達的中小型城市。」


  舒暢睫毛眨了幾眨,「那是應該要去道賀下。」


  寧致看著她,欲言又止。


  舒暢自嘲地一笑,低下眼帘,掩下眼中的酸楚,「我知道你想講什麼。傻事只做一次,怎麼可能再犯,那樣就真成了個傻子。濱江不是我一人的,誰想來都可以。」


  寧致欣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她摸到他一手的潮濕,發覺他剛剛非常緊張。


  舒祖康在晚上蘇醒過來了,雖然神智不那麼清晰,但他能認得舒暢與於芬,醫生讓他抬抬手、抬抬腿,沒發現有半身不遂的現象。於芬喂他吃了點米湯,他握著她的手,四目相對,淚水迸流。


  第二天早晨,舒祖康差不多全清醒了,能口齒清晰地說話。「唱唱,爸爸倒下去的時候,心裏面有兩個遺憾,一個是我怎麼能把你媽媽一個人扔下呢,另一個就是我還沒看到我的小唱唱做個幸福的新娘。唱唱,患難之中見真情,你還要考檢寧致多久呀!過了年,他都三十了。」


  體質太弱,幾句話,舒祖康已說得氣喘吁吁。


  「你爸爸的話你聽見了嗎?我們都快七十了,說不定哪天說走就走了,要是看不到你嫁人、生兒育女,死也不瞑目的。」於芬也跟著說。


  舒暢把熱水倒進盆子里,又摻了些冷水,把毛巾沾濕,替舒祖康洗臉、擦手,出去倒水時,聽到幾聲禮炮的轟鳴,然後白晝的強光下,盛開著朵朵燦爛的禮花。那個方嚮應該是省城的商貿區,有許多公司都在那裡設有寫字樓。


  她扶著欄杆,痴痴地看著。


  此刻,她已經退無可退,其實,沒有人真的能逼迫到她,可是她想逼迫自己了。


  婚姻中,愛情並不太重要,認清了現實,才能走得更遠。


  滿目瘡痍的她,現在想要的不是一時半刻的激情,她真正想要的是細水長流的永遠。


  楊帆沒有給她。


  裴迪文也沒有給她。


  寧致從開始,就是把婚姻作為前題的。他也要一個永遠,要一個家。於是,他意無反顧地斷開從前,他耍了一些心計,他沒有正式成為她家的人,卻已在為她家承擔責任。他還是她情竇初開時,就喜歡的人。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在猶豫什麼,還在徘徊什麼,還在觀望什麼,還在等待什麼。沒有比這更皆大歡喜的結局。可是,她就像被定格了,就是走不向前。但是,她遲早是要上前的。


  晚上,寧致過來已經很晚了,參加了恆宇的開張酒會,說濱江市政府許多領導都出席了。他帶著一些酒意,直嚷熱。於芬讓舒暢陪他到樓下花園裡吹吹風。


  舒暢不知道寧致心裏面的煩悶。


  酒會上,裴迪文走過來向他敬酒,走時,丟下一句。他說,我愛她。沒頭沒尾的,聲音也不大,卻如宣告。


  寧致很有風度地點點頭,我知道了,不過你沒機會。


  裴迪文微微一笑,機會是爭取來的,不是別人給的。他繞過寧致,徑直走了過去。


  寧致一晚上,心裏面就像燃著了團火。在裴迪文面前,他少的不是一點氣勢,一點風度。他巴不得快點結束,趕快來醫院,看到舒暢。舒暢現在就站在他面前,他卻又感到她很遙遠。


  這麼近,那麼遠,他心裡苦澀地笑了,摸了下臉,在長椅上坐下。難以察覺,他的眼神微然暗沉。


  「要不要喝水?」舒暢在他旁邊坐下。


  他搖搖頭,嗅著花園中月季和美人蕉散發出的濃香,遲疑了會,從口袋中摸出一個錦緞的小方盒。他拉過她的手,把小方盒放在她的掌心裡。


  舒暢一驚,本能地推開,大腦停轉不知所措。


  他緊緊地扣住她:「我來醫院的路上,看到千年翠鑽的店鋪還亮著燈,匆匆進去買的,很簡單的式樣,也不昂貴,可是我一眼就喜歡上了。舒舒,嫁給我!讓我來照顧你的爸媽,讓我盡情地愛你。」


  舒暢忽閃忽閃地眨眨眼,呆了半響,她意識到不能一直沉默下去,可愣了好一會,只說出一個字:「我……」


  「不要馬上答覆,你先收下盒子。舒舒,我在這世界上太孤單了,只有你才給我溫暖的感覺。十年,你變了許多,我從未像這樣渴望去了解一個女人。了解你的堅強與脆弱,了解你的悲傷和喜樂,了解你的隱忍、渴望,後來,我才知道這就是愛。這份愛說出口,我很鄭重,你也認真考慮下,好嗎?」


  舒暢怔怔地看著他,手中的小方盒,沉若千斤。


  寧致在求婚後的第二天,和舒祖康的主治醫生談過話后,便去了北京。他每天都會和舒暢通電話,說他在北京的日程安排,北京的天氣如何,應酬時不知不覺又喝高了。通話時間動不動就長達一小時,但他隻字不提求婚的事。


  他真的是給了她考慮的空間和時間,一點都不催促。反到這樣,舒暢更感到了自己真的應該早點表明態度。


  YES OR NO?我願意?我不願意?舒暢閉上眼,一個人在陽台上喃喃自語。


  「唱唱,是你們報社的裴總編呢!」醫院病房的設施很好,有電視,有空調,還有獨立的衛生間。晚飯後,於芬會看一會電視,舒祖康則是躺著聽電視。


  舒暢扭過頭,是濱江電視台喬橋主持的《BOSS訪談》,這期的嘉賓是恆宇集團的總經理裴迪文。裴迪文終於把膽量練大了,喬橋也如願了。舒暢想起喬橋親自到華東報社邀請裴迪文時的情景,淺淺一笑。


  喬橋穿了一身紫色的職業裝,頭髮不知上了多少髮膠,服貼得有些呆板。裴迪文則如同坐在咖啡館里一樣,神情閑雅,舉手投足間,貴族氣質自然流露。


  節目開始,先放了一段恆宇集團濱江分公司的開張剪綵的錄像,鏡頭不時閃過一張張電視上常出現的面孔,最後落在裴迪文的身上,他身穿黑色的西服,胸前佩著禮花,頭髮往後梳理,露出光潔而又飽滿的額頭,俊美軒昂得讓到場的媒體都發了狂,閃光燈響成一片。在他的身後,雍容華貴的儲愛琳驕傲地看著他。


  「他怎麼現在也做房地產?」畫面定格,喬橋向觀眾介紹裴迪文。於芬納悶地問。


  「他換工作了。」舒暢輕描淡寫地說道。


  「那是?」喬橋指著儲愛琳問裴迪文。儲愛琳是開張儀式上唯一一個女人。


  「家母,特地從香港過來道賀的。」


  「你的父親沒有來嗎?」


  「父親身體不太好。」


  喬橋點點頭,「你和你母親感情很好。」


  「她是我生命里重要的女人之一。」


  喬橋揚揚眉,「裴總的口氣,應該有之二、之三?」


  裴迪文嘴角彎起好看的弧度,「很快了吧!」


  他沒有深談,喬橋識趣,也沒追問,這個節目畢竟不是娛樂頻道的。「裴總,自從恆宇集團轉戰大陸市場,在北京、上海、廣州、青台都設立了分公司,業績一直穩居中國房地產之首。濱江只能算中小型城市,恆宇破例在這邊設立分公司,是對你曾在此生活三年的回饋嗎?」


  「回饋是一部分,主要的是我在濱江有一個夢,我想實現它。」


  「什麼樣的夢?」喬橋驚奇地瞪大眼。


  「說出來就不靈了。」裴迪文神秘地笑笑。


  喬橋聳聳肩,嬌嗔道:「裴總還賣關子,不過,我想我們濱江八百萬居民會有幸目睹這個夢的實現的。裴總,這次濱江市政府開發北城區,恆宇也是競標單位之一,你對中標有幾份把握?」


  「我可不想太快露出手中的底牌。」裴迪文避重就輕。


  舒暢驚愕地看看於芬,於芬興趣盎然地盯著電視。「媽媽,北城區要開發了嗎?」


  「知道呀,你們報社的報紙上前幾天就登出了通知。」


  「那我們家會不會拆遷?」


  於芬點點頭,「拆呀!寧致已經在幫我們找房子了。」


  「可……可我們家那小樓是爺爺留下來的,院子那麼大……」舒暢也不知自己想說什麼,心裡就是有點發堵。


  床上的舒祖康說道:「政府都發通知了,難道我們還能抗拒?既然都是被拆,還不如讓寧致的公司拆,也算支持下他的工作。」


  「致遠公司負責拆遷?」舒暢抽了口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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